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月正上弦,漫天的星子像是神仙妃子打翻的一斛珍珠,莹莹滚落在天幕上。
宣和十七年的五月,比起往常要热许多,疏影苑里的琼花早早就开了,在这夜晚里,一簇一簇如碎玉般皎洁绰约。
“小姐,快睡了吧。”
脆甜的声音,带着敬畏与亲昵嗔道:“这么晚了,明儿一早不是要去法华寺进香么。”
“絮儿,还早呢。”
柳姿穿着一件水蓝色的齐胸襦裙,裙摆上用银丝绣着袅袅的水仙。因在自己的疏影苑里,只松松地挽了一个堕马髻,用一根白玉簪斜斜固定着。
别的丫头婆子早被她打发走了,只有从小伺候她的絮儿,才敢来劝。
“好絮儿。”柳姿懒懒地坐在庭中的秋千上,一双明眸似含着秋水般潋滟,“让我再待会儿吧,天热,我睡不着。琼花开得这般好,那几株昙花竟然结了苞,万一提早开了呢?”
“小姐……”
絮儿还想再劝,柳姿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有些清瘦的脸上安抚般地露出一个和婉的笑。
这样清丽纤细的柳姿,让絮儿忍不住心中一酸。
她自然明白自家小姐为什么睡不着,想到那已成定局的赐婚,她一时也不忍再劝,只得又嘱咐了一遍注意身体、宽心云云,叹了口气下去了。
庭中又只有柳姿一人,方才勉强堆起的笑一下子消失了。
晚风吹起琼花簌簌,秋千轻轻摇晃着,发出低沉的声音,水蓝色的裙脚像是一汪水,泛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波纹。
热得睡不着自然是借口,絮儿知道,柳姿自己更是清楚。
连絮儿一个小丫头都知道三皇子并非良配,更何况父亲。可他仍是跟三皇子的母妃达成了协议,让贵妃向陛下求了赐婚的旨意。
身为当朝权相柳长淮的独女,她从出生起就锦衣玉食、婢仆环绕,加上才思敏捷,容貌更是清丽脱俗,在京中的贵女中,也薄有才名。在外人看来,柳姿深得父亲宠爱,虽然生母已逝,但上头的几个嫡亲兄长,个个文武双全,在整个大业朝,无人不晓。
只有柳姿自己知道,父亲的阴冷与疏离是多么让人心颤。兄长们的明争暗斗,又是多么让人血冷齿寒。她的婚约,不过是父亲和兄長们给自己增加权力的存在罢了。
不知是晚风忽然急了,还是“婚约”一词令柳姿感到害怕,她打了个寒颤,忍不住裹紧了身上的披风。
“三皇子妃。”柳姿不由得苦笑,多好的归宿啊。
难道自己真的要被家族摆布,成为权力交易的棋子和踏脚石吗?
指甲深深地陷入肉里,她浑然不觉。
“咚!咚!”
二更了。柳姿倏然回神,抬头看了看月色,终于起身回房。
刚推开房门,后面忽然一阵大力,一个人骤然贴上来。柳姿来不及惊叫,就被人捂住了口鼻,淡淡的血腥味儿混合着陌生男子的气息充盈了她的呼吸。
“别出声!”
贰
柳姿被那人箍在怀里,口鼻被捂住,不敢发出声音,只得乖乖点头。
许是见柳姿是个不盈一握的弱女子,身后的男人渐渐放松了力道。他就那么推着她进了屋,挥手熄灭了房里的灯烛,锁上了门。
柳姿小心地转身,借着朦胧的月光,只见眼前的男子高挑结实,黑衣蒙面,正目光警惕地贴在门上注意门外的动静。
“你……”
柳姿刚一出声,男子的目光便如锥子一般锐利地射来,吓得她赶紧闭嘴。
那男子凝神听了一会儿,似是没有什么异常,紧绷的身子终于放松下来。他看也没看贴着墙角站着的柳姿,一手捂着胸口,皱着眉头,向内室蹒跚了几步,跌坐在椅子上。
受伤了吗?难怪有血腥味儿。
正当柳姿看着男子不安时,屋外骤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伴有嘈杂的呼喝之声。
男子瞬间站起,从腰间抽出一把软剑架在了柳姿的脖子上。
“小姐?您歇下了吗?”
