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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漆木匣

黑漆木匣

郭晓畅

大老黑家的“光荣烈属”牌子分量很重。

他们兄弟三个,二黑三黑都是烈士。虽说对二黑到底是八路还是伪军,柿村人有不同的说法,但三黑的解放军身份确是真的,名字已与许多人的名字一起刻在了县烈士陵园巨大的石碑上。于是,政府抚恤,村里照顾,每年除夕,村小学的学生还聚到他家门口,敲锣打鼓,拥军优属一番。只是这天大老黑一定大门紧锁,二门紧闭,人早不知躲哪儿去了,实在有些不合情理。

不过,村人还是多见不怪。一个老光棍儿,提着根放牛棍子,男人堆里没他,更不会钻到女人堆里。但当别人凑在一处闲聊时,大老黑有时也会悄没声息地过去,再悄没声息地离开。有时你一个人正走得好好的,他会突然从后面闪出来,叫你心里七上八下,步子便有些不稳。他在生产队里放牛,却常常是见牛不见人。到了夜晚,他家的油灯一会儿明,一会儿灭,鬼火似的,更是瘆人。

“别是个蒋匪潜伏特务吧?”时任生产队长兼村民兵连副连长的“小六指”产生了怀疑。

到了晚上,便带几个民兵摸到了大老黑家。可小六指刚藏进柴火垛,还没等摆好姿势,一个身影就闪到他背后,拍拍他的肩头,“嘿嘿”怪笑两声。小六指一回头,发现正是大老黑。吓得他哎呀一声我的娘,撂下手中的半自動步枪,翻过院墙落荒而去。

这以后小六指一见大老黑就头皮发奓。他爱咋样咋样,全由着他。他爱放牛,他便放牛。他不放牛,横竖也有人顶上。再说大老黑除了脾气有些古怪,人倒也还算老实。去哪里虽不打任何招呼,但他要出远门,一定割了一大捆青草回来,或者看见他割了一大捆青草,表明他一定要出远门。

平常除了军烈属的那点儿补助,他也是靠工分吃饭,并不占集体一点儿便宜。村人常见他背了一包煮地瓜出去放牛,烟囱一连几天都不冒烟,日子过得艰难。他没有亲戚朋友,也不跟别人交往,孤单单一个人过活,想想怪可怜的。更可怜的是没有谁替他这样想一想。柿村人人都知道大老黑,但谁也没把他放在眼里。大老黑的行踪像是影子,人也像影子一样活着。

然而,大老黑还是有一个经常交往的人,就是小六指的爷爷——老六指。

“郭志清你来了?你又把牛赶进皮狐子沟了。”

老六指患有严重的白内障,双目几尽失明,但他还是准确地认出了大老黑。在柿村,也只有他坚持叫大老黑的真名字。这时村子里静悄悄的,只几只鸡在小心翼翼地觅食。大老黑慢慢靠近他,身子有些颤抖,脸上是愤怒的表情。同时,老六指两眼那层厚厚的白膜也让他感到恶心。这老东西多少岁了?一头乱蓬蓬的花白的头发足有半尺,白眉毛,白胡子,整天蹲在墙根下晒太阳,脸色却是惨白。大老黑越靠近他,越感受到一种强烈的死人的气息。

“现在是民国多少年了?怎么老听不见枪炮声了?他娘的三八大盖真厉害。吧勾。吧勾。撸子不行,老是臭火。”

老六指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冲着大老黑。他说话总是这样颠三倒四,叫人捉摸不定,在外人听来,完全是一派胡言。然而大老黑还是听得仔细,试图从里面发现出破绽。

“二黑是在荣山子牺牲的。那么多人往山顶上爬,蚂蚁似的,机关枪一扫一大片。可还是架不住人多。我早就觉得够呛,怎么劝九指掌柜的也是不听。”

“是三黑。”大老黑的眼圈有些发红。一提到他死去的两个亲兄弟,他的眼圈总是发红。

“三黑也真是的。那回他端的是汉阳造,弓着腰,撅着腚,像是上坡刨地瓜,我在山顶上看得清楚。”

