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萌龙
[1]
“岳阳,还不睡。这么无良又来偷我能量!我才6KG,你这么做我哪天才能种起来一棵树啊!”我把岳阳光顾我蚂蚁森林的画面截屏发送给他,外带一个愤怒的表情包。
考虑半天,把图和表情都删了,只保留第一句话,把句号改为问号,发送——岳阳,还不睡?
我思索著他半小时前在朋友圈发的状态:“错的时间,对的人。把自己困进海蜃楼阁,什么时候才是解脱?”他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文绉绉起来?
我把空调的温度降到最低,可空气里还是萦绕着游丝般的热。
[2]
第二天,跟岳阳约好了,一起去田飞然的生日聚会。暑气蒸腾,透过玻璃门我看见岳阳已经到了小区门口。我悄悄走到他身后,直到他掏出手机准备打电话,才拍了拍他右肩。
“你又迟到了。睡这么久,脸肿得好像猪头。”岳阳拿出一片黄箭口香糖给我,自己也吃了一片。
我听见他这么说,不由得有些泄气,“好啦,我承认我最近是胖了一丢丢……”
“你再这样胖下去我就要背不动你了。”高考结束那天我喝醉酒了,他背我回家过一次,一直被他念到今天。
“谁要你背来着!”
岳阳笑起来,一如既往的好看。不似偶像剧男主角那样光彩熠熠,他的好看是生活化的,如同雨天里的一把伞,太阳下的一片荫。
[3]
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是两个平时关系不错的同学,也要去田飞然的生日聚会。
上了出租车,同行的女同学问我:“朱渝,你今天怎么这么沉默啊?”我这才意识到自己一反常态地安静了下来。岳阳替我圆了一句:“估计是中暑了吧,人品不好中暑很正常的。”
我正准备说什么,忽然田飞然的微信消息来了。回复完以后,我把头撇向窗外。他以为我不理他了,于是闭眼哼起歌来,是陈奕迅的《陪你度过漫长岁月》。我在心里为他哼的歌拍着鼓点,反倒乱了心跳的节奏。
我把礼物送给田飞然,嬉闹几句,岳阳在旁边没什么表情。为免冷场,我回过头来问他:“还不把礼物给寿星?”
他把礼物从包里拿出来,递给田飞然。
蒂芙尼蓝是田飞然最喜欢的颜色,层层包装拆开后,是一只水晶小熊,它抱着一颗红色的心形水晶。
“之前路过你课桌,看见你把杂志折了页,上面就是这只小熊,旁边标了一颗粉色的心,所以觉得你应该会喜欢它吧。”
“我是很喜欢。不过,”田飞然抿嘴轻笑,“杂志是我的没错,但那颗粉嫩嫩的心呀,是朱渝标上去的。”
“扯到我干什么。”我看着面前的岳阳和田飞然,觉得他们真是般配。
饭吃到一半,饭桌对面的好友朝我眨眼,我立马领会她的暗语,和她旁边的同学换了个位子,“咋了?”
她却反问我:“你真不知道?岳阳没告诉你?田飞然前天晚上拒绝了岳阳,明确地拒绝。”
[4]
所有人都知道,我和岳阳是最好的朋友。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心不由自主踩过界的呢?
第一次遇见他是在七月初的傍晚,落日给阴阳交接的世界抹上一层金粉。那时高二刚分科,班里吵闹得不行,我躲进上一届高考后清空的教室,读起《半生缘》。忽然,一本英语书被丢在我面前。紧接着,有个人翻窗户进来。
“你是……”我合上书,带着戒备问他。
他冲我扬了扬英语书,“我原以为这教室没人,打算进来背单词。”
我看向他,越来越觉得面熟,“你也是刚分到七班的?”
“对啊,我就坐你后面,”他点点头,“不过,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我叫朱渝,我知道你是谁,自我介绍的时候我就记得你了。因为——”
“因为什么?”他对我逆光笑笑,夕阳把他的侧脸轮廓虚化成一道温柔的光晕。
“因为范仲淹的《岳阳楼记》。我语文可是很好的哦!”