柳姿听出来,是府里王管家的声音。
“小姐?”
锋利的剑刃凉凉地贴着柔婉的脖颈,柳姿瞥了一眼,只见男子眉头皱得紧紧的,眸中似有痛苦之色。眼前的人黑衣蒙面,夜晚闯入,甚至还挟持了她。但不知为何,她的心中竟隐隐生出了羡慕。
虽无锦衣,却有自己的一番天地,哪像她,困在这小小的相府内,无法逃离。
鼓起勇气,柳姿心一横,低声说道:“我打发他走。”
男子眼中流露出惊疑,握剑的手又紧了几分。
柳姿也不躲,坦然地迎着他质疑的目光。
须臾,他终于放下了剑。
似是支撑不住,踉跄几步,坐到柳姿的绣床上。
毕竟是相府的小姐,虽然平日里,因为父亲的冷淡,并没有什么威严,但此刻还是能镇住下人的。
三言两语打发走了管家一群人,柳姿松了口气,急忙跑进内室,却见刚才还气势汹汹的蒙面男子不知何时,已经闭上了眼睛。
“呀……”柳姿看到他额头已经有了一层薄汗,忍不住抚了上去,“好烫。”
咬了咬唇,柳姿小心地解开了他的面巾。竟是个极英俊的人呢。好看的剑眉,高挺的鼻梁,若是睁开眼睛,不知道会是怎样的一番景象。
叁
“小姐,相爷送来的这个甘露瓶真好看,可惜不到时节,否则插上几枝粉色的芙蓉定然不错。”
“放着吧,现在用的那个瓷瓶就挺好。”
是谁在说话?
楚烨迷迷糊糊地醒来,入眼便是一片水色晶帘,头顶是用金线绣的缠枝百合帐子,隐隐还有淡淡的脂粉香。
这分明是大户人家女子的闺房。
“你醒了?”
清冷柔和的声音带着女子特有的温婉,一个年约二八的少女端着一碗药,掀开帘子走了进来。见他坐起,眼中流露出惊喜。
记忆骤然回笼,楚烨知道眼前这个清丽的少女便是昨晚被自己威胁的人。
昨夜他执行任务,哪知事先截获的消息有误,虽然杀了目标人物 ,他也是拼尽全力才得以脫身,怎料误打误撞闯入相府,差点被发现,几乎命丧黄泉。
然而自己如今好端端地在这儿,想来是眼前的少女救了他。
想到此处,楚烨也做不出一贯的冷淡,微微点了点头。
“放心吧。”柳姿端着药走到床边,“伺候的仆人都被我打发到外院去了,不会发现你的。絮儿是我的贴身丫鬟,她也不会说出去,你好好养伤。”
接过热腾腾的药碗,楚烨冰封的心倏然出现了一条裂缝。
他作为血衣楼的杀手活了那么久,还是第一次,有人把伤药好好地端给他。
“你,不怕我吗?”
低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仔细听还有一丝颤抖。
柳姿回首嫣然一笑:“我相信你。”
相信……吗?
楚烨仰头,将碗里的药汁一饮而尽。
肆
楚烨伤得不轻,以至于这伤一养,就养了近一月。
柳姿果然说到做到,这一月,她将一个男子养在自己的闺房,在絮儿的遮掩下,即使府中侍卫、仆人搜寻过几次,愣是没被发现。
疏影苑有自己的小厨房,絮儿熬药的时候有人问起,便说是自己感染了风寒。
她一个丫鬟,得了大小姐的恩典用小厨房熬药,自然不会让人起疑。
楚烨也曾问过,娇生惯养的小姐,为何不见家人过来探望。
柳姿只是苦笑,眼中掩不住的浓浓哀愁,他便不再问了。只听她抚琴,看她念书。
楚烨最喜欢看柳姿抚琴。香氛缭缭,珠链环绕,她着一袭绯色束腰襦裙,如瀑青丝挽成飞仙髻,纤细白嫩的十指,跳跃着拨动琴弦,悠然的琴声便如雨落珠盘,倾泻而出。
楚烨并不懂音律,他只觉得,安静抚琴的柳姿很美,像他曾在皇宫大内执行任务时,在当今皇上的密库里见过的仕女图。
而柳姿也注意到了那个重伤的人,竟每天暗地里来看她抚琴。令她惊讶的不止是他的恢复速度,还有他听琴时的神情,那么专注,仿佛可以从此不问世间俗务。这样子,哪里像个双手沾满罪恶的贼子?
