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弯
周六早上,老婆前面轻手轻脚起床去上班,刘大成后面眼一睁也醒了。又想起昨天的一幕,依然是后悔不迭。昨下午怎么就脑子一热,干出这荒唐事,紧接着再“作”一下,无端“作”出一桩人情债来,这后续该怎么收场,他的头有些疼。
这荒唐事起源于自己的“眼皮浅”。他上班的单位是个总共才十几个人的私营小公司,每到年底,也会评选几个优秀员工,发出几张奖状。按照往年的设定,市场拓展部评一个,财务核算组评一个,售后维护部评一个,再按照打卡记录,确定一个出勤率最高的人为“最敬业员工”,年终评选就算大功告成。奖状上的内容文字,是字写得较上眼的同事张哥用水笔写上去的,虽不是打印,但盖上公司的红章,倒也中规中矩,像模像样。至于发不发奖金,发多少奖金,只有老总和几个获奖的人知道,其他人很少过问。公司有条不成文的规则,这类事一概不得在桌面上交流。
昨天周五,几个部门都不忙。老总在工作群里发通知,叫大家趁闲空把几个先进个人选出来,张哥把奖状写好,发下去。其实,说是选,大家的心里都有数,具体到哪几个人都很清晰,也就是走走形式。譬如,啥部门都沾边、又好像啥部门都编不上的老黄,“最敬业员工”非他莫属。他家住单位写字楼附近小区,退休后闲不住,应聘到公司搞勤杂,早开门晚锁门,烧水扫地,兼顾仓库货物、个人快递的收发、打包及保管,几乎就没请过假。
财务组主办会计是老总的小姨子,这张奖状谁也没资格去竞争。市场拓展部肯定要按绩效来评,该部门的王小冬八月份签下市电力公司的一笔大单,其业绩可占公司全年业务的四分之一,部门先进个人自然也是板上钉钉的事。售后维护部的人选,基本锁定在仓管王姐和维修工小马之间。他俩都很谦逊,去年王姐发扬风格硬是让给小马,今年铁定是小马感恩回报力推王姐。
奖状证书买来时一包五本,张哥写完四张内页,还剩一张。一直在旁盯着的刘大成眼皮一跳,脑海一激灵,涎着脸说:“张哥,这剩下的一张反正也空着,要不,劳你大笔,给我也写一张呗,我带回家在老婆那嘚瑟嘚瑟。”
他的话音一落,其他未入围的同事都起哄叫好,说,对对对,给大成也整一张,设一个特别奖。
趁着热闹劲,张哥真就写下:刘大成同志:在2020 年公司各项工作中,带头加油,动力十足,表现特出,成绩可观,被评为先进个人,特发此状,以资鼓励。
人多起哄,公司的章也同时被红艳艳地盖上去了。
看着奖状上的文字,大家那个乐啊,因为大成是单位的专职司机,平日大部分时间都是开车在外面转悠,“加油”“動力”正是他的老本行!
要说这起初的荒唐倒不算什么,把事情搞大是刘大成接下来的“补刀”。晚上下班,他在写字楼地下车库泊好车,坐公交回家。下班高峰,公交车走得很慢。他翻看着手里的“奖状”,莫名生出一些感慨:从原先的包装印刷厂倒闭下岗,而后应聘进这家私营公司,二十多年来,自己始终像一只疲于工作的陀螺,在人堆里旋着转着,不显山不显水地存在着,既没什么惊天动地的成就,也没什么违反原则的出格处,波澜不惊、循环往复。从家到公司,从公司到家,两点一线的日子,把人都转成了“孬子”。偶尔想在朋友圈刷一下存在感,甚至找不到合适的场景和动机。这样想着时,公交车又堵停在那,他鬼使神差地点开手机微信朋友圈,对着“奖状”咔咔了两下,并配上一行文字发出:2020年终总结,一切安好!
