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云杉
对“未来教育”的畅想不仅应时应景,而且有了真实的含义:一方面,到21世纪中叶,随着“两个一百年”目标的实现,中华民族将迎来伟大复兴时刻,中国梦的热望成为畅想的内在思想动力。另一方面,新技术的迅猛发展提供了广阔的技术平台,人工智能升级换代。我们激动地展望未来时,更需要严肃地回望来处,更需要明白“学以成人”的根本内涵,这才是“不忘初心”的题中之义。
1917年1月,蔡元培执掌北京大学。他在《就任北京大学校长演说词》中勉励:“大学者,研究高深学问者也”“诸君须抱定宗旨,为求学而来”,入法科者非为做官,入商科者非为致富,大学不当为升官发财之阶梯。他勉励建立一个“学术社会”,艰苦卓绝。其时正值中西文明融合,以蔡先生为代表的一代中国知識分子面对西方文明,植根自己的文明传统,做出融通的理解。这样的视野今天仍无出其右者。面向未来,我们更需要致敬前贤,承继传统。
在大约320年前的意大利那不勒斯港口,生活着人文主义教育家维柯。后世的历史学家遗憾地说:“要是意大利听从了维柯的教诲,如果像在文艺复兴时代那样,就起到了指引欧洲的作用,我们的智识的命运难道不会有所不同吗?”遗憾的是,现代教育的理想听从的不是维柯,而是笛卡尔和莱布尼茨。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追求的是确定性与研究方法,是推理的清晰、普遍的公式——知识不断以匿名的、抽象的形式出现,日渐远离人的生活。这充沛的动力推动着现代社会一路狂奔到今天的科技世界。人类变得更高贵了吗?我们正在经历着卡西尔所说的“人的自我认识的危机”,这导致了人的碎片化,人的思想和活动有多少种大方向,人就被分裂成多少个部分。
历史的三岔口可能就在320年前的那不勒斯,维柯孜孜不倦地解读着拉丁词汇中所承载的古希腊、罗马的智慧——在其时的欧洲已经日渐遗忘。譬如教化,教育是一个富于人性和使人具有人性的过程,指的是把学生作为一个整体提升到人的文化层次的过程,教育应当创造完整的自我,这与仅仅学习和掌握课程的重要内容截然不同,只在理智上掌握各学科代替不了这个过程。维柯阐明了一种人的教育理想,它完全基于对古人和修辞的研习,基于智慧、雄辩和审慎的相互联系。他指出,语言的不足、心灵的意见和灵魂的激情,都有可能导致人性的腐败。因此,教育有必要用智慧来矫正,用雄辩来驯服人的冲动,用审慎来引着他们离开谬误,用德行来对待他们以赢得善意,人应该确实地知、正当地行、高贵地说。
再回溯到两千多年前的孔子时代,中国教育的精神基因——教人学做人在那时奠定。其时的教育既无学校也无课程,更无年限,还无群众集合之讲会,但有伟大的教师,孔子被尊称为至圣先师。他是以身教、以行教,教育在教者与学者的生命中交融为一。中国教育最重要的是“师道”,亲其师,信其道,教师的生命、教育的精神在代代学生之间传递。
在这前后,雅典的教育家伊索克拉底阐述过“受教育者的特征”:“首先,他能够处理生活中的日常事务,能够因为适应生活而快乐,具有深邃的洞察力。其次,他的行为在任何一个社会都是端正和得体的,如果碰到一群态度不友好和难以相处的人,他能够以平和的心情去面对。他处事公平,温文尔雅。再次,他能够适度地控制自己的情绪,在厄运和痛苦中不气馁,表现出男子气概,符合自然赋予的特点。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他从不恃宠骄横,也不因成功而忘乎所以。他始终做一个睿智的人,在机遇赋予他一些成就而非完全凭自己才能获得的时候,他更应该持节制的态度。”那些在灵魂方面表现出和谐的人,那些我称为智慧和完美的人,即具有完全美德的人,才是受过真正教育的人。
做这番回顾,意在示明,教育是人对人的教育,坚持教育中的“以人为本”,即意味着人是心、手、脑和谐发展的,不能单纯以智力的发展取代人的情感培育。舍此,这个人将是空洞的。
个体的学习亦不能替代教育。教育是站在“类”的高度对个体人的教化培育,没有“类”的积累,人的经验是碎片的,人的感受是孤寂的,文明将是封闭与断裂的。人的教育只能放在真实的社会生活、具体且复杂的历史文化境遇中,由富有情感与意志的教师通过精心设计的教学活动,春风化雨般地耐心进行,即“以文化人”。舍此,这个教育将是轻狂的,也将是虚妄的。
教育面向未来,但教育更是传承历史。教育制度与学校制度是最古老的制度,学校也是最古老的机构之一。没有历史感的文化是轻浮的文化,没有历史确定性的民族,只能俯仰逐风,同乎流俗。
终始惟一,时乃日新。
(作者系北京大学教育学院教授)
(摘自《中国教育报》,有删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