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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堂仁义面

金堂仁义面

小刚

在金堂,有一把刀格外地出名。提起这把刀来,金堂人没有不挑大拇哥的,说它是“天下第一刀”也不为过!它的出名当然是因为它的主人。

刀的主人姓陈,年过六旬,脸上总是带着一团和气的笑容。陈师傅在金堂的街面上开了一家面馆,名唤“金堂仁义面”。

俗话说,南粉北面。但是这句话在金堂一点也不好使,川菜的种类繁多大家都知道,而川菜有多少种,在金堂就能吃到多少种的面。金堂的面可以让天底下的吃货,吃上一千零一夜。

陈师傅做的是大刀金丝面。

金丝面被吉尼斯评选为世界上最细手工面。陈师傅正是做金丝面的行家高手。

这种面做起来费時费力,在整个四川能做的师傅越来越少了。陈师傅凭着家传的手艺把金丝面做到了极致。鸡蛋和面,竹杠压面,大棒擀面……一套工序下来,连体力最好的小伙子都得气喘吁吁,大汗淋漓。陈师傅却做的有板有眼,有章有法,那面皮擀制得薄似蝉翼,迎风能像旗子一样飘动。这还不叫绝,绝的是切面。

大刀登场!

大刀精钢打造,重六斤六两,长二尺,宽一尺,背阔刃窄,锋利无比。

起刀。

陈师傅抄刀在手,硕大的一把刀在他手里就像小孩的玩具,一点也看不出沉重。手起刀落,大刀上下翻飞,犹如蝴蝶在花丛间翩翩起舞,无比轻盈曼妙……

收刀。

刀下的面皮转瞬间变成了千万细丝,细若毛发,绵而不断。这面煮后更是变得晶莹剔透,绝不会粘腻或断线,而且韧劲十足,弹口爽滑,再配上独家秘制的卤汁,令吃客们连呼“巴适”,真是好面!

陈师傅有个儿子叫陈厚。陈厚脑子灵光,学啥会啥,干啥像啥。他自从下了学就在面馆里跟父亲学做面的手艺,如今娶了妻生了子,算起来入行也有十来年了,这做面的手艺比他老子也差不到哪里去了。这要放在老时年间,陈厚早就能出师了。然而陈师傅始终把着面案,不让陈厚插手,他总认为儿子还欠着火候哩。

陈厚自然不服,话里话外对陈师傅一肚子的意见。

陈厚有意见的不止这一方面。他还嫌老子没有经济头脑,不会赚钱。

陈师傅每天顶多只做九十九碗面,多一碗也不做。不是嫌苦嫌累,陈师傅说这是祖上传下的规矩,变不得。陈厚就气,有啥子变不得的吗?凭着“金堂仁义面”的招牌,再做二百碗面也卖的出。可陈师傅脑子一根筋,仿佛跟钱有过节,就算街坊四邻央求:“老陈,你的面今天没得吃上,给咱多做一碗,给双倍的钱,咋样?”

陈师傅还是带着一团笑容:“没得吃上,明天早来就是喽。今天做够了数,不做!”

“老汉,我有个子想法,不知当讲不当讲?”陈厚终于沉不住气了,“你让我去开家分店,保证让咱的金丝面在金堂独霸天下,挤垮十家八家的面馆不在话下。然后招商加盟全国开连锁,就像肯德基、麦当劳那样成为大牌……”

陈师傅哼一声:“分你个头!记住,在金堂永远就这一家!”

陈厚知道父亲的脾气,看来开分店连锁的事情还得从长计议。

于是陈厚转了个话题:“还有个事情,我老早就想说了。咱店里的那个哑巴……”

不料,陈师傅一听立刻冷了脸:“说了多少次,他不叫哑巴。他是你叔!”

陈厚一晃脑袋:“有我和我媳妇在店里给你打下手,咱不需要外人……”

陈师傅火冒三丈:“他不是外人,他是我弟,你的叔!”

陈厚不屑地道:“我小时候有一次听我妈讲起,你没有兄弟姐妹,啥子时候冒出个弟弟?留他在店里做伙计也可以,凭啥子给他开那么高的工钱?”

陈师傅咬牙道:“我挣的钱,愿意给谁就给谁。”

陈厚也恼了:“我是你儿子不是?”

陈师傅呸一声:“儿子咋样?你不是那个料,一个子休想得到。滚!”

