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秉辉
一
离城不远的五里甸，有一处小山冈上疏落地散布着七八栋两三层半新不旧的房屋。操场一侧的正中有个简单的主席台，台前有旗杆，国旗飘扬。县立中学设于此处，有学生八九百人，大多是本县子弟，少数是附近县城慕名在此“借读”的高中部学生。
县中在省里的教育界有点名气。正如某著名教育家说：“大学之谓大者，不在于有大楼而在于有大师也。”县中虽谈不上有“大师”，但确有好些学识渊博、教学认真的老师，他们甘贫乐道、兢兢业业在此教书育人，以致每年毕业生中考取著名高校者甚众。
范老师单名一个骝字，“骝”，“骏马”之意也。据称提出“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范仲淹老先生便是其族祖。范骝师范学院毕业之后便任教于县立中学教授语文，先教初中，再教高中，前年还兼任语文教学组长。
范老师年方半百，典型的文教人士形象，喜欢喝茶、抽烟，平时讲话不多，但是讲起课来却是抑扬顿挫、有声有色，教起古诗词来往往还会吟唱一番。据范老师说，他在师范学院读书时，他的老师、著名的古诗词专家尹昌教授曾说，古诗词只有吟唱起来才能体会其中三味，他常吟唱亦有了些体会，可惜如今学生们对此似乎还少了点兴趣。
范老师家庭幸福，范师母在县第二中心小学任教，贤惠端庄，育有一女，聪明美貌，在县医院做护士。范老师有“老胃病”，不过也只是些烧心、嗳酸之类的症状，并不严重。女儿在医院里工作，配点药不是难事，故有时会配点胃药吃，但并不经常服药。范老师平时也喜欢看点医学保健方面的书，知道“是药三分毒”的道理，能不吃药也就不吃药了。好在除了“老胃病”及有点慢性气管炎外，血压、血脂、血糖倒也不高。关于有点慢性气管炎之事，范老师自知是吸烟所致，几乎吸烟者人皆有之，也就不介意了。
二
这阵子范老师很累，先是各县中学教育评比，范老师代表语文教学组汇报工作、示范教学。后又被县教育局抽调、代表本县参加调研组，跑各县中学调研教学改革之事，偏又被任命为教改调研组副组长，负责起草调研报告，着实忙了个把月才稍安定，不意又患了一次感冒，还并发支气管肺炎，挂了好几天水才算退了烧。
范老师工作认真，毛病才好了一些便又活跃在讲台上了，不过一堂课下来觉得“喉咙有点毛”，想来感冒、肺炎刚好，这点不适也是难免的事。
过了两个星期的样子，范老师的身体状况大致已恢复，只是喉咙的问题未见好转，反而似乎更严重了一些：喉咙痒痒地，讲话的声音也不如以前响亮了。范老师想：这大概是慢性咽喉炎，学校里好几位老教师有这情况，说是教师的职业病。
又过了大半年，范老师的“慢性咽喉炎”似乎更严重了，以致声音都有点嘶哑了。一次给学生讲柳永的《雨霖铃》：“……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讲到动情之处，情不自禁地又吟唱起来，突然发现声音嘶哑，心中一惊。幸而柳词温婉，这首更显凄凉，吟唱起来低沉嘶哑倒也罢了，但范老师觉得虽说是教师的职业病，但如果影响教学效果总得治疗了。
于是抽了个空，在县医院看了耳鼻喉科主任的門诊，检查下来说的确是慢性咽喉炎并涉及声带，形成声带炎，以致声音嘶哑。这主任甚是仔细，还问出范老师有吸烟之好，乃劝告戒烟，并劝告要少讲话，让声带休息，开了“杞菊地黄丸”“蝉蜕响声丸”让范老师服用。
范老师吸烟多年，一时也戒不了，至于“少讲话”一项，范老师觉得平时他话也不多，做教师的人上课总不能不讲话，这两条实在无法执行，只好吃药了。等到主任开的药吃完，让女儿去再配了来吃。不过，这药吃了几个月，似乎并无效果。
范老师声音嘶哑，上课甚感吃力，吟唱诗词自己听来也不满意，便很少唱了。上课少了些风采，范老师心中甚是郁闷。
放暑假了，范老师决定到市里的大医院去看看专家门诊。到了市立医院，挂好耳鼻喉科主任的专家号。专家五十开外，接诊时甚是客气，听范老师说话的声音心中已知大概，并不多问，只用双手摸了一下范老师的头颈，便道：“不用着急，仔细查一查吧。”
专家随即吩咐助手开出了电子喉镜与核磁共振的检查单。范老师的毛病在县里没治好，专家要“仔细查一查”自然是好，于是拿了检查申请单称谢告退。检查完毕，再请专家复诊，专家一看报告，面露喜色，给范老师解释道：
“核磁共振报告‘未见占位即是没有肿瘤的意思，电子喉镜检查有些咽喉炎，吃点药吧，没事，没事。”随即吩咐助手开出了“六味地黄丸”与“爽声丸”的处方。专家很忙，已经在叫下一位病人了。范老师无奈，只好称谢退出。