伍
楚烨是孤儿,刚出生没多久,父亲打猎失足落下山崖死了,五岁时,母亲也死在了逃荒的路上。而他,比起饿死的其他人幸运一点,成为了血衣楼的走狗。
过去的二十年,他活着的目标,是成为组织里顶尖的杀手,只有这样,才能比别的伙伴,活得更好一点。
他不敢交朋友,因为不知道下一刻,朋友会不会为了一个馒头,就把刀插入他的胸膛。
他不敢信任师傅,因为不知道背过身去,师傅会不会为了多一份赏金,就让他永远不能回到血衣楼。即使受伤,也只是自己找个地方上药而已。
而生在相府的柳姿,又何尝不是如此提心吊胆地活着?她虽然享受着锦衣玉食的生活,却不得不虚伪地假装看不见那些逢迎谄媚,更要时时提防居心叵测的父亲和哥哥。她又如何活得不孤独?
然而,他们两人都没想到,在他受伤不得不躲在相府、在她照顾着一个陌生男子的日子里,居然都感受到了世间最平凡的温情。
她会用轻软的手摸上他的额头,确认他是否退烧;会小心翼翼地端着药碗,看着他服下;而他看着她的微笑,听她用温柔的嗓音叫他“楚公子”,竟一次又一次地看得入了神……
他更知道,她开始偷偷地绣一方手帕,帕上的图案是鸳鸯戏水。
他仿佛回到了小时候。那时,父亲时常卖了猎物换回粮食;那时,母亲还在,会在灯下为他缝衣。
没有死亡,没有饥荒的日子。
日日相处,朝夕相对。
陆
然而,待到他亲眼见着那幅鸳鸯戏水帕绣成时,不管内心多么不舍,他也知道,该走了。
她是相府的小姐,他是血衣楼的杀手。
两个身份地位悬殊的人,因为意外,让生命产生了交集,但这样的交集并不能长远。
是时候让一切回归原点了。
月色皎洁,一如月前他闯入疏影苑的那晚。
“楚公子。”
柳姿袅袅地站在门前,她本就生得纤弱,夜风将她宽大的裙摆吹得翩然若仙,鬓边那支双蝶金步摇随着她的轻颤,几乎振翅欲飞。
她抛掉了贵族小姐的身份,抛掉了家族的约束,鼓起了勇气开口说:“带我走吧。”
可楚烨只背对着柳姿,冷冷地回道:“你回去吧。”
刀口舔血的杀手,无法给她幸福。
“楚公子……”柳姿倚着门框,深深地看着楚烨的背影,眼中带泪,却强行稳住声音问,“你,还会来吗?”
短短一语,似有千百双手拉扯着楚烨的心。
他握紧了拳头,心一横。
“救命之恩,我会记得的。”
说罢,足尖一点,飞上了院墙。
“楚公子!”
柳姿跑了出来,站在那株不知何时竟开了的昙花旁,月光照在她的身上,给她周身都笼上了一层薄薄的光晕。
“我要嫁人了!”
楚烨心口一痛,他晃了晃,勉力提着一口真气,才没有从墙上落下去。
柳姿望着楚烨的背影,眼中是浓浓的不舍和眷恋。
“我要嫁人了。”一字一句,声声凄然,“三月后,十月十五。”
半晌,楚烨硬邦邦地丢下一句“恭喜”,终究没有回头地走了。
眼中的泪终于落下,柳姿顺着花枝滑在地上,泪水无声地滴落在青石板上。
那株昙花,已然谢了。
柒
“你决定了?”
