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宏庆
一、三个少年
“咯吱”一声响,三个少年神神秘秘地推开一间老屋的大门。里面一片漆黑,有个壮实的少年划亮了一根火柴,在微弱的光线下,可以看到角落处摆着一只硕大的木头箱子。三人对视一眼,正要上前细看,突然,身后传来一声暴喝:“干什么?”事发突然,三人膝盖一软,跌坐在地……
酒桌之上,孙光华将这件陈年旧事绘声绘色地说出来后,对面的张北笑得喷出了一口酒。
十多年前,也就是1920年左右,孙光华、张北,还有一个叫赵可的同龄人都在一间私塾里念书,关系最好。赵可的口音很奇怪,据他说他们家是二十多年前从开封逃荒来昆山的,家里人对外说本地话,对内仍是说家乡话。为了证明自己没说谎,赵可还说自己家里有个舞狮用的铜铸狮头,上面有印章:铜头狮王,开封赵氏。
赵可说那狮头分量极重,连他父亲都难拿起来。孙光华和张北都不相信。赵可年龄虽小,但天生神力,力气比一般成年人还大,他的父亲更是又高又壮,像座山一样。如果连他的父亲都拿不动,那铜头狮王谁能舞得动,舞不动的狮头拿来有什么用?赵可见他们不信,就答应带他们去开开眼界,但因为他父亲极其反对他碰触狮头,所以得在半夜里去。于是,那天三个小伙伴趁夜摸到赵家老宅,只可惜还是功亏一篑,被赵可的父亲发现了。
十多年过去了,如今三个小伙伴因为各自的境遇,命运已是截然不同。孙光华出身书香门第,私塾之后又去了新学堂,现在在县政府做县长秘书;张北是城中聚福绸缎庄少东家,生意场上早已独当一面了。只有赵可,听说他十七岁时,父亲得了场大病没钱治,他听说当兵有两块大洋的安家费,就主动去当了兵,如今已是了无音讯。
前段时间,县长有感于民间疾苦,想将民间的各种技艺,比如杂耍、舞狮等民风民俗发展起来,这样既能让老百姓自娱自乐,也能稳定民心。孙光华接到这个任务后,翻阅各种资料,得知了这样一件事。
三十多年前,河南开封、光山、罗山等地连遭灾荒,大量百姓逃荒到江南,其中有部分人来到昆山落下脚来。因为没有土地,很多人都以街头卖艺为生,其中有户姓赵的,是开封有名的舞狮世家,技艺最好。只是近些年赵家人丁单薄,不得不打破家规,开始对外收徒。技艺外传,使得城中各个舞狮队兴旺起来,赵家反而被渐渐遗忘,以至于生活难以为继。
当时赵家的当家人为了生存,在一次舞狮大会时亮出了祖传的一只铜头狮王。那狮头以精铜打造,浑厚、气派,一看就是宝物,只是分量至少有上百斤。一些舞狮人上去一试,都不信有人能舞得动它。
赵家的当家人带着唯一的、尚未成年的儿子来到场中,傲然一笑,双手扶住狮头两边,一发力,便举了起来。他的儿子也恰到好处地掀开狮身的布面,钻了进去。音乐一响,两人便配合舞动起来。
内行都知道,舞狮分南北两派,南狮在广东一带,北狮在长江以北一带。南狮重意,北狮重技。赵家父子二人将北狮的“技”发挥到了极致,只见那狮子时而左顾右盼,时而憨态可掬,时而威猛刚烈,扑、跌、翻、滚、跳跃、擦痒等动作层出不穷。而且,因为狮头本身的分量,舞动时不像篾片狮头那般轻巧灵活,但这样一来,却给狮子带来了一种雄浑磅礴、慷慨激昂的气势。围观的人瞠目结舌,这才确信赵家的舞狮技艺确实是正统。
在一片叫好声中,那铜头狮王却踉跄数步,随后“咣当”一声,狮头落地滚到一边,赵家的当家人也随之瘫倒。大家上前细看,发现他已是口吐鲜血,倒地身亡了。
孙光华看到这份资料时,立即就与记忆中的赵可联系起来了。从时间来算,那位吐血身亡的赵家当家人,应该是他的爷爷,而那个少年正是他的父亲。可能正是因为父亲惨死,那少年长大后,才不许儿子赵可去碰触祖传的铜头狮王。
