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庆杰
1986年,我在一个村联中里读初三。
那所联中的条件非常差,没有学生宿舍,所谓的学生食堂也只能给我们热热自带的干粮,每人一碗混浊的溜锅水。联中的前身是所小学,我们这个班是建校以来的第一个初中班,因有了我们,才把以前的“小学”改称“联中”的。
我们既是第一个初中班,理所当然,也是第一个初中毕业班,很受学校领导的重视。临近毕业时,为了让我们班在中考时取得好成绩,打响初中班的第一炮,校领导硬挤出一间教师办公室,改成临时宿舍,安排班里的前十名住校。
听到这个消息后,我非常兴奋。那时,我的成绩一般在前四名,语文稳居全班第一名,英语和代数要差一些。但不管怎么说,宿舍肯定有我的份。
我没有自行车,每天步行往返于学校和家之间,不但很累,而且,耽误时间。住校后,每天可以有充裕的时间学习了。
我天天盼着宿舍能早一天改造好,计划着搬进去后,集中精力补一补自己较差的英语和代数。
这一天终于来到了。
早上刚上课,班主任李老师就兴高采烈地走上讲台,微笑着说,同学们,告诉你们一个激动人心的好消息,我们的宿舍改造成功了!
我忍不住鼓起掌来,可拍了几下才发觉只有自己在鼓掌,就红着脸低下了头。李老师并没有追究我,可见他也是非常高兴的。
李老师接着说,下面,我宣布一下住校同学的名单:刘天宇、张淑华、赵……我觉得李老师有些多此一举,明摆着的事,前10名住校,还用宣布吗?直到老师念完,我才发觉不对劲儿,因为我始终没有听到自己的名字。
一瞬间,我双腿发软,头发晕,几乎溜到桌子下面去。做了10多天的美梦,在一刹那破灭了,这对一个15岁的孩子来说,是多么大的打击啊!
我不明白,作为前10名,我为什么没有被允许住宿?我很伤心,很气愤,很想找班主任问个明白。但我不敢,那时,由于家庭的贫困,我在班里是穿得最差的,因而有些自卑,从不敢有一点对老师不敬的行为。我甚至想:老师这么安排,肯定有他的理由。
我只有每天晚上回到家里挑灯夜战,以弥补没有住校的损失。我知道,住校的十名同学,每天都有老师开“小灶”,我只有用双倍的努力才有可能保住自己的名次。
大约一个月后,我的英语老师在与我的一次谈话中,无意中透露出班主任没有让我住校的原因,我听到后,一个人呆了半天。
那时,我们班有一个现象:成绩比较好的同学和成绩比较差的同学形成两个小“集团”,两个“集团”倒没有什么冲突,只是课间和放学后游戏时,成绩好的扎一堆儿,而成绩最差的一小撮也混在一起,两下里几乎从不掺和。不但我们班,其实很多班都是这样“人以类分”的。
但我属于较特别的一种,我成绩好,却喜欢和班里的几位“倒数”差生一起玩,没有别的理由,就因为开心。但我却从来没有和他们一起做过任何“坏事”。
我没有想到,就因为这一点,班主任老师竟然渐渐将我划到了“坏孩子”的行列,怕由于我的住校,影响其他同学的学习。
天哪!这是哪跟哪呀!我承认自己经常和班主任眼里的“坏孩子”一起玩,但我和他们有根本的区别,我对学习是认真的,也是有上进心的呀!我的成绩就是最好的证明!
悲愤之后,我消沉了,甚至絕望了。
既然我这么好的补习机会被无情地剥夺了,既然班主任已经用有色眼镜看我了,我在这个班里还会有前途和希望吗?
从那以后,我对学校有了一种厌恶感,对学习也毫无信心了。我放弃了努力,终日和一群差生在一起疯玩,终于玩成了货真价实的差生。
多年以后回想起来,我才知道自己做了一件多么愚蠢的事情。我拿别人的错误狠狠地惩罚了自己,惩罚自己在农村整整种了8年责任田。尽管后来,因为文学的成就,我最终走进了城市,成了一个有点儿小名气的作家,但比读书多付出了数倍的艰辛和努力。
一个仅有初中文化的农村业余作者,成功的机会比读书低百倍也不止啊!
临近中考的前几天,是个上午,班长对我说,李老师让你去一趟。
自从我的成绩滑下来,李老师从没有找过我,快考试了,找我干什么呢?
