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生凰
电话铃响的时候,她正靠在客厅的三角架旁喝茶,所以立刻一把就接了起来。这么晚了还有电话多半也是找她的。老爸神经衰弱,一被吵醒,一夜都睡不好,明天又免不了一顿好骂。
“喂?”
没有回答。她迟疑了一下,该不是电话接得太快,还没通吧?
“喂,请问你找谁?”
还是没有回答,可是她听到吸气的声音。有点儿恐怖,什么人打来寻开心的,她准备挂断。
“呃,你……请问你叫什么名字?”是个女的声音,很微弱,有些犹疑不决的。
“我啊?我们这儿是三五四七七五九,请问你找谁?”八成是打错电话的,真讨厌,深更半夜的。
对方又停了一下,说:“呃,我……没有什么事,我……嗯,我只是,只是想听到,听到人的声音。”
“什么?‘人的声音?”她望着客厅墙上挂着国剧脸谱,一半隐在暗处,一半映着她房间透出来的灯光,墨黑惨白骇红。她突然觉得背脊发麻,出了一身冷汗。“你,你……”轮到她口吃起来。该把电话挂掉的,可是她怎么反而把听筒捏得更紧了。
“噢,对不起,我不该这样子打扰你的,你一定觉得我很奇怪,唉——我……”
那女的声音愈来愈小,喃喃自语,不知说些什么。
“呃,没有关系,我也正念书念烦了。你,你还好吧?”怎么是这种奄奄一息的声音,该不会是什么服毒自杀,药性发作又后悔之类的吧?她忽然有些紧张起来,得赶快找人去救啊。警察还是什么生命线专管这种事的。“喂,你还好吧?要不要我帮你找……呃,帮你什么忙?”该问清楚姓名住址的,她赶忙就问:“你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
对方又叹了一口气。
也许是听筒拿得太贴近耳朵了,听起来又远又近,像就在她身边似的,又吓了她一跳。
“不必了,我很好,我只是突然……突然想听到某个人跟我说话的声音。很抱歉这么晚了打扰你。你一定觉得我很奇怪,唉,实在对不起……”
她等了一下,以为那女的要挂断了,可是没有。
“没有关系的,我……你想听……你可以听收音机或什么的,呃,有些节目不错,音乐很棒的。”说完才发现电话那一端似乎本来就是放着音乐的,只是若有若无,比那女的声音更微弱。她觉得自己讲的简直是废话,可是她实在不晓得该说些什么好。
“嗯,好,谢谢你了。再见。”那女的挂了电话。
她握着听筒,好一会儿才放下,说不出什么感觉,仿佛什么东西错了。什么话没讲完。
她把保温杯重新填满热水,回到自己房间,坐在桌前却没法再念什么书。录音带还没放完,对面三楼那桌牌仍未散,她还听到哗啦哗啦的洗牌声。
——我知道的,我知道的。她突然觉得整个人痛了起来。她也怕那小提琴的旋律,无边无际不知道要把人带到哪里去,仿佛要永无休止地漂泊下去了。她知道的——在某个冬日夜晚,你有典雅悠扬的音乐,有对面的洗牌声,有远处街上残留的夜市声,你有所有的亲戚朋友沉沉睡在这冷冷的深夜里,可是那不一样的,什么都没有用。你会突然想听到某个人对你说话的声音,一个同样醒在这样的夜里的人。只是说说话,只是听到那声音,也许陌生,也许此生再也不会听到……她知道,虽然她从来不曾拿起听筒,拨一个号码出去。她也没有想到有人真会如此做。
她应该让那女孩子听到她说:“我懂的,我知道的,不会觉得奇怪。”可是她没有,她只是让她听到自己的冷漠和疑惧。噢!她为什么没有告诉那女孩?为什么?现在她再也没有机会了,她不会再打来了。
她忍不住哭了起来,伏在案上摊开的明天要考的《大众传播学》上。
(选自《极短篇》)
小说包点评
接一个陌生电话,就产生让人“痛彻心扉”的感觉,看似小题大做,其实是“小中见大”。小说情节简单,对话和细腻的心理描写层层推进,开头的环境描写渲染诡异气氛,铺设悬念,引人入胜。结尾处主人公的内心独白和“痛哭”情节更是激起人内心的怜悯和思考,几个“我知道的”把那一刻对人性的醍醐灌顶表现得力透纸背。作者在此借以引起思考的不是主人公一个,而是深夜独坐的每一个清醒的孤独者。人的孤独是相对的,交换孤独,意味着获得慰藉。可是现代都市人却不会轻易将自己的孤独交付他人,宁肯自己吞噬无边的黑夜或是隔岸看看别人的热闹,因为只有这样才不会显得“奇怪”,这正像现在我们用手机做孤独的掩饰利器一样。当然,文末主人公忍不住大哭让人似乎看到一丝希望:会有幡然醒悟的那一天,听听声音变得不再奇怪,拯救别人,也拯救了自己。(徐晔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