大老黑看见几个虱子正沿着老六指的袄领,一直往他的头上爬去。老六指眯着眼睛,一点儿也没察觉。他说的土匪“九指”当年也是个人物,与大老黑家的灾祸有关,据说也与老六指多有瓜葛。

“那回你在荣山子领担架(为解放军组织担架队,抢救伤员)。”

“到太平山,我记得是八月十五,逢五排十,高崖大集。我们路过的时候,还在集上歇了歇晌。人早跑光了,麻子的朝天锅也毁了堆了,那回我捎的是小米煎饼。在老乡的咸菜缸里,我还捞了两头咸蒜。”

“你是在荣山子领担架。”大老黑的语气带着乞求,“你还把你的瘸腿舅子征了去。昨天我去见了他,他跟我要了一瓶烧酒,还跟我要烟吸。”

大老黑掏出了半盒“丰收”烟,捏出一支递给老六指。他看见老六指扒开棉袄,哆哆嗦嗦地去摸火镰火石。在他的裤腰带上,系着一把老式的铜钥匙。这使大老黑的脑子莫名其妙地闪了一下。

“这烟不孬。比‘老刀差,比‘美丽强。不过还是烟袋吸得惯,你爹的烟袋就挺好。白铜锅子玉石嘴,湘妃竹上还写字。烟荷包绣得也巧,你娘做活细,瘸子不是早被政府抓了?”

“放了他又让他看坟。那天他喝醉了,说你领担架的时候,硬翻死尸的口袋。不管是国军还是解放军,你还从一个官的嘴里掰下了两颗金牙。”大老黑一边冷笑,一边注视着他的眼睛。

老六指的眼角沾满了眼屎,原本惨白的脸上还是没有任何表情。“那个盗坟的绝户头。他还有脸说我,二黑从山上抬下来。他带了一双银筷子,没见你娘的九连环呀。”

这老东西什么都知道。大老黑痛苦地埋下头去。爹死了,娘死了,家败了,仅存的几件物品,由他悉数分给了两个兄弟。二黑得的是爹的烟袋和娘的玉镯,三黑得了爹的银筷和娘的九连环。连这事老六指都知道,他还有什么事不知道!

而仿佛猜透了大老黑的心思,老六指伸出了他那六指的、平常总是缩着的、轻易不示人的右手,拍一拍身边的这位冤家,“郭志清你要知足,你家的烈属牌子是我挂上去的,月月还从上级领赏钱,可我的独苗、小六指的爹呢?谁把他领进了皮狐子沟,从此死不见人,活不见尸?可怜小六指打小没见他爹的样。怨不得他敢造我的反,我家的东西也让他糟蹋了个干净。”老六指忽然变得十分狂怒,将一头白发摇得更加纷乱。

乱世草头王,有爹便是娘。

栽棵摇钱树,塌了象牙床。

上房揭片琉璃瓦,老鼠招亲狗跳墙。

这厢开了棺材铺,那厢飞来野鸳鸯。

……

没来由地,老六指又张开他那透风撒气的嘴巴,唱将起来。这忽然的神腔鬼调听得大老黑心惊胆战。再看看老六指,那右手拇指上叉出的一小截指头可怕地抖动着,生龙活虎地蹦跳着,又顷刻间在空中飞舞,呼啸着向自己的头上击去。大老黑想起了小时候第一次看见老六指时的情景,人也像小时候一样吓得大哭起来。

大老黑将牛赶进了皮狐子沟。此为柿村最深最长的一条沟壑,坡陡沟深,荆棘丛生,发生过不少诡异的故事,有许多吓人的传说。多年前,有人把老六指的独儿引进来。现在,大老黑把牛群一次次赶进去。至于那回是不是二黑当的“勾子(当地土语,土匪的眼线)”,大老黑嘴上不说,但情愿相信这是真的。他为二黑的胆量所折服,为这次成功的复仇得意。同时,他在内心更加重了对二黑的负疚感,为弄不清二黑惨死的真相焦虑和忧伤,他已断定老六指就是凶手。多少年来,大老黑一直寻找的就是更为充分的证据。

