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微
1
秋境成为我的哥哥,是在我们十二岁那年。
那年的夏天格外炎热,潮湿的热气一点点舔舐过眼角与眉梢,秋境从房间中被不情愿地喊出来时,眼中尚染着六月湿润的云雾。
即将成为我继父的男人一边拉过他,一边小心翼翼地对我说道:“小雨,这是阿境,你的哥哥。”
十二岁的少年比我高出半个头,一身干净的衣衫浆洗得发白,面容间写满了不情愿的神色。我站在一边,没有理会在秋叔叔的示意下,秋境向我伸出的手。
秋叔叔一巴掌砸在他的头顶:“阿境,快喊妹妹。”
我在打量秋境的时候,他也抬眸瞧我,然后半垂着眼睑扯出一声嘲讽:“我可不记得有一个这么矮的妹妹。”
那句话还没说完,就又被秋叔叔一巴掌砸了下去。
秋叔叔回头对我笑:“秋境这个人没什么特长,不过棋艺还算拿得出手,听你妈妈说,你也学过围棋,有時间可以和阿境切磋一下。”
彼时正值夏日,蝉鸣带着些微燥热,十二岁的秋境看我的眼神中带着不加掩饰的厌恶。如同我不喜欢这个突然多出的哥哥一样,秋境也不喜欢闯入他生命中的我。
在我来到这里以后,秋境被迫搬进了隔壁的杂物间,将原本生活了十二年的空间让给了我。
刚来这里的日子,我常常整夜地失眠,借看星星消遣长夜。所幸我住的地方,推开窗能看到银河。
目光与银河之间,隔着夜晚轻徐温凉的风,我趴在窗边思念过去朋友的时候,余光偶尔能透过斜对面的窗子看到屋内的秋境。
他有时会抱着一本书,有时只是懒洋洋地站着,但更多的时候是铺开一张棋盘,黑白两色的棋子在灯光下泛着轻柔的光,被他拈落于每一寸经纬之间。
秋境发现我在偷看他时,会敲着窗用口型问我在看什么。安静的夜晚,我们的声音被玻璃阻隔成细小的回音,只能听到一声声蝉鸣。
橘黄色的灯光打在他身上,勾勒出一个温柔的光晕,仿佛是寒冷的夜晚,也渐渐有了家的温柔。
我双手撑在玻璃上,凝视着对面一脸茫然的秋境,忽然放声大哭。
2
我早已习惯了一个人住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在大学做生物调查研究的妈妈,长年随科考队去各地考察,留在家中的日子屈指可数。无数个夜晚,都是我一个人眺望漆黑的夜色,天边万千星子璀璨,但眼前只有窗扇间渐次暗下去的灯火。
这还是第一次,有一个被我叫作哥哥的人陪我一起眺望这片夜空。
尽管那晚秋境一直在努力解释自己并没有欺负我的事实,但他还是被秋叔叔揍了一顿,秋叔叔认为不管出于什么缘故,都是他惹哭了我。
秋境看向我的目光变得咬牙切齿:“唐小雨,没想到你还会栽赃陷害。”
我与秋境开始了长达三年的争斗,从争夺最后一个苹果,到争抢每晚电视遥控器的使用权。秋叔叔与妈妈希望看到的兄妹友爱并没有出现在我们身上,倒是每天都闹得鸡飞狗跳。
十五岁的时候,我与秋境去了同一所高中,在同一个班级读书。
我因为优异的成绩当选了学委,开始有了每天拿着名册收作业的权力,还可以频频出入老师的办公室,向她汇报班里同学们作业的情况。
于是我的名单上总会记着秋境欠某次作业未交,或者写下秋境又抄某某的作业,他也不知因此挨过多少的罚。
那时秋境已经决意要成为一名职业棋手,每天混迹于棋社与道场,学业渐渐荒废。而我则走在千万人所选择的那条路上,按部就班地学习、考试。
秋境所在的围棋道场就在学校的对面,隔着一条喧嚷热闹的街道,但只要关上那扇厚重的木门,就是一个黑与白的纯粹世界。
竞技围棋的道路不是一片坦途,反而充斥着千军万马挤过独木桥的狠烈“厮杀”,那份惨烈与煎熬,尤甚于我埋头苦战的考题。
可被昔日“棋圣”林九段视为可传承其毕生棋艺的秋境,不知为何总是在定段赛上失败,仿佛是一个无法破除的魔咒,每每到了关键的一战,就一定会败北。
我能看到秋境眼中的不甘,他在一张张白纸上写满了公式,每一笔都带着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决然。
十六岁那年定段赛的前夕,秋境难得地失眠了。他敲着窗子,将我从一堆试卷中唤了出来。
我闻声推开窗,见秋境笑得眉眼弯弯。他隔着夜风问道:“唐小雨,你能否用你的乌鸦嘴预言一下,我明天会取得什么样的名次?”