冷冽的男声从头上传来,像是一把锋利的匕首,刺着楚烨的耳膜。
“是。”
楚烨挺直了腰背,跪在楼主面前,却不敢抬头。
傅之书把玩着手里的一把匕首冷笑道,“我不为难你,血衣楼的规矩你知道,自去领吧。”
“多谢楼主。”
楚烨站起身来,恭敬地退了出去,这才发现,背上早已湿了。
血衣楼是江湖中赫赫有名的杀手组织,虽然法理不容,但是这个世界见不得光的交易更多,也就有了血衣楼存在的必要。
靠着狠绝的手段和超高的任务完成度,血衣楼在江湖中屹立不倒一百五十年。
这样一个严密的杀手组织,进,难;出,更难。
血衣楼的规矩,杀手想要脱离血衣楼,必须挑一件风险最大,最难完成的任务,独自前往。若是任务失败自不必说,若是侥幸成功,只需回到血衣楼后,自废一臂,便可自行離去。从此血衣楼中再没有这个人,否则,天涯海角,血衣号令,不死不休。
楚烨在堂中等了许久,才等到堂主送来血衣令。
“你真的要去?”
堂主算是楚烨半个师傅,他看着楚烨沉默不语的样子,似是无意识地开口:“这枚血衣令,已经三年无人敢取了。”
楚烨毫不犹豫地接过,注意到堂主眼中的担忧,他难得扯出一个浅淡的笑:“多谢。”
“唉……走吧。”
捌
十月十五,相府。
火红的绸花、火红的灯笼、火红的嫁衣……平日里清静的相府,今日犹如帝都最繁闹的市集。
丫头婆子们进进出出,吹吹打打的声音使劲往人耳朵里灌。
絮儿捧着凤冠,看着已经装扮一新的柳姿。肌肤胜雪,眉尖若蹙,额际盛放着大红色的牡丹花钿。
如此倾国倾城的美人,即使不笑,也是让人想要亲近的。
柳姿被大哥背着离开疏影苑,一路穿过九曲回廊,穿过三重院墙,直到再闻不到落云轩中丹桂的香气,直到花轿的轿帘放下。
一滴清泪落下。
他终究没有来。
从帝都南面的相府,到宫苑之外的三皇子府,不过隔了两条街,这十里红妆却愣是绕着帝都走了一圈才向三皇子府走去。
围观的百姓都艳羡着,柳相爷家的小姐,从此就是三皇子妃了。
三皇子是陛下最宠爱的皇子,隐隐有废太子改立他的架势,此次娶了柳家女儿,就等于有了柳相的支持。
“可惜啊……这三皇子府内早已姬妾成群,这皇子正妃……唉……”
一抹玄色的身影隐在围观的百姓之中。
他听着百姓的议论默默不语,目光灼灼,盯着一颤一颤的花轿。
有风吹起轿帘,喜帕的一角被掀起,熟悉的清丽容颜映入他的眼帘。
“姿儿,等我。”
尾声
宣和十八年,大业朝宣和帝驾崩,太子祈昕即位,年号建安。不久之后,昔日的三皇子,如今的延平王谋反,帝震怒,满门抄斩。把持朝政的权相柳长淮被告发与延平王谋逆一事有牵连,被免去官职,发配边疆。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柳姿正在净手焚香,准备抚琴。
眼睫轻颤,她很快调整了心绪,拨动了一根琴弦。
琴声悠然,拂去尘埃,往事已矣。
新婚那日,三皇子的一名侧妃因妒忌在她的酒中下毒,她饮下后腹中剧痛,人事不知。再醒来时,便在这琼华苑中,已是那日的数月之后。
三皇子妃新婚当日横死,皇家为了掩盖这样不吉利的事,对外推说柳姿身体不好,需在府中静养不便见客,相府也没有任何表示。没过多久便昭告天下,三皇子妃病逝。
柳姿还在发呆,忽然门帘一掀,颀长的身影裹着风走了进来。
“夫人今日弹什么曲?”
楚烨坐在她身旁,一只手臂软软地垂着,看向她的眸中是难以掩盖的温情。
垂首,莞尔。
“《长相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