自从爹被绑票又被撕票后,他们两家就开始结怨。田地和银圆被迫流入老六指家不说,娘不久也投井而死。那時大老黑正在太平山打石头。高崖的炮楼需要石头,保长老六指不停地为日本人张罗着。对于娘神秘的死亡,大老黑最后是从一个鞋样子上找到了答案。塞在娘炕席下的一个鞋样子,形象地剪成了手指的形状,并且霍然剪着六个指头。

“是六个指头!”大老黑红着眼圈,把鞋样子一次一次递给吴局长。这位县公安局长早年在高崖武工队待过,二黑也曾在武工队待过。

“那也不好断定老六指就是凶手,你们村长六指的是只有他们一家,在全县却有568人。再说当年的土匪九指原先也是个6指。”

局长为大老黑感到可怜,每次都尽量开导他,“太平盛世,你先安稳些,享受个太平,好好为自己过日子。那些兵荒马乱时老辈子的事情,不那么好抖搂,有政府呢,旧账也是账,早晚能算清楚。”

“我爹我娘不说,二黑死得可真是不明不白呀。那个惨呵,好好的人被活埋,也不知道是个啥身份,也不知道为什么死。”

吴局长叹口气。当年高崖那地方局势复杂,八路军、鬼子、国民党、治安军、土匪你来我往,当地有不少人操枪弄炮,二黑这类人几乎哪支队伍都待过,怎好判断他的真实身份?即便有段时间,他曾经待在自己的武工队里。“唉,好歹三黑最后有个‘解放军的好名分,八路更是好名分。”

珍藏着娘留下的鞋样子,大老黑却闹不清自己到底穿的哪双鞋,走的哪条路。但既然把老六指列为一生的对头,事情总要弄个水落石出。以老六指现在凄凉的晚景,未必一定要将他置于死地。那年三黑随队伍赶往荣山子时,曾经偷偷跑回家,腰里掖着一支短枪,商量如何跟老六指拼命,被自己好歹拦住。

“有根有据才好下手,绑票和鞋样子的事还是等他承认了好,不是还冒出个九指掌柜的来吗?叫人死也要叫人死个明白。”大老黑这样劝着三黑。要想让老六指偿命,当时就能办到,还用得着等到现在?可他为什么不说出自己的秘密来?他为什么不肯叫别人明白?

大老黑提着镰刀爬上沟沿,站在了柿岭上。北面十里开外是荣山子,几十年前发生的那次激烈战斗,一直在乡人的嘴里流传。南面是高崖,巨大的崖岭下如今已经修成了水库。再往南是太平山,远远的天幕下,是沂山高大的山影。那些地方对大老黑来说太熟悉了,几十年来,为了寻找证据他已不知探访过少次。

“只剩下淹没在水库里的‘三瞪眼了。”大老黑想。

那是一条通往柿村的陡峭的山路,水不转山转,转了三道弯,人往上爬,每道弯都累得瞪眼。而在“二瞪眼”的凹处,正是二黑被活埋的地方。难怪老六指在修水库时也那么积极。他自己当着生产队长,有权指派他留在村里放牛。这老东西什么也都算计到了,看我什么时候钻到水里!

大老黑恨得咬牙切齿,又为自己的苦命伤悲。他看到崖上的庄稼已经成熟,秋风中,高粱摇曳着血红的顶穗。

开了镰,封了场院,辞了短工粮进囤,又是一年。年复一年,他还是没能让老六指招出供来,他想他还得出去转转。据说二黑在沂山和太平山时,曾经多次托高崖街的商号捎信,三黑也说曾给他写过信,可他一次也没见到。县烈士陵园里,三黑唯一的遗物是那双银筷子,娘的九连环呢?扒开了埋二黑的窝子,没见那支撸子,也没见那副玉镯和烟袋,这些东西都落到谁手里了?九指掌柜是个无头案。如果是老六指,他又藏到哪里去了?大老黑低头割着青草,把脑子想得快要炸开,到底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老六指的痴呆症是越来越重了。天下着大雨,他还是坐在墙根下,像往常一样晒太阳,实在把小六指气得够呛。好歹将他背进屋,脱下被淋得透透的破棉袄,等再去脱他的破棉裤时,他却像女人怕糟蹋一样,死死抓住裤腰带不放。那把铜钥匙也攥在他六指的手里,一边往后缩着身子,一边苦苦地哀求:“大爷放过我吧。我跟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要粮瓮里有,要钱我给您拿,就是别要我的命。”最后竟呜呜大哭起来。