孙光华是这么想的,不管赵可有没有学到祖传技艺,但生在舞狮世家,基本的套路应该是会的。这样,经过自己的运作,虽然不至于让他大富大贵,糊口应该是没问题的。
只是孙光华没想到,自己找不着赵可了。张北花了不少钱,也只打听到关于赵可的两件事,第一,他母亲早亡,父亲也在他去当兵后就去世了。第二,他当兵后随军队去了上海,但十三年了都没音讯。
两人一边喝着酒,一边说着童年的事,欢笑之余,心情又都很沉重,他们都有能力帮助赵可的,但都因为各种原因而疏忽了。现在之所以想起他,竟是因为孙光华要完成县长的任务。这让他们感到很羞愧。
二、一份情报
孙光华通过关系,联系了驻上海部队的一名参谋,但对方说查无此人,还劝他也别找了,一个大头兵,十三年没有音讯是什么概念,用脚趾头想想都知道了。孙光华心里明白,也只能长叹一声了。
一晃到了1937年,淞沪会战爆发。昆山与上海紧临,一时间人心惶惶,有权有势的人开始跑路了,当然,更多的人没有跑。有的人是因为没有能力跑,有的人是因为不愿跑,比如孙光华的老父亲,老头书生意气,说中国人住中国的土地,凭什么要给日本人让道。而张北,则是因为家大业大丢不下。
不久,日军占领昆山,后来又组建了伪政府。伪县长知道孙光华的父亲有学问,名声好,就上门来劝说他挂个只拿薪水无须干活的虚职,结果老头铁骨铮铮,将他骂了个狗血淋头,还特意用扫把将他赶了出去。
县长十分恼火,给了孙光华两个选择,一,枪毙他的父亲,二,让他在伪政府里任职。孙光华不得已,只得选择了后者,成了县府档案室的管理员。孙父得知儿子成了汉奸,暴跳如雷,在门口贴上与他断绝父子关系的告示。
孙光华有家归不得,只得在城北租了个小院子安身。张北的日子也不好过,日军入侵后,他的父亲不知怎么攀上了一个日军高层,生意比以前更红火了。张北虽然不齿于父亲的所作所为,但又无力反抗,于是索性不管不顾,做起了纨绔子弟。二人同病相怜,时常聚在小院里喝得天昏地暗。
这日,孙光华在办公室里整理新送来的资料,无意中看到有一沓文件里夹了张纸条,说的是城外一支抗日游击队的事,里面写有不少详细的细节,连游击队的人员、枪支、暗哨都有。很明显,这是情报,很可能是特务处行动大队安插在游擊队里的奸细传出来的。
按规定,情报自有专门人员负责整理。但因为刚刚成立伪政府,很多职能部门都暂时在县府大院里办公,管理上比较混乱,误送情报的事也时有发生。孙光华稍加思索,迅速将它放回原处了。
不多时,特务处行动大队的副队长钱三大汗淋漓地跑进来。不等孙光华问话,他一眼看到那份资料,赶紧抢了过来,打开一看,发现情报还在,顿时长松了口气。
孙光华佯装不知,问:“钱队长,你这是……”钱三笑了笑,说:“昨晚喝多了,把一份东西误夹在里面了。你看了没?”孙光华摇头说:“昨晚我也喝多了,正准备打个盹再看。对了,什么东西呀,搞得这么神神秘秘的?”钱三哈哈一笑,说:“没什么。晚上没事吧,一起去喝点?”孙光华不愿跟他来往,但又知道不能得罪他,于是回道:“不好意思,晚上有约了。明天吧,明天我请。”
到了晚上,孙光华约了张北来小院喝酒。两人一边喝,一边聊天,孙光华将情报的事也说了。张北对钱三的行为嗤之以鼻,说:“这些狗特务,看到日本人摇尾乞怜,看到中国人张嘴就咬,没一个好东西。”
孙光华摆摆手,说:“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提供那情报的肯定是知情人,很可能是打入游击队的特务干的,要么,就是游击队出了叛徒。看样子,他们很快就会对游击队下手了。”张北有些不以为然,说:“这事咱们管不着,也不该去管,还是喝酒算了。”孙光华摇头说:“那可是打鬼子的人,咱要这样算了,那以后谁来打鬼子,咱们还是中国人吗?”