那个把最简单的白衬衫也穿得分外好看的少年,就这么闯进了我的世界。
第一次心动是在寒假的时候,跟分科之前的同学去KTV。因为高兴,我喝得有点多,随便点了一首歌,便往沙发上一倒。后来,胃有些不舒服,去了趟洗手间,却也没吐出来。
回包间时我才猛然想起,之前我根本没注意包间的门牌号,手机也不在身上,只好一间一间地找。
我听见有个包间里放的是陈奕迅的《陪你度过漫长岁月》,正好唱到我最喜欢的那一句“在举手投降以前,让我再陪你一段”。
这是我点的歌。径直推开门,里面却不是之前的同学。意识到自己走错包间了,正准备退出去,却听见话筒里传来一声“朱渝”,是正在唱歌的人发出的声音。
是岳阳。包间只开了一盏暖色灯,光影交错,他的脸一半浸入暗寂,一半闪着亲和的光。
我看得有些呆了,胃却非常不争气,一下子难受起来,我飞跑到走廊里的垃圾桶边大吐特吐。
他买了一杯温牛奶递给我,“怎么喝了这么多?往后要小心些,酒量不好就别逞强。”
我不禁微笑起来,“你这么一温柔,我都有点不习惯。”
“少贫嘴,快点把牛奶喝了。”
我好奇地问他:“对了,你不是只喜欢林宥嘉吗,什么时候唱上我家陈奕迅的歌了?”
“还不是因为你,天天在我耳边充当他的原声大碟,想不会都难。”
“嘁,你一定是对本美少女芳心暗许才……”借着酒劲我胡言乱语,可肚子又火烧火燎起来,我与垃圾桶再次零距离接触。
“下回真要注意点,要是我不在你身边可怎么办?”他把我慢慢扶起,替我擦干净嘴角。
我听后鼻子一酸:“那你一直在我身边不就好了。”
不知道哪来的勇气,我一把抱住他。他没有动作,我也不愿清醒,走廊的灯光刚好昏黄得暖昧。
第一次犟嘴,第一次一起吃饭,第一次生气,第一次去他家……
很多个这样的“第一次”,它们孱弱又渺小。我对它们寄予厚望,甚至以为它们不仅仅是海市蜃楼般的幻景。
都说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可我不敢告白,我太害怕失去他了。所以我只能像歌里唱的那样——在举手投降以前,让我再陪你一段。
[5]
九月,从火车站去大学的时候,我遇见了岳阳。自从田飞然生日聚会结束后,我跟岳阳没有再说过话。仿佛有一堵无形的墙,把我们阻隔在两边。
是他先发现的我,他拿开我左耳的耳机,轻声说:“朱渝。”九月的清晨,气温有些低,但他穿得依然很单薄。天蓝色的长袖竖条纹衬衫,袖口被挽起来,露出一小截肌肉匀称的手臂。
“嗯?”我的声音在冷淡和温柔之间辗转,“你来火车站干什么?”
“送人,你呢?”他在我身边的空座坐下来。
“你看不出来吗?”我踢踢自己硕大的旅行包,把另一只耳机也扯掉。
“那我送送你。”他递给我一片黄箭。
“我已经戒掉它啦。”我摇摇头,在座位上伸了个小小的懒腰。
其实我真正想说的是“我已经戒掉你了”。
他混进站台,一路帮我提着行李。我看下时间,火车就快到站了。我问他:“以后你有了新的朋友,还会记得我吗?”
“你对我而言,是不同的,明白吗?”岳阳说。
他到底明不明白,一直以来,就是他的这种暧昧,才让我变得贪心。爱与恨疯狂地生长,连我自己都快抑制不住。
我又问他:“你为什么喜欢田飞然呢?”
他陷入美好的回忆里:“是高二下学期吧,那次我们班跟别的班打篮球赛,结果惨败。作为主力的我那时候真是沮丧,把脸埋在桌子上装死。班上的同学都不敢搭理我,只有一个人丢了片黄箭给我,上面写着‘失败是勇敢者的试金石。把口香糖放进嘴里的那一刻,感觉无比窝心。后来,我无意间看到田飞然的字迹,跟黄箭上的字迹是一样的。”
“那你之后对田飞然的好感,都是从那片口香糖上来的吗?”