这使小六指感到厌恶。对于神秘莫测五迷三道的爷爷,他早已不耐烦了。多日没进这间小独屋,他看到屋里更加凌乱不堪,所有的窗户都被塞了个严实。黑暗中,谁知道他又布下了什么机关,明枪暗箭,磕磕绊绊,一些蛆虫还不间断地爬进人的裤筒。小六指闹不清这老不死的爷爷是怎么了,造了他的反、革了他的命算是对了。

“现在是民国多少年?怎么没见日本人来清乡?九指掌柜的也多日没下山了。枪打出头鸟,棒打鸳鸯散,好孙子做事你要小心。”

老六指又开始没头没脑地说话,听得小六指心惊胆战。“我早就知道世道要变,你爹这事不用提了,有皮狐子一份,有人一份,有屈死鬼一份,我卖了地,押了屋,换成白花花的银圆给了区上。区长还给我打了欠条,你瘸腿舅老爷那个王八蛋,九指掌柜的一副好身手。”

“区长后来做了更大的官,可你净让我背黑锅。你说过大老黑家还买了支撸子?”小六指忍不住发问。

“找不着区长吴局长也知道,别人跟他透露过。那个九指掌柜的从太平山下来又去了高崖街,他是死了还是去了台湾?兴许在荣山子就死了。瘸腿老说没翻到他的尸体。没准是在沂山,那一仗八路打得好,我们抬担架的很清闲。”

“净在那里胡说八道,没死你不会别胡说八道?”小六指觉得爷爷把他这辈子害惨了。前些年约了年轻人一起,糊上纸帽子就拉他游街。他们家的老宅子也让他翻了个干净,翻出了一些地契、奖章和女人的衣服来。奖章有共产党的,有国民党的,有日本人的。衣服显然不是死去多年的高大粗壮的老奶奶的。

为这事,大老黑还破天荒地跟他套近乎,硬塞给他一副棉手套子。“你真是大老黑的仇家?他爹是你绑的票,紧接着你又奸了他娘?还是你当的勾子?那二黑也是你杀的?或者是你告的密?你也写信告三黑了?我爹呢,是不是叫二黑引进皮狐子沟的?”对于大老黑家的遭遇,小六指也存有巨大的谜团,同时,他自己对大老黑也有一种强烈的复仇心理。

“九指掌柜的真硬汉,剁下指头给人看。我的天爷,他在你面前玩弄着刀子,还说一块儿做事都有好处,要是不做,或者走漏了风声,先剁下你那个指头来,反正长那个指头也是多余的。我的亲娘,小李飞刀亮闪闪,磨得比剃头刀子还快,请神容易送神难呵。”

小六指觉着自己的手指一个劲地哆嗦,尤其是那个多余的六指。当年,土匪九指是个人见人怕的活阎王,谁都知道原先他也是个六指。据说太平山的土匪炸窝子(火并)时,这厮在众匪面前,愣是将自己的六指齐根剁下。

“指头多个少个的碍多大事?”凭着这血淋淋的一招,他成了大掌柜的。以后他在绑票时也喜欢剁别人的手指头,几次接受改编,最吓人的军纪也是剁手指。到底把手下的人弄得服服帖帖,无论跟谁开仗,都表现出了极强的战斗力。至今高崖这一带吓唬小孩,还是一句九指掌柜的来了。

小六指看到他爷爷披床被子,不知是冻的还是吓的,浑身打着哆嗦。然而他那湿透的棉裤到底没脱,一只手还是紧紧攥着那把铜钥匙。“都什么年代了,操他娘的九指怕早化成灰了。”

小六指稳稳神,“我说你老攥着那把破銅钥匙干什么?一把钥匙开一把锁。你那把钥匙是开哪把锁的?我怎么从来没见过?那年挖地三尺也没发现咱家还有啥东西。有些事我总觉得蹊跷。听说你连死人的金牙也给掰下来了?”

