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不遇
1
秋雨快落进冬日的时候,白墙黑瓦的小镇口走来一个人。烟雨迷蒙中身影看不真切,远远望去好似一只断翅的鹰,落在地头踽踽地走。青石板路走了一半,也不知是谁喊了一声:“货郎来啦!”
道路闭塞的小镇,每年也就只迎来几个货郎和收租的老爷,再无别的客人。那声叫喊之后,他的身影便不再孤单了。藤箧打开,摆出里面那些针头线脑的闺房物件,身旁便围过来莺莺燕燕,娇笑着买物寻货,问长问短。等这些问信的,买东西的都散开了些,跟前才凑过来一个个头不及藤箧高的小姑娘。
“君自何处来?”她不过十岁,清脆的声音如叮咚的流水,眯着眼,笑成江南水乡的弯弯拱桥。
他也微笑。脸上的风霜都隐去,露出原本年轻的面庞。“我自蜀都来。”每一年,她都这样问。每一年,他都会给出不同的回答。
他从藤箧里倒腾出了个小物件,一起递到她手里。“送你的。”是个巴掌大小的纸鸢,画成个燕子,不值几个钱,却是精细的手艺。
她的笑眼便弯得更甚了。“多谢公子!”小心翼翼把纸鸢收起,这才拉着他问东问西,问他这一年又到了哪些地方,见识了哪些奇人妙事。他本不是长舌的人,却都耐心一一作答。
她今年不过十岁,却比镇子里大多数人的见识都多。这都是他的功劳,每年来的时候都在这小镇歇歇脚,给她说说山外头的世界。
“公子今年还是没有去金陵吗?”她每年也一定还是要问这个问题。
他摇摇头。她还小,他也就没有解释他为何回不了金陵。一言觸怒天子龙威,被流放到山野的人,多亏曾经的同僚暗中帮忙,让他可在流放时做些小生意,才不至于食不果腹。至于其他,哪敢奢望。
十岁的小姑娘,天生长了一颗玲珑剔透的心。“我娘说了,鹰会飞天,鱼会潜水,这都是命里注定的。若是非把鹰囚在笼子里,只怕会憋死它呢。”
他笑,道理谁都懂,可坎却谁都过不去。正因为是鹰,才想去最高的地方,想看最美的风景,不是吗?
他无声地叹气,望向迷蒙的天空,不曾看到小姑娘藏在手下的脸烧得通红。
落叶未停,秋雨亦不歇。
2
在小镇等了几日,雨终于停了,又该上路。
她却拖着他的袖子不让走。“看天色过几日还会有雨,不如再留几日。”她舍不得他走。
娘说,秋是个好时节,因为有收成。她听了只眯眼笑,想的却不是满山满野那些压弯了腰的稻穗,而是一个人,秋雨迷蒙中,自远方来。
“再过几日便是我生辰,公子吃过寿面再走吧。”
他笑着摇头。小姑娘不懂流放的规矩,每隔一段时日便是要去官府报到的,不去则视为叛逃,要杀头。
她在眼里含着一包泪,委委屈屈地送他到镇口。再见,又得是一年以后。
她自五岁遇见他,从此在每一个秋日枯坐家中盼他来。他告诉她许多别处的风景,比如塞北的雪,岭南的蛇,东边是海,远远望不到边,而西来的和尚念着听不懂的经文,照样在中原受到万人景仰。
她听着听着便入了迷,也想如他一样,四处云游,走遍万千山水。
“公子去过这么多的地方,觉得哪里最好?”
他思量许久,道:“金陵。”
“金陵在哪里?”