陈厚憋着一肚子火气,抬屁股就走。话不投机真是半句都多。但是转念一想。老汉也不容易,母亲去世的早,费心费力把自己拉扯大。先顺着他,这面馆早晚有自己说了算的那一天,到时第一件事就是把哑巴辞退,那个哑巴咋看咋不顺眼。

自打陈厚记事,哑巴就是店里的伙计了,负责生火和煮面。平时来店里的客人口味不一,要求也不一样。有吃细面的,也有吃粗面的。陈师傅便大刀挥舞,根据客人需要,现切现做,片刻也不得闲。切好的面不断甩进沸腾的锅里,哑巴只需要用一双长长的竹筷划几划,搅几搅,然后一缠一绕把面捞进碗里,他就什么也不管了。剩下浇汤、放卤、端碗、送面……都是陈厚和他媳妇的事情了。整个店里就属他轻省,可工资却拿的最高。陈厚大致算了一下,他的薪水足足占了面馆利润的一半!

哑巴比陈师傅小不了几岁,长得黑不溜秋不说,还是个锉地丁,要长相没长相,要精神没精神,而且一天也不见有一点乐模样,跟死了亲娘老子一样,难怪打了光棍。就这样一个人,父亲偏说是他弟,这怎么可能呢?

机会来了。

外公在乡下的老家有几间老屋,最近涉及拆迁事项,需要陈师傅去料理。陈师傅放心不下面馆,就有些犹犹豫豫。

陈厚拍着胸脯道:“老汉,你只管放心。我的手艺说天下第二,没人敢说第一。当然老汉你排除。你就给我一次机会,我还你一个惊喜。”

陈师傅叹口气:“惊喜我是不敢要的,你能把咱家面馆的招牌保住我就烧高香了。”

陈厚不屑道:“门缝里看人,把人瞧扁喽。我也老大不小了,早该独当一面,就是你老汉不撒手。”

陈师傅沉思了一下道:“好吧。面馆早晚得传到你手上,历练一下也没坏处。我走的这几天,店里有事情啥子的问你叔。虽说他不会讲话,心里明镜似的。”

陈厚嘴上应承,心里却乐开了花。

陈师傅前脚走,陈厚就开始实施自己的宏伟计划。他在店前贴出告示:即日起,金堂仁义面店不限量,欢迎光临……

不料,那个讨厌的哑巴成了绊脚石。

当第九十九碗面捞出后,哑巴搁了筷子,任凭面条在煮沸的锅里上下翻腾。陈厚跟哑巴解释了半天,哑巴只是寒着脸,带着死人相,一个劲地晃脑袋。

陈厚终于忍不住了:“这些年你在店里没得功劳也有苦劳,但是咱家店小,养不起那么多人。我知道我老汉给你这些年开的工钱不算少,起码养老不成问题。我多付你一个月的工钱……”

哑巴耳朵并不聋,听得分明,愣怔了一下。

“我老汉也是这个意思,他不好明讲。”陈厚趁热打铁。

哑巴点点头,去收拾东西了。

陈厚都合计好了,在父亲离开的这些日子,一定要赚得盆满钵满。到时辞退哑巴这件事也可以有了光明正大的理由。

哑巴走后,人气爆棚。陈厚一个人切面、煮面;媳妇负责浇汤、送面……两个人忙得脚丫都朝了天,好在令人欣喜的是这一天竟然卖出了二百三十多碗面。

面店打烊,两口子搂着钱盒子乐开了花。

然而,好事没有得以延续。第二天卖出了一百二十碗;第三天突然减到不足五十碗;第四天开门营业大半天竟然没来一个顾客……

两口子大眼瞪小眼,这是咋子一回事吗?

陈厚安慰媳妇:“没什么大不了的。放心,一会客人就得挤破门。”

话音还没落地,果然有客人来了,不过只有一个人。

来者和陈师傅年纪相仿,一进店就嚷嚷:“陈师傅怎么不出来接我啊?莫非我不受欢迎吗?”

当然不受欢迎,来人是对面“人和面馆”的高掌柜。都说同行是冤家,看来高掌柜来者不善。

“高掌柜您生意不忙吗?来我们这里有啥子指教?”陈厚板着脸。

高掌柜却笑了:“我来吃碗面不成吗?”

陈厚嘿嘿了两声:“当然成。您稍等。”

高掌柜一摆手:“我要吃陈师傅做的面,我倒要尝尝这金堂仁义面变没变味。”

的确是来找事的。“我老汉退休了,这里的面我来做。”陈厚傲然道。

高掌柜疑惑地道:“哦?你娃儿能做出这金堂仁义面?”