花天酒地太平的官,

小姐不偷偷丫鬟。

哎呀俺那死去的妻,

白日里举起了霸王鞭……

老六指又是一阵神腔鬼调。门口外面,也忽然传来奇异的响动。小六指走出去,发现一个人影一闪,随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大老黑最后一次去找老六指时,见他正坐在墙根下打盹。阳光意味深长地照定他,长长的涎水从嘴角流出来,经过他的胡子,慢慢滴入他的领口。

“你终于熬不住了。”大老黑按捺不住心中的得意。

老六指抬抬头,还是看不出有什么慌乱。“解放了,马王爷还是三只眼。吴局长也是睁着眼睡觉,闭着眼看书,我早看出这人有出息。”

“不问现在是民国多少年了?我费了那么大劲,才知道你有个木匣。”

这回老六指没去攥他那把铜钥匙。

“郭志清你换上了胶鞋。胶鞋不好,走路听不大着动静。还是麻线纳的鞋底好。那年打孟良崮时,我们做了那么多军鞋,还摊了一大堆煎饼,十几辆推车,我们一口气推到了沂山。”

“你还往高崖炮楼里送单饼卷鸡蛋,九指掌柜的降了国军,你也征了不少粮食。”

“三黑也到炮楼去过。打开日本罐头,一个劲地猛吃。那回九指掌柜的投日本,我看他多半是冲着日本娘儿们儿去的。日本娘儿们、中国娘儿们有啥两样?除了身子洗得干净,中国的是肚兜子,她们是奶罩子。走路净用小碎步,有时还弓着腰,倒退着走。郭志清你这些年,尝没尝到过女人的滋味?”

大老黑觉得有些丧气,人活一辈子,到底没尝过那种滋味。要是家道没败,没这些过节,何至于兄弟三个,竟没有留下一个后?想想自己家当初牛羊满圈、租子多得没处放时,这老六指还厚了脸皮,托了媒人给他做媒,遭到了父母和他的拒绝。论理,他那个闺女不但没多出个指头,模样还长得确实俊俏,可六指家族里的女人能做财主家的少奶奶吗!谁又承想跟这个妄图做自己老丈人的人,一辈子纠缠不清。

“你说二黑还差不多,三黑可是从一开始就在共产党的队伍里。”

兄弟三个里面,就数二黑的脾气最犟。甭管是九指的掌柜还是六指的魔爪,老六指这一仇家他是认定了。老六指随谁,他就离开谁。老六指怕哪家,他就加入哪家。即便有时两人碰到一块儿,也是明着亲密,暗地里较劲。三黑人老实些,不过拿枪的目的也还是存了私心,他所在的队伍曾几次收到有关他的无头无尾的信。因而他在八路军时是班长,在荣山子牺牲时却是战士。

“夹紧了熬,立牌坊,浑汤浑水是染房。三黑算是熬出名声来了。二黑有一份没一份的,你家的烈属牌子又不能同时挂两块。贞女烈妇可以,状元探花也可以。小孩子敲锣打鼓到你家,你还躲着不见。这回你出去的时间长,跑了不少冤枉路,郭志清你也老了,看上去比以前瘦多了。”

“你瘸腿舅子又被逮进去了,这回他倒卖的是金子,将从坟里起出的金货割碎了零卖。他这回算完了,不接着被杀头,也要老死在里面,啥事都有报应。”

“不是不报,时候不到。时候一到,什么都报。郭志清你要学着说话。咱两家的事吴局长不是不愿管,他可是个明白人,只要腾出手来较真去查,什么都清楚。你老爱上皮狐子沟放牛,我的独儿、小六指的爹呢?冤有头,债有主。我现在说话不糊涂去他的瘸腿小舅子。”