他说,金陵很远,出了这个镇子,要翻过一座山,还要再翻过对面的山,然后一直走,就会遇到江,沿着江东去,就能到一座很大的城,那里住着皇帝,还有他的妃子和大臣,举国上下最新奇有趣的东西都能在那儿找到,那里就是金陵。
她仰头看着他瘦削的侧脸,再顺着他的目光向远方看去,山的那头还是山,雨的那头还是雨。但她却好像真的看到了他口中的江南佳丽地,美人如画,才子如诗,一艘画舫满载了灯笼与欢声,曲长夜未央。
不过,毕竟是小地方的人,想得简单。她盘算着,等及笄后就要娘请人保媒,把自己许配给他,年年岁岁都同他一道云游四方,落脚金陵。如现在一样,每年不过见上一面,实在太难熬了。
相思苦,其实她从十岁开始就已懂得。
终于到了镇口的老树下,他停步回头,见她欲语还休。
“这回不送我了?”她一听眼圈就红了,巴巴地望着他。
他轻轻地掐了掐她圆鼓鼓的脸,转身便要走,袖子却被拉住了。“公子……”
他“嗯”一声,她松开咬得死紧的唇,细声道:“我不舍得公子走,想要公子留下来。要不,我跟公子一起走也好。”
他顿住了。秋风里化成一尊不动的石。
二人都没有说话。寒鸦展翅飞过,孤冷的呜咽声撕破了天幕,掉下雨来。
天更凉了。
3
又过一年,再到这个小镇来的时候,她竟没有出现。
他心不在焉地应付人们的闲言碎语,心里却微微有些懊悔。上一回,是不是不该拒绝得那么生硬,毕竟她还小。
去年今日,他单说了一个不字,就看到她忽地落下泪来。本就不是能言善辩的人,他不知如何是好,想摸摸她的头,却被她躲开。她委屈地望他一眼,就转身跑了回去,他特意等了一会儿,也再没等来她。
姑娘家都小性儿。一年了,只怕还没消气。
人都散了。他还站在镇口的老树下,手里捏着给她买的糖人,呆呆地把落木萧萧的小镇给望着。过了会儿,老树后转出来个姑娘,笑眼似桥,竟有他齐肩高了。他照例把信和东西递过去。“糖人,给你的。”
她别扭了会儿,不情不愿地收下了。“我不喜欢糖人。”
“为什么?”
“吃了就没了。我不喜欢一时的快活,只喜欢长长久久,朝朝暮暮。”
她撅着嘴,一抹朱红,竟有了些难言的风情。他一时看呆了。
他一直看着她,看了许久。“我呀,许是走了这么些年,走累了,哪儿都不想去,只想回金陵。别处的风景,再美,再长久,我都看不见。”金陵有他的野心和志向,有他的愤恨和委屈,可金陵还是金陵,是他的家,亦是他的梦。
可惜她不懂。所以这一回,轮到她沉默了。
4
又一年,他再来的时候,她没有再像上次那样躲开他。她还是在老树底下等着盼着,笑眼弯弯地同他天南海北地说话。那一年说过的话,就像那串糖人,吞下去就不见了。
她身量长了,眉目也长开了,一颦一笑都不再是孩子的天真烂漫,有了姑娘的端庄和风韵。听人说,她的娘亲已经开始在找亲家了。就要嫁人的姑娘,已经不再只满足于各处风土人情,央着他讲故事,还尽是话本里男欢女爱的故事。
他讲过梁山伯与祝英台,讲过崔莺莺与张生,可她最喜欢的,还是王宝钏苦守寒窑十八载,而薛平贵身骑白马从西凉回来团圆的故事。
“只要愿意等,就会有结果,对吧?”
他不答。
她这样说,他便知道她并没有死心。可他什么都没有应承,尔后转身踽踽地离去。
她就在他身后静静望着,不言不语,不举不动,秋风瑟瑟里,站成老树一般倔强的枝桠。
过了一年,他没有来。
再过一年,还是没有。
她年年秋日都在镇子口等,毫不气馁。
日子长了,娘亲终于知道了女儿的爱慕之情,一反平目的娇惯,把她训了一顿。她这才知道,他是谁,从哪里来,又不得不到哪里去。
“他毕竟是戴罪之身,娘怎么能放心把你交给他。”老夫人说着说着就落了泪,“你爹走得早,娘这辈子除了你,再无牵挂。若不是忧你将来无可依靠,娘又怎会腆着老脸,年年与你舅舅写信,只求他给你寻个好人家呢。”
这些,其实她都知道。舅舅当了官之后,便看不上穷乡僻壤的亲戚,头几年还好,后来的信便越来越薄,如今只有寥寥数字。
她只能退一步。“让我再等一年,最后一年。”
然而他还是没有来。
5
他是第四个年头来的。
他甚至都来不及应付那些盼了许久的客人,急匆匆就到了小镇西边她的家。白墙黑瓦的弄堂里,一间正堂中正坐着她的娘亲。