带着疑问,我忐忑不安地走进了李老师的办公室。
李老师很瘦,有点儿驼背,五十多岁了,但视力尚好,一直没有戴眼镜。他面色平和,示意我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我这才松了一口气。
李老师问,这次中考,你觉得有把握吗?
我低下了头,最近的几次测验,我都是倒数七八名,别说考上,连及格的可能性都没有。
李老师又说,如果你觉得没希望,就不如不考,你的成绩实在是差得太远,不可能有奇迹发生的。
我疑惑地问,为什么不考?
李老师微微一笑说,如果不考,你可以为家里省下五块钱的卷子费和考试费。你想想吧,反正也考不上,何必浪费这个钱呢?
我一听,觉得李老师说得太有道理了,要知道,1986年的五块钱几乎等于现在的50元呀!
我很干脆地说,那我就不考了。
李老师让我在一张表格上签了个名,当即从抽屉里拿出五块钱给了我。
走出办公室,我想,李老师真不错,知道我考不上,连5块钱的卷子费都给我省了。
回到家里,我没有提退回5块钱的事,为的是能自由支配这笔钱。到了考试的那一天,我像往常一样来到了学校。
我们的教室做了考场,整个校园都静悄悄的。我无处可去,只好背着书包走出学校的大门,来到操场上。
宽广的操场上空无一人,我独自在篮球杆附近徜徉,觉得孤独又无聊。树上的蝉开始叫了,这更增加了我的烦躁。
不知为什么,明知道自己考不上,可看到整个学校的学生都在考试,而只有我一个人置身事外,总有一种落寞的感觉。
忽然,我听到有人在喊我的名字,左右环顾,发现声音来自学校的院墙上,喊我的是全班的第一名(倒数)马连军。
马连军喊,哎,傻青,在这儿转悠嘛呢?
我一喜,问,怎么,你也没考?
马连军没接我的话茬,而是诡秘地冲我一笑说,快到宿舍来,有好事儿。
我又匆匆赶回学校,来到了全校唯一的一间宿舍里。一进门,发现屋里人不少,全是些调皮捣蛋的货色。我明白了,这些人全是被“照顾”了的。这间宿舍平时白天总锁着门,看来今天是为了收容我们这些难民而法外开恩了。
有了难友,我的心情不再那么沉闷了,高兴地加入他们的打扑克行列里。我们打的是“大跃进”,6个人,只要一个人赢了就算一把,输了的5个人都拿出5毛钱。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至今为止的唯一一次赌钱,当时觉得既开心又刺激。
快中午时,我的钱已经输得精光,这时,心里才有了一点点的后悔。
我们中个头最大的刘星忽然将手中的牌一摔说,不玩了,不管是赢了的,还是输了的,都把自己的5元钱全拿出来。桌子上一下扔了很多零票,赢了钱的全退了回来,又把自己的五块钱拿出来,6个人整整凑了30元钱。刘星将钱一卷,往兜里一塞说,走,出去喝一顿。
我们来到学校门口的油条铺。学校是在村里,没有酒楼饭店,校门口的油条铺是唯一能吃饭的地方。
我们要了点儿花生米,炒了几个青菜,打了点散酒,就像模像样地喝起来。那是我第一次喝酒,幾口下去,有点儿晕,但那滋味儿有点儿舒服。
我说,真多亏了李老师,要不,我们哪来钱喝酒呀?
马连军马上说,错!这是我们自己的钱,不用感激他。
刘星喝得猛了点儿,脸和眼睛都已经红了。他嘴已经不利索了,但还是他的话最多。他搂着我的脖子,满嘴喷着酒气说,你知道李老师为什么不让我们考试吗?
不等我回答,他又接着说,他不是为了给我们省钱,他是为了自己。今年的中考评比,不比考中的人数,而是比参加考试的人数和考中人数的百分比,我们这些注定考不上的累赘不考了,那他的百分比不就高了吗?
其他几个人一起说,对!李老师就是把我们当包袱一样给甩了!
马连军举起杯来说,难兄难弟们,我们分别在即了,为了被抛弃而干杯!
干!干!干……
我们都喝醉了。
我和马连军抱头痛哭。
清醒过来之后,我们都明白,我们都是绝对没有希望考好的,让我们抄袭都不一定抄对。但被婉拒在考场之外,总觉无形之中受到了伤害。
我们像被集体抛弃了般,内心一片荒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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