张北问他想怎么办。孙光华说得想办法把这事告诉游击队,好让他们有个防备。可问题是,去哪找他们呢?就算找到了,游击队的人会相信一个汉奸和一个汉奸儿子的话吗?两人想了很久,最后只能扼腕长叹。
三、意外重逢
第二天,孙光华去上班。刚要进楼,正好看到钱三等十几个特务押着一个满身是血的人从车里出来。他下意识地看了看,正好,那人也在看他,突然,那人向他不露痕迹地笑了笑,随后就被特务们拖拽进了后院。孙光华有些茫然,不明白那人为什么冲自己笑。
中午时,钱三过来串门,听话音是想让孙光华信守承诺,请自己吃一顿。孙光华想了想,答应了,于是,两人进了县政府对门的一家小酒馆里。因为下午还要上班,两人随便点了几个简单的菜,要了点酒小酌。
酒过三巡,孙光华问起今天行动大队抓的那个人。钱三一时得意,就将这事说了出来。原来,之前钱三曾亲自安排了一名奸细打入游击队内部,前几天,此人传来一个情报,指认了一名潜伏的共产党要人。
说到这,钱三得意地问:“你知道这名共产党潜伏在哪儿?是以什么身份潜伏的?”孙光华摇头,这事他哪知道。钱三用拿筷子的手往左边指了指,说:“就是隔壁故友书馆的老板。嘿,这共产党胆子可真大,居然就潜伏在我们的眼皮底下!”孙光华也吃了一惊,自己常逛这家书店,似乎还从没与那老板见过呢,看样子他是刻意躲避自己。
钱三呷了一口酒,说:“这个人不仅胆子大,力气也大得惊人,一照面,咱们就打断了他的一手一腿,就这样,他还用肩膀撞伤了我们好几个兄弟。”孙光华听到这,筷子突然掉了下来,他想起那人是谁了。钱三没注意到他的表情,掩饰不住一脸的喜悦,说:“此人身份特殊,只要他开了口,兄弟,不管在日本人那里还是自己人那里,我就发了。”
孙光华勉强笑着应付着。好容易等到散了酒,他急匆匆地出了门,在城北一间赌坊里找到了张北,不管三七二十一,将他拉到门外一个安静处,说出了这事。
张北半天才回过神来,结结巴巴地问:“你、你说看到了赵可?他、他没死,是共、共产党?”孙光华点头,说:“十多年没见过他了,当时没认出他来,后来一下子就想起来了,没错,就是他。”
张北突然有些心灰意冷。如果钱三没说谎,赵可已经在县政府门口潜伏了两年时间。也就是说,只要他愿意,几乎天天都可以看到孙光华,当然,他也可以随时来找自己,但他没有。这是不是说,他眼里根本没他们这两个朋友。想到这,他说:“算了算了,他不认我们这朋友,难道我们还非得往上凑?”孙光华低声喝道:“他不跟咱们联系,是为了我们好。”张北仔细一想,对呀,不由得点了点头。
二人思来想去,最后,想到正苦于不知怎么将那情报传到游击队手里。如果能把赵可救出来,那不就是一举两得的事吗?可从行动大队手中救出一个人,根本是不可能的,别说他们这种手无寸铁的人,就是一队全副武装的人马也未必能行。两人苦思冥想,最后决定,不管如何,得先见赵可一面再说。
傍晚,孙光华下了班后,去后院找钱三,说中午没有尽兴,也太随意了些,所以请他晚上吃顿好的。钱三喜笑颜开,安排了手下抓紧时间审问赵可,就随孙光华走了。
孙光华带着钱三进了一家大酒楼,张北已经在这儿等着了。钱三自然也认识张北这个有名的纨绔子弟,三人一见面,寒暄过后就开始吃喝。
酒过三巡,孙光华和张北也不隐瞒了,跟钱三说赵可跟他们是儿时伙伴,十多年没见了,现在他难逃一死,他们想见他一面。钱三刚一犹豫,张北的几根金条就递到眼前了,钱三立即就答应了,让他们半夜去行动大队。
好容易熬到半夜,孙光华和张北去了行动大队。钱三已经在这里等他们了,他亲自带着二人进了监牢。
两人看到了赵可,鼻子一酸,眼泪都出来了。赵可呈大字样被绑在刑具上,全身上下血肉模糊的,没一块好地方。钱三说:“他的嘴太硬,怎么也不开口,你们抓紧时间好好劝劝他吧。”说着,他就出了门。
两人赶紧上前将赵可放下,呼唤他醒来。片刻后,赵可缓缓睁开眼睛,一眼看到他们,不由得苦笑,说:“我为了不让你们惹上麻烦,不跟你们见面,你们倒好,偏偏送上门来。”