开口说出的话飘散在夜晚的风中,凝成丝丝缕缕的回音,听不真切,我干脆将写了“不能”的纸摆在窗上。
没想到秋境笑得越发开心,半晌后我终于发现了问题所在,在那张纸的下面又匆忙加了一句:秋境,你才是乌鸦嘴。
3
秋境还是没能打破“魔咒”,以一局之差败北,没有取得定段赛的晋级资格。
回来后,他依旧每天嘻嘻哈哈地练棋,看不出太多难过的情绪,但我某天发现,秋境将闹钟悄悄提前了一小时。在我早起练习英语听力的时候,天色尚蒙着一层阴翳,秋境却已经比我更早地坐在了书桌前。
围棋的战场容不得半分松懈,也不会给人留下太多可以伤感的时间,那是一个没有刀光剑影,却同样优胜劣汰的世界。
高二文理科分班后,我与秋境被分到了两个班级,他去了文科的特殊班,而我选择了理科,每天和枯燥的公式打着交道。
秋境白天在学校要么睡觉,要么借走我的手机观看围棋赛的直播,有一天他从学校回来,一脸无辜地告诉我,我的手机被教导主任没收了。
如果放在以前,我一定和他大吵一架,但如今过于繁忙的课业已经让我无暇和秋境再生争端。
九月的某一天,秋境状似无意地提起:“星期六我去参加最后一场决赛,你要来看吗?”
我移开高高摞起的试卷,在密密麻麻的日程表中找到了那天的计划:“不了,有一个运动会,我报名了长跑。”秋境低头“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长街两边的枫树渐渐被凉风吹成一片朱红,蝉鸣一声声歇了下去。
秋境没有告诉我的是,如果他得到这一场比赛的冠军,就可以直接获得段位晋级,他把这场赛事看得很重很重。那天我一个人去学校参加了运动会。
也许是长时间埋头学习缺乏运动的缘故,我在奔到终点前忽然扭伤了脚踝。老师一边拿冰块为我冰敷,一边埋怨我“怎么这么拼命”。
我动了动脚踝,感觉疼痛在冰敷之后有所减轻,便问道:“老师,我能提前离开吗?”
