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和暖的春日下午,我骑着自行车经过望湖宾馆楼后的一处拐角。那儿有一块小小的空地。
我刚从北方回到这座家乡的城市,这几年杭州的街道经历了太多的改造,已变得让我认不出来了。庆春路拓宽以后,竟然在以往十分拥挤的这个小街口,留下了一块形状显得很优美的自然三角地。
然而,那一刻,吸引了我视线的却不是那块空地,而是空地上的人。黑压压的人群围成了一个半圆形的人墙,后面的人踮起了脚尖,仰着脖子,密集的目光都极力想从人缝中穿过,往人圈子中央的那块空地上抛射。人群鴉雀无声,静悄悄没有一点儿响动,像是在瞻仰着一尊神圣的塑像。
我第一眼看见的是满满一大片覆盖着图案和花纹的水泥地。一组漂亮的白色符号,很精致地从深灰色的地面上凸显出来,就像初春刚刚泛青的草地上飞来的一群白蝴蝶,或是烂漫的野花和蒲公英。人们的目光追踪着白蝴蝶扇动的翅膀,人们的呼吸掀动着细薄的花瓣。
我拨开人群,靠得离地面更近了些。那时我惊讶地发现,那些吸引了人们也吸引了我的东西,绝不是白蝴蝶也不是野白花。地面上既没有图案也没有花纹,而是许许多多的字——汉字,美术体的空心汉字。
那些白色的汉字就写在街面上,密密麻麻地占满了那块小小的三角空地。模糊的视线渐渐变得清晰,准确地说,在我面前的,是一些用白粉笔写成的字块。每个字都有手帕之大,笔笔画画一丝不苟,虽然很难辨别那字体师承何人,原出何家,但线条圆熟流畅,有些龙飞凤舞的架势,字脚的笔画总是甩得很远,像是突然会一跃而起,就要飞走的样子……
当读到这最上面一行字的时候,便看见了他。
他其实一直安静地盘腿坐在地上,那是两条不太完整的短短截腿。只露出光光两坨没有脚的红肿膝盖,扭曲地掩藏在他的蓝布衫角下。他的年龄看样子只有二十多岁,身子瘦小,脸也是清秀瘦削的,但疲倦苍白的脸上却有一种恬淡的神情,就像一个亲历过风暴和战争的老人,面对着和平日子里的喧嚣与繁华。
在他的臂弯里,托靠着一块一尺半宽、两尺长的小黑板,就是机关办公室墙上挂着那种用来记事的小黑板。黑板面对着人群或者说是观众们,同时便也就背对着他自己了。他那两只完好的手,一只手里拿着一支粉笔,另一只手里拿着一只小小的黑板擦,他似乎刚刚在黑板上擦去了什么。有一些干燥的粉笔灰,无声地从黑色的底版上滑落下来,如同夜空中飘落的点点雪花,很快便融化到黑暗中去了……
他在那块小黑板上轻轻吹了口气,吹净了残留的粉笔灰,然后他开始在黑板上写字。不是像常人那样面对着黑板,而是面对观众,黑板顶在他的颔下,他的手和笔伸向黑板的时候,那黑板对于他将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你必须一笔写出一个完全反方向的汉字。
于是,他就这样面朝着观众、黑板背对着他,悠悠然一挥手,如同轻舟顺流而下,又像是喷气飞机划过蓝天,迅速得只是眨眼那么一个瞬间,小黑板中央出现了一个大大的汉字,犹如一朵盛开的白菊花。
那是一个“妙”字——美妙的妙、奇妙的妙、奥妙的妙。
静寂的场地上,能听见人们由于惊诧和震撼而发出急促的呼吸声。
他仍是从容地端坐着,默默地向观众展示着他胸前黑板上的那个“妙”字。他让那个字在黑板上停留了一小会儿,然后用左手的黑板刷,把它慢慢擦掉了。
白色的粉笔灰,又一次如雨如雪纷纷飘落。
这位写字的青年人叫什么名字?他从哪里来?还将会到哪里去?他因何而致残?他的家乡还有什么亲人?他读过几年书?他小时候就热爱书法艺术么?他以这种街头写字的方式为生,已经有多久了呢?当他不幸致残以后,他是怎样度过那最初的绝望,而最终选择了以游方写字来谋生?他为什么不像其他乞丐那样哭诉哀求着去伸手乞讨去花言巧语骗钱去昧着良心卖假药,而是练就一手世人难得一见的反手绝活,以自己的聪明才智来自食其力?更重要的是,他为什么又偏偏喜欢和善于写字?残疾人用自己艰辛的劳动换饭吃,是否会让那些身体健康却沿街乞讨纠缠不休的无赖无地自容呢?
我这个因写不好钢笔字而早早改用电脑的写字人,面对街头这位不知名的书法表演艺术者,生出满心的惭愧,继而引发出无数的问题。
我站了一小会儿,然后穿过人群,往那写满了字的空地中央的一只铁罐子走过去。
(选自《张抗抗散文》)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