没想到的是,他这两张图片一出,一会工夫,呼啦啦被点了几十个赞。一帮原先在包装厂共过事的兄弟、几个同窝在宿舍大院里的邻居,开始“糙事(借由头找事)”了:有人说,大成大成,你这可真是大器晚成啊,这么难的2020年,竟然还能被评为“先进个人”,起哄着要大成“请”一顿,大家好好聚一下,贺一下。
刘大成刚开始回了几个留言,遮遮掩掩地解释,说真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谁知越描越黑,其中某位竟然来气了:“不想请就别发朋友圈啊,这发出来又花里胡哨的推诿干吗?单位评比这玩意谁不知道啊,评上了就是奖金数字多与少的事。”
有人出来打圆场,说瞧你们急的,大成是那样的人吗,这样的好事能忘了我们这班兄弟,会不表示表示?
有人甚至开始谋划时间地点,说赶早不如赶巧,后天就是周末,大家休息的多,不如晚上就在大院东头的“悦来酒家”搞一场……
刘大成尴尬无奈地闭了口。他知道这事没法再解释。可真要打肿脸充胖子地请聚一桌,他知道这班哥们的酒量,饭后再去“嗨”个歌,按照当下大众化标准,没个两千左右是搞不定的。
可自己每月工资除留下烟钱,基本都交给老婆了,根本就没有私房钱之类存余。孩子已上初中,还和老母亲挤一个房间,一家人窝在五十几平方米的原包装厂宿舍区,前年咬牙按揭了一套大点的三室一厅,房子没到手,每月棍打不动的房贷已交了两年,加上其他各项开支,几个死工资拿给老婆打理,也是难为她了,手心怕是都捏出汗来。真要请客,这一顿饭的银子从哪着落?
到家时,刘大成本想等在超市上晚班的老婆回来,将自己一手炮制的恶作剧如实交代,她要发火就让她发火吧,谁叫自己嘴快手贱呢。哪知在上班的老婆已看到他的朋友圈,不光点了一颗红心,还额外地给了三个大大的手动赞!
老婆下夜班回来洗涮一番后已是十一点多,刘大成把要汇报的话又咽回肚里。躺在床上没法睡得踏实,翻身打滚弄出不小的动静。其间有次老婆被惊动,睡眼蒙眬地说:“大哥哎,得了个奖状这么兴奋啊,明天不上班不开车?你能不能安安稳稳地睡个好觉、养养精神。”
这不,天才刚亮一会,微信上那班哥们又活跃起来,组建了一个小群,“落实”饭局的事。刘大成愁着眉头含含糊糊地在其中搭腔。九点钟光景,手机里忽然收到一条短信提示:你的银行卡收入2000元整。还有四个字的留言:请吃饭用。
刘大成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激动地盯着手机屏幕:这钱是谁打来的?公司?领导当真了,把“奖状”的附属物——奖金也给他了?似乎不大可能;微信里的哪位好友知悉他的窘状,重情仗义,临时借与他解燃眉之急?有这种好友,但一时着实对号不出是哪一位。但不管怎样,有了这笔钱,起码不用再向老婆低眉垂眼地申请,至少能将眼面上的这场饭局摆平。
他思索了一会,觉得有必要把请客的地点和时间向老婆报告并商量一下。
老婆是用语音回的,大意是“你自己安排啊,不都说好明天晚上‘悦来酒家吗,你提前订个大点的包厢不就行啦,我这边有顾客正忙着呢”。
刘大成忽然觉得哪里不对。从昨晚到现在,老婆压根没摸过自己的手机,也没问过奖状一事的细节,她怎么知道“明晚”“悦来酒家”等几个哥们起哄细节中的关键词?
心中一动,他马上打出两行文字发过去:我卡上的钱是你转来的?这事你都知道了?
大约过了一个多小时,老婆也是用文字回复:“大哥哎,你忘了之前包装厂那班同事中有几人也和我共过事,我与他们也是微信好友,他们的评论我一样能看到。还有一个你不知道的事,你们单位的小娟与我同在一个孩子补习班家长群,她把事情的原委都跟我讲了。老公,我这么想,这一年的你,虽然平凡,平淡,平常,也平安。你大部分时间在开车,辛苦谨慎,一年下来一个违章都没有。在我的眼里,你配得上这张奖状,难得就这个机会和你的一帮兄弟聚聚,放松一下。本来,我想将这钱悄悄转到你卡上,既然你这么快就知道了,这奖金算我们全家奖给你的,只要你明晚别喝多就行。”
刘大成忽然觉得眼中热乎乎的,用手背拭了一下,潮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