他的脚步忽然顿住了,“敢问老夫人,她呢……”
老夫人倒是很有些岿然不动的气度,“你来晚了。”
他抬头,心头一凛。
“走啦。”老夫人摇摇头,“去年就走了。”
舅舅来信,说要想嫁个好人家,总窝在家里也不是办法,还是去金陵吧。翌日,她便出镇了。
“金陵?怎么会是金陵?”别的地方都好,唯独金陵,是他如今怎么都去不了的地方。
老夫人细细地看着他,若不是因为流放之故,这个人,其实她并不讨厌。
“她跟我拗了很久,不愿出嫁。后来不知怎么想通了,却说只愿嫁去金陵,别的地方死也不去。”老夫人叹了口气,“也亏得她舅舅挂念骨肉之情,不然以我们这穷乡僻壤小门小户,怎会这么轻易就顺了她的意。”
他颓然站着,脸上一片死灰。
“是我错了。是我让她等得太久。是我错了。”他翻来覆去地念叨着这几句话。老夫人拍拍他的背,缓缓踱开。
他看错了她,也看错了自己。
原以为她是图新鲜,贪玩,喜欢他带来的新鲜玩意儿和故事,并非真就爱上了他这个人。也以为自己当她是孩子,只是喜她天真烂漫,从未认真考量过真心。
一年不过见个一面而已,再喜欢,等一等,放一放,便都过去了。她会安安心心地嫁一个门当户对的良人,而他则和从前一样,走遍千山万水之后,还是转到这个小镇来,缓一缓身上的秋寒。
可是他错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竟钻进了他的心里。跋山涉水的时候,会想她该喜欢这样的风景;听到奇人异事的时候,会仔细记下来,回头好说给她听;遇到同样背着藤箧的货郎,找找有没有什么新奇物什,挑个精致的买下来,来年再送给她。
他以为情之一字,定是惊心动魄,海誓山盟,殊不知像他如今这样,日日夜夜的挂念,年年岁岁的遇见,也就是了。
他又怎知她将他的话记得那样深。
“我呀,哪儿都不想去,只想回金陵。”
老夫人說,她走前一个人去镇口老树下站了许久,自个跟自个说:“我别处也不想去了,就想去看看你那么喜欢的地方,是不是真的有那么好。比我还好,让你舍得扔下我。”
他想起来,她说过:“只要愿意等,就会有结果,对吧?”
她等了他三年。不,要从更早开始算起。从她接了他的糖人,委屈说“我喜欢长长久久,朝朝暮暮”开始,或是从她拖着他的袖子,说“要不,我跟公子一起走也好”开始。不不不,更早一点,是从他第一次失魂落魄地来这冷清的小镇,而她笑着把他迎进来开始。
她等了他十年呢,却一直没有等来结果。
秋夜寒凉,他在蒙蒙的秋雨里缓缓落下泪来。
6
隔年,皇帝喜得龙种,天下大赦。他终于等来一纸召令,说此前一切既往不咎,仍要他回金陵当官。
他最后一次站在小镇口的老树下,如她当年一般,站成倔强的枝桠。她却再未出现过。
三个月后,他回朝复官,跪在大殿上,头一次觉得王宫的砖石冷硬得硌人。
龙座旁,却听见了熟悉的声音从看不透人影的帘后传来。
“君自何处来?”
竟然是她。
世事怎么会如此无常。跟随亲戚辗转多地的她,无意中入选了秀女,被皇帝宠幸,成了权倾朝野的后妃。那场大赦,便是她向皇帝求来的。
原来她一直记得,他想回金陵,只有赦免他才能让他回金陵。于是他回来了。
他想开口,却发现喉头哽咽,说不出话。
她再问:“君可来自远方?”
他终于开口:“不,我将去向远方。”
帘后人一震,半响没有话。
还是皇帝觉得奇怪,开口问道:“爱卿不愿留在金陵?”
他深深一伏:“臣只愿出金陵,入山野,走遍万水千山。”
大殿瞬时就静了。放眼满朝文武,谁敢这么说话?说是请赏,其实跟自求流放没什么两样。
半响,帘后传来清浅的笑声:“真好。”
她果然还是这样的性子,是会飞的鹰,也是会游水的鱼,想去的地方太多太多,非要走遍万水千山才足够。可偏偏为了他的一句话,要在金陵这个富贵笼里折羽断翅,空守一生。
命运颠倒众生,任世人仓皇奔散,四下流离。她为他到了金陵,那他便替她过她想要的一生吧。
他又背起藤箧和斗笠,穿着蓑衣,踽踽地往远处去了。
出金陵,入山野,走遍万水千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