“找出你的匣子来,不就什么都清楚了?信、金牙、俺爹俺娘的那些东西,还有二黑随身带的撸子,那可是我粜了十担谷换的。二黑拿了它,老是擦,瞄。”

“高崖北岭‘三瞪眼,衙门不管阎王管。二黑有的是力气,人也机灵,还带着撸子,几个人能近他的身?‘三瞪眼那块埝儿净麻钢砂,兔子不拉屎,蛇虫子半夜都嫌烙得肚疼,挖个坑子得费多大劲儿?皮狐子沟土暄,我总觉着那里埋人合适,就是找不到痕迹,操他娘做的可真严实。”

“高崖局子里的人通知我。我是在‘三瞪眼认的尸,那里确实有个坑子,是一丈深的大窟窿。”

一想起二黑,大老黑的眼圈就发红。遥远的往事清晰又模糊。尤其最近一段时间,他的眼前总是出现幻景:娘摸黑剪鞋样子。爹一边捡着被割掉的耳朵、剁下的手指,嘴里还一边咕咕哝哝。“三瞪眼”一个巨大的黑窟窿里,二黑和三黑抱头大哭,百感交集:“咱兄弟俩可见着面了。”老六指、小六指、小六指的爹、瘸腿舅子、九指掌柜的,还有吴局长,都一齐在他眼前晃动……

“郭志清你也到时候了,大窟窿都挖到了一丈深。小六指总骂我老不死的,押了地,卖了屋,叮当作响的银圆给了区上,区长给我打了欠条,我现在说话不糊涂。”

“你还专门修了水库,大水淹了‘三瞪眼,土埋完了又水葬,想方设法不让我查出来。”

“我要能决定修水库,我就能找着我的独儿、小六指的爹。上朝的是皇帝,上炕的是窑子。坐轿的是几品官?抬轿的挣几分钱?白素贞水漫了金山寺。我有法力,我早把皮狐子沟翻个底朝天了。”

“是有个大窟窿,打开你那个匣子,里面肯定有信。二黑、三黑的信我一封也没收到。去了趟沂山,又去了多趟高崖街,说那回二黑是捎信给咱柿村,随后日本人还真的来扫荡。”

“你都说过多少遍了。九指掌柜的怎么也来了?我的亲娘,九指掌柜的,翻脸不认人,还不如人家东洋鬼子,我又不识字,我那瘸腿舅子可是满腹经纶,坟里铜鼎上的阴文,瓦罐子上的花鸟,他都认得。这王八蛋什么都坏,就是有一点好处,有时嘴还真硬,还有卷烟吗?”

大老黑迷惘地盯着空中的一块浮云,没有动。老六指掏出烟袋,开始全神贯注地打火镰火石。他那个破烟袋锅子已经瘪了,竹节上一圈圈地缠了些棉线。

“你爹的那支烟袋好。烟荷包上,刘海戏金蟾。”

“传给了二黑,你打开匣子给我看看。”大老黑哭咧咧地,直勾勾盯着老六指的铜钥匙看。

“匣是木匣,涂了黑漆。我不说没人知道。小六指翻了多少回,也没翻到。你得给我看看那个鞋样子。”

“咱们找个地方。”

“人到最后,总要找个地方。我唱唱别人老是害怕。郭志清,你且聽。”

小铜锣,当当响,猴子耍人开了场。

捡根秫秸当拐棍,见了亲姐叫亲娘。

戏楼演了多少戏,世间哪有刘关张?