“是啊,感觉她是很贴心的女生。其实我是很迟钝的人,所以认定了一个方向,就想不撞南墙不回头地努力下去。”即便被田飞然拒绝过,他对她的那种温柔也没有磨损丝毫,“我经常带着口香糖也是因为她啊。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好像不太喜欢吃的样子,不过还好有你这个大胃王,给你吃你也不会拒绝。现在你不吃了,估计以后我也会丢掉这个习惯吧。”
“其实……”我有很多话急切地想要告訴他,但是火车来了。
火车抵达月台的瞬间,我突然抱住他。我的耳朵贴在他心脏上方,我甚至能听清他心跳的频率,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在我耳里,那是一声声悲壮的鼓点。
[6]
上车之前,我对他说:“那就相信自己一定能把她拿下吧,我精神上支持你。”
他粲然一笑:“这是你这么些年说得最中听的话了。”
我将双手合十,试图止住鼻子里高浓度的酸。其实,我想说的是,高二班主任要求练字,我跟田飞然买的同一本字帖。大半个学期之后,我们都练了一手还算凑合的颜体,一般人很容易把我俩的字搞混。而且,田飞然从来就不吃口香糖,一个不吃口香糖的人,又怎么会用它来传书呢?
所以,那个在岳阳沮丧时鼓励的人,是我啊。我在篮球场声嘶力竭地呐喊,我在他一蹶不振的时候跟着难过。但是哪怕我的心里掀起了一场场海啸,在他面前我的表情也好似无澜的湖。
那天,我趁人不注意,悄悄把那片黄箭扔给他的时候,满心以为那是投石问路的“石”,可最后它只是石沉大海的“石”。
[7]
告别生活多年的南方小城,开始大学生活。我和岳阳也心照不宣,再也没有联系。
圣诞节那天,我收到田飞然的微信,她跟我说“对不起”。我一头雾水,中学微信群里随即炸开了花——大家都在恭喜岳阳和田飞然有情人终成眷属。
原来如此。
我掏出手机,熟练地翻到岳阳的号码,等待电话接通的时间里,每一声“嘟”都是我缓慢的心跳。
“喂?”他的声音松软得就像刚刚犁过的土地,可惜我心里的种子全都发霉了,种下去也不会有收获。
“在干什么?”
“做高数,想焚书。有什么事吗?”
我笑了,原来到最后,我的心里一点东西也没剩下。爱也没有,恨也不见了。“没什么,就是想听听你被高数摧残之后还有多少元气。”
“你呀!”他的声音里有宠溺,有暧意,可就是没有我从前期许过的那种轻盈的温柔,“没什么事的话,我先挂啦,这边信号不好,微信联系啊。”
“岳阳,”我的声音,我的情绪,隔着冰冷的机械,隔着岁月人潮,被转换成短短一截无线电波,缓慢而深邃,“再见。”
岳阳,祝你幸福。我想我们到了该说再见的时刻了。
[8]
我还记得,那次我跟岳阳一起去田飞然的生日会。他以为我不理他,于是闭起眼哼歌,其实我是不好意思了。正好车子经过隧道,天暗下来,我可以看见被反射到玻璃窗上的岳阳的脸。可隧道太短,不一会我的小心思就被阳光蒸发干净。
心里五味杂陈,忽然出租车又来了个大拐弯,我的头不小心靠到了岳阳的肩膀。他在假寐,并没有立时甩开我。我先是把头挪开,但是头又不听使唤地一点点靠下去,慢慢压低,然后小心地维持着这样一个动作,像一个贼。耳边就是岳阳呼吸的声音,淡淡地萦回,在我心底掠过一道轻风,又落下几点微雨。
我把手机塞回兜里,刚才田飞然发来微信说:“既然你知道了自己的心意,那就勇敢跟岳阳告白吧,死活也要拼一把啊!”
我回复:“我会的,我一定会的!”
闭上眼,我的嘴唇都在战栗。仿佛一路的暑气不算什么,连未来的迷惘都不算什么。我只觉得自己的灵魂也暂时挣脱了束缚,漂浮到云雾缭绕的虚空,仿佛一座小小的海市蜃楼。
仿佛我正准备一次耗尽,原本供养一生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