陈厚一昂头:“那当然。要是差了分毫,我摘了招牌。”

“当真?这可不是小孩过家家,说说就算喽。”高掌柜将了一军。

“愿立军令状!”陈厚的轴脾气也上来了。

“我要吃最细的面。你老汉当年切得最细的金丝面能在针眼里一连穿进35根。”高掌柜挑衅地道。

“我也能。您跟我进灶房,我要让您见识一下我家的仁义面是咋样做得的。”陈厚气冲脑门。

“你不怕我偷学了你家的手艺?”高掌柜笑道。

陈厚没搭理高掌柜,他心里有根,这门手艺就算看一百回也学不去!

那口大刀到了陈厚的手里,依旧轻巧。刀光霍霍,虎虎生风,顷刻间,一张面皮就切成了细细的金丝。陈厚放下手中刀,往案板上一抄,面就到了手中,丝丝缕缕根根分明。

“老婆,拿针来。”陈厚大叫。

“够细,够细。不穿也罢。”高掌柜赶忙阻止,“给我煮面吧。”

陈厚嘴角一撇,故意把面在手里抖了三抖,晃了三晃,那些面丝颤颤悠悠,竟然一根未断。陈厚显摆完,一甩手把面砸進锅里。

陈厚瞟了一眼高掌柜,心道:凭这份手艺,我要你家的面馆初一关门就不会让你等到十五!陈厚拿过长竹筷去捞面。筷子插进锅里,一挑,陈厚大吃一惊。

面条全断了!再一捞,什么也没捞起来,面条全部化在了锅里。

陈厚彻底傻了,这怎么可能呢?

“我早就知道你做不成。”高掌柜讥讽道,“因为你还缺一样最关键的东西。想知道吗?走,外边说。”

陈厚垂头丧气地跟了出来。

高掌柜拉开了话匣子:“你把你哑巴叔赶走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你的面做不成了。其实哑巴叔和你老汉是一个师傅教出来的,就是你外公。哑巴叔做面的手艺跟你老汉一样出色,而且他还练就了煮面的功夫。这做金丝面是三分大刀,七分煮。别看哑巴叔那双筷子在锅里一划,一搅再一捞,看似简单,实际上功夫厉害着呢。你刚才做的那种最细的面入锅到捞起只能有三秒!上万根的面都要煮透还不能过火,那火候那手法,必须拿捏的毫厘不差。哑巴叔要是早年另立门户,恐怕你家面馆就不在喽!这两天你的生意为啥子冷清?因为你的面煮得不地道,所以走了样,变了味。”

陈厚听得冷汗直流。真的是这一回事吗?

高掌柜接着道:“你家面馆为啥叫作仁义面?这是大伙送的。远的不说,就说你外公。你外公既是你老汉的岳父又是师父,另外还是他的养父。你老汉小的时候是个孤儿。你外公只有一个女娃,想收养一个男娃,就找到了福利院,相中了你老汉。领走的那天,你老汉说啥也不跟他走。大家都纳闷,出去享福的事情咋就想不通呢?原来你老汉要求把哑巴叔也带上。在福利院他俩是朋友。就这样你外公就把他俩都领养了。多少年过去了,老哥俩不离不弃……还有,你家店为啥每天只卖九十九碗面?那是给我们同行留条路呢。有生意一起做,有饭大家吃。你外公仁义,你老汉仁义,哑巴也仁义,就是你个龟儿子不仁义!”

陈厚臊得满脸通红。

“咋回事?”一个人闯了进来。是陈师傅!

“老汉,你……你……咋回来喽?”陈厚慌张地问道。

“我再不回,电话就让街坊四邻打爆了。他们说仁义面走了样,变了味……到底咋回子事?”陈师傅焦急万分。

“我……我……把我叔……赶走了。”陈厚的声音像蚊子嗡嗡。

“啥?你再说一遍!我打死你个龟儿子!”陈师傅暴跳如雷。

高掌柜起身拦住:“莫急。娃儿知道错了。再说哑巴叔也没走远,那天我把他拽进了我的店。”

“还不赶紧把你叔找回来!”陈师傅余怒未消。

“掌柜,掌柜!”高掌柜的伙计跑了进来,“哑巴叔一不留神走掉了。有人看他坐上了车……”

高掌柜着急红眼地道:“告诉你们看好人,看好人。竟然给看丢了!”

陈师傅反而冷静下来:“他丢不了。他离不开这个面馆,仁义面的牌子还靠他撑着呢。今天是不是十号?”

众人点点头。

“这就对头了。他去了市里的福利院。每个月的这一天他都要把工钱全部捐到那里,一个月也没落过。”陈师傅道,“娃儿记住了,我老说你还欠着火候,不是说的手艺,是做人——做人做面一个理!”

陈厚郑重地点点头。

高掌柜和陈师傅交换了一下眼色,笑了……

(插图/陈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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