锅里有米去讨饭,家中有妻包二房。

你争我夺为名利,反目成仇开了枪。

铜锣敲罢人流泪,你方唱罢我登场。

劝的是人活别为一口气,是佛不争一炉香。

前想想,后望望,人死灯灭梦一场。

唱完后,老六指大口喘着粗气,咳嗽了半天,终于吐出了一大口带血的浓痰。

这一次大老黑非但没感到害怕,反而觉着唱得怪有滋味。对于那些乌七八糟的不知是谁人相传还是老六指自己现编的唱词,虽说不明就里,还是有所触动。白毛老六指那双蒙了一层白膜、布满了眼屎的眼睛,也湿润起来。

“走吧,我的腿脚还灵便。郭志清你瘦多了。母狗子屄,过日子细。前些年你还舍得往锅里点上滴酱油做碗神仙汤,有时割块豆腐蘸韭菜花吃,这两年你净啃煮地瓜,钱都浪费在路上了。备好盘缠,这次咱们先去趟高崖街,吃顿麻子的朝天锅,就用三黑的抚恤,别忘了烈属牌子是我挂上去的。”

“我干脆捎上它。”

“鞋样子,匣子,他娘的瘸腿舅子。”

“先从皮狐子沟走。”

“走,走,过了潼关是蛤蟆口。”

没见大老黑放牛,也没见他割青草回来。小六指觉得纳闷,正想另派人去放牛,他又猛然想起,也好几天没见老不死的爷爷出来晒太阳了。虽说早已分门立户,但他每天还是能看见墙根下那团白乎乎的影子。这事有些奇怪,莫非?小六指的脑子一下闪出了那种预感,约了几个人忙往他爷爷的小独屋跑去,发现人并不在屋里。再去大老黑家,院门掩着,屋门敞着,进去后,却没发现任何零乱的痕迹,只是不见了门口的那块烈属牌子。

一村人立刻紧张起来,村里村外,沟里找,井里捞,东南西北全翻遍,还是不见两人的踪影。小六指跺跺脚,死了见尸好说,活不见人麻烦,赶紧报告公安局吧。

吴局长亲自接手这一案子,对这两人他是太熟悉了。新中国成立前他就跟他们相识,也知道两家的恩怨。新中国成立后,为了各自的家人,又一次次上访告状。一个是挂着牌牌的响当当的烈属,一个是当年散尽家财支援革命领着担架上过战场的农村干部,这案子难断!他断断续续也下了不少功夫,他隐约觉得大老黑父亲的死及以后他母亲的自尽八成与老六指有关,是受人所迫还是原本就有贪婪之心就难搞清了。

大老黑兄弟三个多年寻找证据伺机复仇也是煞费苦心。

二黑是不是八路确实难以定论,事实上从一开始,为了复仇这唯一目的,他就兼有多重身份,加入了八路军,也投靠了伪军,是地下党也很可能是国民党的探子,甚至一段时间,他还与土匪九指掌柜的打得火热,你说不清二黑那晚回家到底想告诉大老黑什么或柿村人什么,在“二瞪眼”遭受暗杀未必一定与老六指有关。相反,老六指儿子的失踪却极可能是他所为。

黑漆木匣是一个悬念,它是老六指珍藏的同时也是大老黑想得到的。那么里面的秘密?很可能有三黑的信件、二黑的烟袋,不大可能有撸子、玉镯和九连环,有关金银玉器这类值钱玩意儿,倒可以去审问老六指的瘸腿舅子,那支撸子,则可能落入九指掌柜之手。大老黑她娘留下的鞋样子莫非真的与老六指有关?事情已经过了多年,追查起来迷雾重重,死的人已死,活着的大老黑和老六指已成了如今这副样子,平日里疾恶如仇的吴局长一下子也有点想不通了,人间万象,世事如烟,人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

至于眼下这件案子,几乎没费周折即宣告侦破。吴局长赶到高崖,还没等去柿村,就有人报告高崖水库里漂出了两具尸体。找来小六指一辨认,正是他的爷爷和大老黑,没有人看见他们俩是什么时候来的。

岸边草木萋萋,水面波浪依依,不可能出现任何撕扯、打斗的场面。只是在昔日险恶的路口‘三瞪眼今日水库的东北岸处,发现了一个表面斑驳的破旧的空空如也的小黑木匣,木匣下面,压着一张陈旧的奇形怪状的废纸。

吴局长摇摇头。

小六指将破纸装进破匣子里,有些茫然。

责任编辑/乙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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