从没有撒过谎的我,假借去医院的名号,一瘸一拐地坐上了校门口的出租车,然后背出了早已熟稔于心的地址,来到秋境比赛的地方。
围棋赛的会场在一个偏远的馆舍,等我到达时,比赛已经到了最后一场,屏幕上播放着最后一局的解说,我看到那个平素吊儿郎当的少年端坐在棋桌一侧,手执棋子,双目凌然。
棋子在他手中宛若有了生命,而他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认真。
4
秋境获得冠军之后,有人问起他坚持围棋的原因,他侧头想了一下,笑道:“大概是因为我想在职业的赛场上,赢过一个叫‘枇杷的网友吧。”
我站在远处,因为他说出的那个名字而有片刻怔忡。脑海中回想起不久前收到的一封邮件——
“我最近要参加一个全国性的青少年围棋锦标赛,比赛冠军可以直接获得段位晋级,希望成为职业选手,能在赛场上战胜你。”
三天前我在网站上收到了这条消息。发消息的人,名字是一个简单的“秋”,而收件人是我,网名“枇杷”。
天元围棋网是一个汇聚了很多围棋爱好者的竞技网站,很多业余选手都喜欢在这里举办网上水友赛,枇杷曾是网站中公认的冠军。
枇杷棋風诡谲,从不按常有的惯例落子,将各种公式用得出神入化,老练而缜密,很多人都在猜测,枇杷或许是某个退役的棋士。
秋叔叔与秋境都不知道的是,在随妈妈来到新的城市之前,我和秋境一样,四岁学围棋,师从国手谢八段,也曾有过在棋盘间一展宏图的志向。
只是在不知前程的未来面前,我厌倦了这种赌上人生的游戏,于是向谢八段叩首行了退师礼,放弃了成为国手的梦想,转身走入按部就班的生活。
秋境在赛场频频失败之时,我偶然从他忘记关闭的电脑上看到了他的账号,用枇杷的身份与秋境对局。
我骗了秋境。
那时我告诉他,等他站在真正属于职业选手的舞台上时,也许会遇见我。他信以为真。
秋境永远不会知道,那个一直鼓励他向前走的枇杷,其实是一个不敢为梦想倾注太多心血,早已放弃了围棋的失败者。
十二岁那年,我初见秋境的时候,就在嫉妒他对围棋最简单的热爱。
他爱着围棋的时候,全心全意不顾未来,哪怕撞得头破血流,也不肯放弃那颗赤诚的初心。
5
人群渐渐散去,天边笼上薄暮的晦暗,但少年站着的地方,镀着一层橘色的温柔的光。
秋境扭头看见了我,目光落在了我肿得过分的脚踝上。他走过来站在我面前,皱了皱眉:“你不是去参加运动会了吗?”
我伸了伸脚:“是呀,中途受伤提前回来了。”“我带你去医院。”
秋境慢慢地蹲在我身前,示意我趴在他的背上。少年的脊背有些瘦弱,我推辞了一下,在他不耐烦的催促中伏上他的后背。
毕竟是和我同岁的少年,背着我的脚步有些吃力,却咬着牙向前走去。
我闭上眼问道:“秋境,我的手机是被你故意藏起来吧,根本没有被教导主任收走,你拿走我的手机,是害怕我看见什么吗?”
有一瞬间我觉得他的脊背僵硬了一下。哪怕他没有再说话,我也已经有了答案。
妈妈三个月前随国外的科考队去一个未知的小岛考察,距离约定的归期已经过去了一个月,而她音讯全无。
波涛汹涌的大海,人迹罕至的小岛,不难猜得出,此时的音讯全无究竟意味着什么。
秋境以为只要拿走我的手机,我便不会得知妈妈失踪的噩耗,可他不知道的是,在消息流通无比迅速的今天,只要我打开电脑,就能看到科考队失联与搜救的信息,还有妈妈微笑的脸庞。
秋境对我说道:“哭什么,咱妈又不是一定不在了,她那么疼你,一定会回来见你的,更何况,我们也会一直陪着你。”
我这才发现泪水不知何时溢出了眼眶,我“嗯”了一声,然后用很轻的声音说道:“谢谢你呀,哥哥。”
秋境沉默了一会,背对我的脸上不知露出了怎样的神色:“我还以为你一直很讨厌我,我们遇见的第一天,你就装哭让爸爸骂我。”
我努力解释:“那是因为你先叫我矮子。”
秋境道:“我向你伸手示好,你也没有和我握手。”我说:“明明你看见我,也是一脸不情愿的样子。”秋境笑了起来:“唐小雨,我也是第一次当哥哥,和你一样,是个没有经验的新手。”
秋境一直以为我讨厌他,我又何尝不这样以为。那年,两个满心戒备的孩子走进对方的世界,小心翼翼地试探,然后用自己的方式悄悄守护着对方。
远方夕阳与云朵交晖,万家灯火熠熠,似有无数星光从云雾中升起。
我仿佛又回到了十二岁的时候,变成了那个每天数着天上的星光,等不知何时归来的妈妈的孩子。
但此刻我却知道,还有一处灯光在等着我,也等着秋境,岁月薄凉,而我已非孤身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