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颐:法国埃科菲厨皇名厨协会中国区副主席, TA S C OV ERY (味社)美食学院创始人兼校长。
有些食物就算做过很多次,也还想再做,罗宋汤算其中之一。
儿时,偶尔被母亲带着去“凯福西餐社”吃西餐,罗宋汤大概也点过几次,但印象不深刻。母亲更加喜欢的是味道更香醇优雅的奶油浓汤。反而是我自己,因为迷恋番茄的酸和上海红肠的香,后来和朋友去老牌西餐厅的时候,差不多每次必翻罗宋汤的牌子。
但也不过如此了。比起自己的味觉记忆,罗宋汤被我牢牢记住的原因,更多是因為一部小说《四面墙》。舒和,一个监狱中的高知经济犯,他在给妻子写信时,用很长的篇幅详细讲解了罗宋汤的做法,因为“知道你和女儿都喜欢吃”。
又在信结尾的地方絮絮嘱咐着:“顺序别错了,你粗心的毛病好可爱。”
纸短话长,温情脉脉。然而其中究竟有几分真心,只有天知道。封好信之后,舒和转头就跟自己在号房里的哥们说,妻子早就不要他了,入狱这么久都没来看过他一次,大概是在恨他吧!不过没关系,反正他也有个情人,彼此不亏欠。至于那封信,“别笑我这么腻腻歪歪的,还不都是为了女儿”。
果然,成年人的感情就是做交易,谁认真,谁就输了。
《四面墙》那本书讲的就是人性的复杂。舒和的经历,在书里也是穿插着侧写出来,真真假假谁都说不好。所以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想起罗宋汤,就有种莫名的情绪。觉得人类的言行,如果只从表象上看,不仅真伪难辨,连动机都看不清楚,还是一碗罗宋汤来得实惠。
那时还不会做罗宋汤,想念这个味道时,只能去外面的西餐馆。但我本来就很少应酬,会带我出去吃东西的,除了爸妈,也就是经常一起吃吃喝喝的“狐朋狗友”了,但都不是细腻到能够讨论这类话题的人。因此,每次罗宋汤一端上来,就是自己闷头喝,边喝边想心事。
后来开始学到罗宋汤的做法,还是很开心的。哪怕海派西餐的罗宋汤和自己平时接触的会有些出入,也不要紧。我甚至很想换个口味。
2020 年初春,新冠疫情让每个人都不得不宅在家里时,我倒没闲着,而是每天在厨房里忙忙碌碌拍摄些教学视频,试图重建自己与这个世界之间的关联。罗宋汤的重新反复复刻就是那个时候开始的。
罗宋汤的做法就此一次牢牢记住,每次嘀咕着“可别出错呀” 的时候,我妈应的那句“我在”,以及那一瞬间的安心,也忘不掉了。
一直梦想着能得到这样的保证。有一个人,他(她)一直在。无论走到了什么地方,发生了什么;无论彼此还是不是初见时的样子;无论什么时候,无关乎利益得失,甚至无所谓前因后果。只要说一句“我在”,然后彼此了然,心也安定下来。这就是最好的。
不过,闻道、授业、解惑才是正经事。当时纵然心里有惊动,也只是默默做个标记,之后就随它去了。倒是罗宋汤,面粉、黄油、卷心菜、番茄膏、上海红肠。新学到的罗宋汤,和记忆里一样的时候,我就非常欣然。
前两天又重新做罗宋汤,做好后,和之前一样,撕下面包块蘸着汤吃。这既是汤又是菜的料理,特别适合乍暖还寒的季节:黄油暖融融的香气很治愈,番茄的果酸明亮爽利,红肠的味道很家常。抱着食盆恨不得舔上一匝的自己,心里也已经不再有那些愤怒和不信。就是很纯粹的人类反应,吃到了合意的食物后,开心得眼睛都眯起来。
好吃的,自己做。只要想要,就能随时有。一直都说这是安全感的重要来源,其实当然还有一个更重要的事实,就是再也不需要小心翼翼地防范着了。那种越是珍惜,就越害怕失去的恐慌,再也不会有。
有些东西只能靠时间去证明,一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就算偶尔忘记,自己烧一锅罗宋汤,就又想起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