四、铜头狮王
一说起来,两人才知道:原来赵可当兵后,在一次军阀混战中被一名共产党人救下,后来就参加了共产党。多年前他曾秘密回过昆山,得知了父亲早已去世,也就没有了牵挂,专心革命了。昆山失守后,他奉命潜伏城中,为了不给两位小伙伴带来麻烦,不仅没去联系他们,还刻意避免与他们有接触。哪知道人算不如天算,今天他們竟然在这种环境下见面了。
三人感慨万分,但都很明白这里不是叙旧之处。赵可叮嘱他们,以自己对钱三的了解,他不可能这么轻易放他们进来看望自己,想必是因为自己久不开口,而他们又恰巧出现,所以怀疑他们也是共产党。此刻,他一定躲在旁边的囚室里偷听他们的谈话。
赵可说:“我与你们确实有十多年没见过了,钱三再阴险卑鄙,也不可能拿到我们来往的证据。我只担心他为了升官发财,不管不顾地伤害你们。”
孙光华倒不担心这。自己毕竟是县政府办事人员,而张北的父亲有钱有势,钱三就算想伤害他们,也得掂量掂量。眼下最重要的是怎么把赵可救出去,凭他和张北是不可能的,但如果找到赵可背后的共产党,以自己所掌握的那个情报作为条件,要求他们救出赵可,这样才有希望。想到这,他凑在赵可耳朵边轻声将这事说了出来。
赵可顿时一愣,显然,他没想到孙光华竟然掌握了这么重要的情报。转瞬,他伸出手指在孙光华手心里写了几个字:南门修鞋老何。又凑在孙光华的耳朵说:“告诉他们,别来救我,为我一个人牺牲更多的人划不来。”
这时,钱三突然带人闯了进来,逼问他们刚才说了什么。原来,钱三确实在隔壁囚室窃听,刚才突然听不到声音了,怀疑他们在说秘密,于是带人闯了进来。
赵可自然不会说,孙光华和张北也是怎么都不开口。钱三恼了,将他们分别关押审讯,同时用上了各种酷刑。两人都是娇生惯养的公子哥,这一番折磨真是让他们死去活来。熬到天亮,张北撑不住了,表示要招供,但条件是先跟孙光华和赵可见一面。钱三喜出望外,答应了。
三人再次见面,恍若隔世,不禁泪如雨下。钱三看得不耐烦,催促张北离开。张北抹掉眼泪,整了整衣冠,笑着对两人说:“二位兄弟,我实在是怕痛,就先走一步了。”众人还没反应过来时,他突然疾跑数步,一头撞在了墙角上,顿时血花四溅,他软软地瘫在了地上。
这时,孙光华和赵可才明白,原来他根本就没打算招供,只是来见他们最后一面。“兄弟!”两人仰天悲怆大叫。
张北一死,其父动了大怒,找了自己的日军后台,很快,钱三被处决,与此案相关的特务也尝遍了各种刑罚,孙光华自然就被释放了。释放当天,孙光华找到南门修鞋的老何,将自己知道的所有事都告诉了他。
不久,赵可被公开处决。那天,孙光华去送他最后一程。赵可在人群中看到了他,向他坦然一笑,随后神情一凛,缓缓托起手腕上的镣铐,就像托起一个狮头,伴着“哗啦啦”的铁链声舞动起来。
众人看出来了,他分明是在舞狮,但又与别的舞狮不同,虽手中无物,却又似重若千钧,顾盼之间,自有一番雄浑磅礴、慷慨激昂的气势。人群中有那见过赵氏舞狮的人不由得大喝道:“看,那不是赵家的铜头狮王吗!”孙光华热泪长流,也忍不住地喝了一声:“好一个铜头狮王!”
此后,孙光华一直在寻找赵家的铜头狮王,以纪念逝去的兩位挚友,但一直没能如愿。
若干年后,新中国成立,满城载歌载舞,孙光华与还没成年的儿子舞着自制的狮子,来到大街上迎接这一伟大时刻。又过若干年,弥留之际的孙光华仍在为没找到赵家的铜头狮王而耿耿于怀,儿子宽慰道:“爸,何必这么执着,只要技艺留下来了,那咱们舞的狮子都是铜头狮王。”孙光华恍然大悟,含笑而去。
时间过得很快,转瞬进入21世纪。2008年,以“周市舞狮”为名的舞狮习俗被列入昆山市第二批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名录。
(插图/章伯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