杨秉辉中华医学会常务理事,中国健康教育协会副会长。一
“啊哟,我的天啊,你就这样走啦,我也不要活啦!”一声长嚎发自门诊大厅入口处,众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过去,大厅里的“分贝”反倒降低不少。
一个60多岁模样的妇女,花白的短发,黑布的衣衫,形体稍胖,面色倒也滋润。进得门来便就地一坐,先捏了一把鼻涕,再拿右手在地上拍着:
“这个短命医院哟,我的人好好地进来的啊,一个礼拜不到就被他们弄死啦,我的天啊,我也不要活啦!”
接着又进来两个中年人,一男一女,男的面无表情,女的有点面熟,好像是在附近给小旅馆拉客的,眼睛贼溜溜地转着。他们进来一声不响,拉出一个脏兮兮的白布横幅,上面用红墨水写着:医疗事故,讨还血债。
“这个短命医院哟,你还我的人啊,我也不要活啦!”
“短命的医院哟,害死人啦,我也不要活啦!”……
老太太坐在地上边哭边说,不过颠来倒去也就这么几句话,并没有什么具体内容。
看热闹的人渐渐围了过来。
“什么病啊?”意思是问,你家的人是生什么病死的。
“没病!”打横幅的女人说,一想不对,没病怎么会到医院来呢?便又改口说:“肝癌。”
一想又不对,肝癌的病严重,死了也不能全怪医院。便更正道:“肝不太好,来检查检查的。”
医院的保安过来了:“有意见到医务处去提。”保安便要来拉坐在地上的老太,老太太叫:“打人啦!打人啦!”
保安只好松手,对那拉横幅的女人说:“你们到医务处去讲啊!”
“伲(我)阿哥已经去了。”
原来他们兵分两路了。
保安无奈,只能站在一旁看着,能做的事只是劝围观的人:“没啥好看的,你们忙自己的事去吧!”
大楼底层一间挂着“医务处接待室”牌子的办公室里,两个气势汹汹的中年男子面对着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工作人员拍着桌子,高声叫道:
“你不能解决,叫你们院长来!”一个五大三粗、脖子上露出金项链的男人说。
另一个年岁大些、戴副眼镜的从手提包里取出一个破旧小红本本,上面印着“律师证”三个字,说:“告诉你,这个案子弄到法院去,肯定是医疗事故。你们医院赔了钱还名誉扫地。现在家属提出的要求不算高,100万不能再少了。”
“如果你认为是医疗事故,可以申请医疗事故鉴定。”医务处的接待人员说。
“别跟他啰嗦,先找电视台曝光!我倒不信你省立医院有多硬!”“金项链”说。二
刘三宝,男,40来岁,本地口音,小学文化,无业,父母早亡,似乎亦无兄弟姐妹,因斗殴伤人,曾被判刑三年。刑满释放后街道办事处给安排了两次工作,三宝都不愿去做。街道办事处好事做尽,又给他在省立医院附近广场一角安置了一个摊位,办事处的王副主任还借给他3 000元让他进点水果、饮料之类做点小生意,这回三宝倒同意了。做了几个月小生意,人称“刘老板”,三宝很是受用,做到年底,把借王主任的3 000元也还了。街道办事处还把对刘三宝的安排作为社会安定综合治理的成功事例上报了。
过了一年,三宝的摊子上来了个女人看摊,三宝说她是店员,街坊私下说是“姘头”,不过三宝原无家室,别人也不多说了。三宝不用守着摊子了,除了进货、应付城管外,叼着根香烟到处闲逛,逛得最多的地方便是这省立医院了。
三宝渐渐发现,这医院竟是棵摇钱树。
专家号紧张,只要弄到号源,转手倒卖,钱来得容易。有两个小年轻每天天不亮就来占位置、抢号。三宝不屑这么做,七转八弯认识了医院里挂专家号的挂号员小钱,于是请小钱吃饭、喝酒,并开导他:“有钱不赚猪头三(‘猪猡之意)”,要小钱给他留号,并许诺分成……
省立医院病人多,床位紧张,登记住院要等一两个星期才能入院。刘三宝向病人说有办法尽快入院,不过要送红包,等拿到红包再找医院里的熟人,谎称病人是自己的亲友,请求照顾入院。
三宝的“生意”越做越大,忙得很,便把以前早起排队占位的小年轻收为帮手,慢慢地手下竟然也有了四五个人,这些人都叫他“三哥”。
后来,三宝发现,帮病人或病人家属跟医院闹纠纷更来钱。原来,一次一个老者捂住嘴,脸上痛苦的样子,由他的孙女陪着,来买饮料,说是在这省立医院拔牙,却弄得半边脸也肿起来了,医生说是发炎了。这孙女不经意的一句话却给刘三宝指了一条财路:“这是不是医疗事故?可以要求赔偿吧?”
