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钢
2019年夏天,在经历了近一个月漫长的等待之后,我不出意外地高考落榜了,而且是距离提档线近100分。
对于这个结果,全家人都能坦然接受。当天下午,父亲就把我带到村子后面的山坡上,指着不远处冒着浓烟的地方说:“镇上水泥厂招工哩,我和你舅都说好了,明天就带你去上工。”
第二天,我带着铺盖卷跟在父亲后面到了镇上,舅舅把我们带到人事科就匆匆离开了。在填写了数张表格后,我被直接安排去了仓库搬水泥
我吃力地搬起一袋水泥,好不容易挪到大车前,只想快点扔下好轻快一点。可是两米多高的车身我怎么也递不上去,站在车上的工人不耐烦了,探身接过我手里的水泥骂道:“干什么吃的?”
来回搬了四五趟,我就吃不消了,两条胳膊直打哆嗦,好在是一车刚好装满了。
我坐在地上喘着粗气。一个麻子脸过来踢了我一脚:“搬一车水泥,每人都是20袋,21个来回,你可倒好,只搬了5袋。要不就给你按临时工搬一袋5毛钱?”
我的眼泪不由得流了下来,有个老工人碰碰麻子脸:“算了,他刚来,还是个学生呢!”
“不行!明天我就把他退回去!”刚巧又来大车装货了,麻子脸才没有多说什么。我咬牙跟在后面继续干。
好不容易等到下班的铃声响了,嘴里耳朵里鼻孔里全是水泥灰,替我说话的老工人招呼我去洗澡,我没有去,而是直接去找舅舅。
听说我要求调工作,一向对我不错的舅舅,第一次冲我发了火:“你以为我是厂长吗?咱不过是个打工的,学历又不高,能力也不强,有啥资格挑肥拣瘦的?”
那天中午,我从水泥厂跑了出来,饿着肚子在镇上瞎胡逛。看到买水果的老人为了一毛钱与商贩讨价还价,看到两个商贩为了争夺摊位在街上扭打,看到被人偷了钱包的阿姨坐在路边上号啕大哭,不知不觉地我转到了镇中学……
我跑回水泥厂拿上铺盖卷,去人事科要工资。老阿姨说:“我以为你最少干一天,没想到你连半天都顶不住。还想要工资?”连羞带臊地把我轰了出来。
看到我突然回家,父亲一脸诧异。我说,我不干水泥厂了,我要去复读。
父亲二话没说一巴掌就打了过来:“干啥啥不行的蠢货,你还想起一出是一出!自己是块啥材料没个数?”
这次我没有哭,不管父亲打也好骂也好,反反复复就是一句话:“我要去复读!”
那天父亲没让我进屋,我自己在院子里待了一夜,母亲几次要给我开门,都被父亲一嗓子吼回去了。
第二天,屋门开了,父亲说:“你去吧。但是1万块钱的复读费,得自己去想办法,家里供了你十几年书,没义务再给你钱了。”
我揣着母亲偷偷给的两个煎饼,返回了镇上。
听说我要借钱复读,舅舅很干脆地拒绝了我:“整个水泥厂都知道我有个不成器的外甥,我这辈子是抬不起头来了!”
我气呼呼地离开了水泥厂,去找做小生意的姑姑。姑姑让我吃了顿饱饭,摸着我的头说:“当侄子的来借钱我没二话,可是去复读还是算了吧,你不是那块料!”
我赌气从姑姑家跑出来,却尴尬地发现没地方可去了。在路边上呆坐了半天,看到有卖卤肉的经过,才想起死党虎子,忙不迭地去他爸开的熟食店找他。虎子听了我的来意,啥也没说,将自己攒的300多块钱都掏给了我:“早知道你复读需要钱,咱平时少打点游戏啦。”
我揣着323块钱回了家,为了剩下的9677块钱愁得一宿没合眼。
第二天早上,我从厨房拿了两个煎饼卷就要出门,母亲关切地问:“今天还能找谁借哇?”
我头也不回地说:“水泥厂!”
我找到麻子脸,诚恳地说:“叔,我想来您这搬水泥,按临时工的价,一袋5毛行不?”麻子脸瞅了我半天,猜不透我葫芦里在卖啥药。刚巧一辆大货车开进来,我二话没说就冲了上去。
那一天,我一共搬了23袋,晚上攥着11块5毛钱躺在床上浑身疼得不敢翻身。
母亲劝我别再去了,可我早早就出门了。在村口我遇见了上坡回来的父亲,故意扭头没搭理他就过去了。
一個月下来,我挣了1560块钱,终于距离1万元的目标又近了一步,可是此时复读班已经开课了。我去学校咨询,复读班的班主任耿老师答应我可以凑齐学费后再来插班。我只有加倍地干活来凑学费,现在已经能一次扛两袋了。
当小城落下入冬第一场雪的时候,我突然接到了耿老师的电话,他问我:“钱凑够了吗?你本来成绩就差,已经耽误了两个月!”
我对耿老师说:“现在只有8000块钱,还差点!”他在电话那头高兴地说:“够啦!够啦!你不是晚来两个月嘛,学校同意减免2000元,你抓紧来吧!”
我兴高采烈地跟麻子脸告了别,麻子脸捶了一拳我结实的胸膛:“好小子,以后再来给我们送上大学的喜糖,可别又回来扛水泥!”
当我压抑着激动的心情将钱拿到学校时,又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耿老师说:“为了提高升学率,学校也不能啥人都招,入学前要测验,达到300分才能复读。”
想想我的高考成绩只有200多分,心里顿时凉了大半截,但是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也只能是硬着头皮试一试了。
半天三科考试的时间过得很慢,但我知道自己考得并不好。耿老师让我先回家等消息。
又是一夜无眠,心里总是七上八下的,第二天快中午的时候,才接到耿老师的电话:“你考了301分,好险哇!”
在前前后后历经小半年的波折后,我终于坐到了久违的教室里。只是我已经不再是那个混日子的学渣。我觉得这就是天意:如果不是学校降费我至少还得再耽搁一个半月,如果不是多考了这1分,我就彻底与上学无缘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很少回家,除了偶尔回村里拿点衣服,把全部精力都放在了学习上。其间,父亲来给我送过几次被褥等东西,父子俩谁也没有多说什么。
转眼间到了2020年夏天,在村里人的一片惊叹中我如愿考入了省内的一所本科院校。回想一年来的波折,我感觉就像做梦一样。同学们相约去见耿老师,说了一些感谢之类的话。临出门,耿老师单独叫住了我,将一张2019年冬天的考试成绩单交给我:“替你保管了这么久,拿回去做个纪念吧。老师没有看错你!”
那一刻我惊呆了:269分!比学校规定的测验合格线少了31分。攥着老师的手我半天说不出话来。末了,我向耿老师深深鞠了一躬:“谢谢您给我争取减免学费,又给我复读的机会。”
耿老师的眼里也有了泪花:“不要感谢我!是你的父亲感动了我!我永远也忘不了,去年那个大雪天,他一进门就扑通给我跪下了,求我给你打电话,说不管你存了多少钱,不够的由他来想办法凑齐……”
走出耿老师家,我在楼下遇到了那个瘦小的、熟悉的身影,他背着个蛇皮袋正打听耿老师住在哪里。看到我,他一路小跑过来:“光说来感谢老师,咋就不知道带点家里的新鲜蔬菜?害得我好找……”
父亲还在说着什么,却被我一把揽在了怀里,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喊道:“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