在市里看了专家亦不得要领。范老师看着“六味地黄丸”与“爽声丸”，与县里开的药也差不多，心想大概此生就这样了。抽支烟解个闷吧，一支烟抽到一半又是一阵咳嗽，而且酸水上泛，喉咙口觉得热辣辣的。
三
范老师的女儿名冰清，芳龄二十有三，在县医院做护士，工作认真负责，每获嘉奖。范小姐面容姣好，加以性格温婉、友善同仁，入职以来便成为众多男士的追求对象，其中不乏“高、富、帅”之辈。不过范小姐总以工作忙为由，不加考虑。其母亦曾以“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不小了”等词说之，范小姐概一笑了之。
不过，近来范师母发现范小姐下班之后还常外出，每出还必多修饰，知是应男友约会之事。范小姐落落大方地告知：确已在恋爱之中，对象是县医院里一位内科消化科医师，姓肖名骅，28岁，本县人。肖医生于上海医科大学硕士研究生毕业后即主动回家乡工作。范小姐还说：“肖骅说，他是爸爸的学生。”
范师母听到这里便不再问了，记下了“肖骅”这个名字，高高兴兴地去问老伴了。
范老师想起确有过一个叫肖骅的学生，缘是这学生几乎与他同名：“骅骝”骏马名，乃周穆王八骏之一。记得这学生长得高高大大、老老实实的样子，人很聪敏，数理成绩很好，语文倒不怎样。毕业之后已快十年不见了，不料却真与我范家有缘。于是便让老伴转告女儿：早些带回来看看。
俗话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而老丈人这头，既有同名之缘在先，又有“确实不错”的理性认识在后，范小姐与肖医生的恋爱之事便也在她父母层面确定了下来。
肖医生成了范老师的“毛脚（未婚的）女婿”，自然注意到未来岳父的健康问题，在医生看来，未来岳父的烟是应该戒的，但他深知戒烟不易、劝人戒烟亦不易，不便唐突提出。消化病是他的专业，“老胃病”应该可治，不过似乎未来岳父更关心的是嗓音嘶哑问题，并听说了曾经市里耳鼻喉科专家诊察的事。内科医生长于临床思维，肖医生立即把这事与病人所说的“老胃病”联系起来了：会不会只是“反流性食管炎”导致的慢性咽喉、声带炎？
四
肖医生建议做胃镜检查，范老师自然十分乐意。果然，检查结果显示，胃部只是一点轻度浅表性胃炎而已，而食管返流的情况却是十分地明显，于是确诊为“反流性食管炎并发慢性咽炎、声带炎”。
傍晚下班前，范冰清给肖骅打了个电话：
“我妈妈让你今晚过来吃饭，我爸要听你说说什么叫反流性食管炎，6点钟，别迟到噢！”
热恋中的肖骅如奉圣旨，忙说：“一定！一定！”
在范老师家的饭桌上，肖医生说：
“食管下面是胃，两者连接的地方叫贲门，贲门有括约肌，食物从食管到达贲门时这括约肌放松，食物即进入胃中。平时这括约肌是收紧的，胃里的胃酸等消化液便不能倒流到食管里来。但有的人这括约肌力量不强，便会有一部分胃酸等消化液，严重的甚至还可能有十二指肠里的胰液、胆汁等倒流到食管里来。这些物质如胃酸是酸性的、胰液胆汁是碱性的，刺激了食管黏膜，产生了食管炎，便称为‘反流性食管炎。胃酸等刺激了食管的下端，病人便会有‘烧心的感觉，如果反流到食管的顶端、到达口腔，病人便会觉得‘嗳酸。”
“我主要的症状便是烧心、嗳酸，还一直以为是老胃病呢！那么嗓子怎么是哑了的呢？”范老师问道。
“食管与气管皆开口于咽喉部位，反流的胃酸等液体刺激咽喉，也会形成慢性咽喉炎。声带在气管的开口部位，紧邻咽喉，如被波及则为声带炎，影响发声。”
“哦，原来如此。”
“好了，好了，吃完再问吧！”范师母说着，盛了一碗鸡汤放在肖骅面前，丈母娘心疼“毛脚女婿”了。
饭后，范老师给肖骅倒了一杯茶，问道：
“这毛病治得好吗？”这当然是最关心之事。
“可以用些止酸的药，减少胃酸对食管、咽喉、声带的刺激。用些胃肠动力药以加强贲门括约肌的力量，促进胃的排空，这样便能减少胃酸向食管的反流。刺激减少了，受伤的食管、咽喉、声带便能逐步自行修复。”肖骅接着又说：
“饭后宜稍散步、少躺卧，要避免增加腹部压力的动作，如下蹲、搬重物、用力排便、咳嗽等，以免促成胃内容物的反流。”
“这些都好办，只是不咳嗽或少咳嗽办不到。”范老师说。
“老师的咳嗽与吸烟有关，所以老师最好能把烟戒掉。”肖骅终于找到了劝这未来丈人戒烟的由头了。
“别‘老师‘老师地叫了，叫‘爸爸！”范師母也找到表态的由头。
“噢，爸-爸-最好能把烟戒掉。”肖医生终于盼到了这一天，反应来得快。
“好，好，好，一定戒、一定戒！哈哈哈……”范老师心想：真吾婿也。
“你们笑什么？”范小姐从自己的房间走出来，故意问，其实她都听到了，脸胀得绯红。
“死丫头，不告诉你！”范师母心里别提有多开心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