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记得,那是北宋末年的中原,我就出生在这片偌大的,却带有伤痕的土地上。
我已经是一把老骨头了,脆弱且跌宕。但我还是想告诉你们我年轻时候的故事。我是一幅画,我可以自豪地说,我是一幅名画,没有人不曾听说过《千里江山图》的名字。那段年轻时候的记忆伴随着年月流逝,越来越遥远,但依然清晰。这世间可能没有一个婴孩儿拥有他出生时候的记忆,可我不同。我没有感到疼痛,只觉得痒。有人蘸着石青,以皴法复刻着千里江山。一部完整的画卷在我身上展开,我一点点地“出生”了。山峦对群峰,鸟兽对虫鱼,万物青青,山势绵延。跨海的大桥是纽带,在我身上连接着各处,烟火气缭绕,人声鼎沸。白衣的隐士在亭台楼阁间走走停停,远处烟波浩渺。
我的描绘功底不佳,但我身上的图景,远比我刚才说的要多万分,好看萬分。
我兴奋地抖抖衣衫,
“小主人,您看!您把我画得这么好看!”他好似没有听到,只是不断抚摸着我的脊柱。
他哭了。
我的小主人,是徽宗最青昧的门生,十八岁就创作出了我。十八岁,最好的年纪。这般年纪才华横溢的男子,最该是前途无量,可我却常听他叹山河破碎。我知道这是他的心事,也是徽宗的,他们师徒二人这点,就像是遗传下来的一般,我被挂在大殿里,时常听到徽宗的碎碎念。
“金人的铁蹄很快就要踏足中原了,我舍不得。”
“我中原的草长莺飞,桃红柳绿,大漠斜阳,万般光景,就这样要拱手予人了么?”
“我不愿啊。”
已经一连多日没有捷报了。我假意安慰自己只是一幅画,没有必要去心系这天下苍生的,做一幅画就该有做一幅画的觉悟。
颇为平常的一个日子,我突然感觉到锥心的疼痛。
我的小主人的生命像一颗星子一样地黯淡了,没有人知道为何他会陨落在一个这样好的年纪。按理说一幅画是不该有泪的,我在刮入破碎大殿的风中,跟着呜咽了好久。
宋,亡了。
那之后的记忆,匆匆而过,在我眼前的都是一些留不下轮廓的脸。几百年了,我在多人手中辗转,他们抚摸着我,赞叹着我的精妙绝伦。然而在我身上能窥见疼痛的,还是那最后一个帝王,他生了一张和小主人一般的天生带点愁滋味的面容,“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我听他这样形容自己,他时常把我展开细细观摩,看着看着又是一眼热泪。再之后,我被存在一个箱子里,再看到阳光的时候,已经换了人间。
现在的我终于不必再漂泊,衍生物也被做成了商品。故宫博物院是个好地方,我被保护着,爱惜着,特意来见我一面的人们粗糙地感受着那个时代的风采和愁绪。我不怪他们,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疼痛,就像我也不懂他们的欢笑和眼泪都来自何处。
只是有时候,我会忽然很想念那时——
“这千里江山,怎堪细看啊,点点皆是离人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