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涛
位于长江中下游平原的钟祥,曾是帝王之都,自古以来都是鱼米之乡。纵然遇上不太风调雨顺的年月,这里的百姓也不知饥馑。
在这种膏腴之地,除却主食之外的小吃自然也是不会少的。为这里的乡民所津津乐道的吃食以“茄子粑粑”“藕夹”为最。这两种东西的做法很相似:把茄子或藕切成厚片,再沿边从中切一刀,把厚片改薄,又不切断,使一边相连,形成一个口袋样,在“口袋”中塞入糯米、五花肉绞成的馅,外面裹上加了香葱的面粉液(俗称挂糊),扔到烧沸的油锅中去炸,直到炸得黄灿灿、油亮亮的。这一口咬下去的香酥油润,令人回味无穷。
然而对于过早享受了“白富美”待遇的我来说,这两样东西都不讨喜,我嫌它们太扎实、太油腻,我青睐的是一种更深入民间然而又“清汤寡水”的东西——米茶。
米茶的做法很特别:大米不经淘洗,直接倒入锅中。用文火慢慢翻炒,渐渐地,洁白的大米变得嫩黄、金黄,进而变成褐黄(色泽深浅可根据自己的喜好来把握)。接下来,就要把这炒熟了的香喷喷的大米放到清水中一遍遍淘洗,洗去了灰尘,也洗去了其中的米脂、米油,再把这释放了精华的米粒放入锅中,加入一大锅清水用大火煮开。听水在锅里好一阵“咕咚”之后,就可以关火了。揭开锅盖,吹开氤氲的雾气,可以看到每粒米都开了花 ,静静地聚在水底,轻盈舒展,绵密而不拥挤。此时的米茶像极了战国时的谋士,拧干了内心为稻粱谋的负累,垂下双臂、轻扬下颚、安稳笃定、清妙高远。
“喝”米茶比“吃”米茶来得更贴切,因为它水的成分多于米的成分,喝起来窸窣有声。像米茶这样清爽的吃食是不需要什么厚味来佐餐的,但如果有上一顿吃剩的苦瓜、豇豆、腌咸菜之類的,那就再好不过了。夹上一筷子放到米茶碗里一通搅和,再呼呼啦啦连米带水扒到嘴里,胡乱嚼嚼就吞下了肚,真是咸淡有度,干净利索。想来这种吃法就连当年弃官归隐后落得环堵萧然、箪瓢屡空的五柳先生也消受得起,也乐得消受吧。亦或,这里的生民本就与他同俦,骨子里本就有无怀氏、葛天氏的遗风?
平原没有山的遮挡,直挺挺地裸露在骄阳下,所以平原的夏季尤为酷热。在没有空调和冰箱的年代,人们总要想出一些法子来抵挡苦夏。所以,一到夏天,家家户户都煮米茶,从早到晚都喝比稀饭还稀的米茶来安抚被热得完全没有食欲的肠胃。
然而,那个夏天,我在一位农村同学家里还是被每天都会见到的米茶吓到了。
那是典型的农村家庭景象:屋里简陋肮脏,粗笨的农具随处摆放。地面是泥土的,桌上清晰残存着鸡鸭排泄的粪便。然而在这空荡的屋里,最不缺的就是盆——地上,桌上,摆了好些个大小不一的盆,有像脸盆大小的搪瓷盆,有像澡盆大小的木盆,无一例外都装满了米茶——且没有任何遮盖。同学拿一粗瓷碗直接从盆里舀了一碗米茶递给我说:“喝吧,酸的,很好喝,解暑吶!”我不好意思推却,斗胆喝了一口,但还是没忍住吐了出来——他没骗我!确实是酸的,但不是把鲜奶发酵成酸奶的酸,而是清清楚楚的腐败了的酸!“为什么煮这么多?”我问。“现在是农忙的时候,多煮一些带到田里,饿了当饭,渴了当茶!”他说。
是啊,米茶米茶,既是米,也是茶。在钟祥,我的老家,有多少面色焦黄,长年劳作的农人,就是端着这样的米茶在树荫下短暂休憩喘息后再一脚踏进有钉螺和蚂蟥的田垄,日复一日,守来了千顷稻米飘香,万石菜籽金黄。
多年以后,读到白居易的《观刈麦》,其中“妇姑荷箪食,童稚携壶浆。相随饷田去,丁壮在南冈。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的诗句,总是轻而易举地把我带回那个夏天,带回那个摆满了酸米茶的农家,又总让我为那口吐出来的米茶而心存愧怍。
浸满了金黄菜籽油的茄子粑粑和藕夹代表了这个地方的富庶,而寡味甚至变味的米茶却告诉了我这里富庶的原因。
如谋士一般智慧、如隐士一般淡然、如农人一般隐忍,这是米茶教会我的人生哲学,也是这一方龙兴之地、沃野热土得以生生不息的精神源泉。
(作者单位:宜昌市夷陵区实验中学)
责任编辑 刘玉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