这句话提醒了刘三宝,三宝知道这些年讲安定团结,医院要评“文明单位”,最忌讳有医疗事故,病人家属一旦吵闹,不论是不是医疗事故,往往会赔些钱息事宁人。于是他主动带这对祖孙到了医务处接待室,声称病人是他叔叔,投诉口腔科的医疗事故,要“给个说法”(即要赔钱之意)。接待人员看他似乎面熟,好像还认识医院的不少人,便要他留个手机号码,说是要向处长汇报,看如何处理。
分开时,三宝要了病人家里的电话,说他这人就是喜欢打抱不平,過两天他还会找医务处的人催他们办,有了结果便会通知他们。这对祖孙真以为遇到了好人,一再感谢而去。
过了一天,他觉得自己还要在这里混下去,跟医院的人搞僵了不好,灵机一动,便叫手下的一个小喽啰出面,谎称是病人的孙子,又到医务处接待室吵闹了一番,“给他们一点压力”。
又过了一天,医院方面来电话了:同意赔偿3000元。
刘三宝给病人家里打电话,说经他争取,医院同意支付420元慰问金,还有一篮水果,可以到他这儿来领。其实这水果就是他水果摊上卖不掉的烂货。
三宝发现了新的生财之道,自此一发不可收拾,本文开头的一幕便是他的“生意”。不过,三宝很有点策略,他自己绝不出面,有时还会在医院工作人員面前假装好人,说些貌似公正的话,诸如“不要吵闹,有话好好说”“人也死了,叫医院赔点算了”等。三
不过,这两年三宝的生意不大好做了。
医院加强了管理,专家号改为网上预约,他勾结的挂号员小钱东窗事发,受到了处理。医院加快床位周转,登记住院后几天就能入院治疗。诸如拉横幅、赖在地上哭之类的吵闹,派出所的警察接到报警也会来维护医院正常秩序,三宝手下的这些小混混一般也不敢跟警察对抗。
然而“医闹”并没有停息,医务处接待室成了战场。
一位老人送到医院急诊室时已经奄奄一息,心电图检查显示大面积心肌梗死,医生进行了紧急抢救处理,并向家属说明需立即放置支架治疗,不料病人的女儿却以网上传言“医生放支架是为了回扣”为由,不同意放置支架。主治医生提到溶栓治疗,但也有一定风险,该家属又不认可,最终病人不治身亡。
病人死后,家属中有个别晓事的自知理亏,本不拟吵闹,不想此事被三宝的手下探知,设法接近该死者的女儿,煽风点火,强调病人家属不是医生,家属有顾虑医生应该解释,病人死了医院有责任,并表示他们可以代为“伸张正义”。该家属正因自己一再纠缠影响抢救,对其他家属“不好交待”,见可把责任推给医院,正是求之不得,还写了委托书称:心情不好,委托朋友与院方交涉云云。
三宝与小喽啰们商量后,觉得拉横幅、设灵堂之类影响医院工作秩序,派出所警察有理由取缔;在医务处接待室吵闹、施加压力,只表示家属情绪激动,人死了,家属情绪激动些也无可厚非,警察也无法干涉。于是决定:一是派老太太扮家属在医务处接待室哭闹,二是派两名壮汉代表家属迫使医务处干部承认医疗事故,三是派两名中年妇女扮家属去院长办公室吵闹……
在医务处接待室吵闹了半天未果,两壮汉记得三宝说“要狠”的话,终于动手打了医务处的接待干部。两人身手了得,打得该干部肋骨骨折并发气胸,医务科长与一名保安前来制止,亦被打得鼻青脸肿。两人最终被警察制服,并拘留。
此辈乌合之众,一被拘留便和盘托出系刘三宝组织、策划、指使之事。
最终认定此事属涉黑性质,将两打手与刘三宝送上了法庭,其余一众喽啰皆作鸟兽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