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荣
16岁那年,我即将初中毕业。虽然老师极力鼓励我读高中将来考大学,我还是打算考师范。我知道考上师范不仅可以早几年参加工作,每个月还有生活补贴。奶奶的药罐子和我们兄弟俩的学费,已把父母的脊背压成了两张弓。
中考结束后,我找到了同村的小梅。小梅比我大三岁,在镇上的鞭炮厂当织鞭工。成千上万的散鞭堆放在一间大屋子里,织鞭工用引捻子线把一颗颗散鞭串成长长的挂鞭。当时,织鞭论斤称,织一斤散鞭可以挣5角钱。
听说我要去当织鞭工,小梅哈哈大笑起来:“织鞭工都是女的,你一个男生去织鞭?恐怕你的手只会拿笔,织不了鞭吧。”
我不服气:“男的织鞭咋了?只要给工钱,我不相信对付不了一颗小小的鞭炮!”
父亲知道了我要去织鞭,什么也没说,默默把家里唯一的一辆自行车链条上了油,调试前后闸,还特意安上了一个新铃铛。
第二天,我骑着自行车跟着小梅到了鞭炮厂。小梅把我带到一个高个子女人面前,让我喊桂姨。她向桂姨说了我的情况,桂姨打量了我一下问:“想当织鞭工?”我点点头。
小梅连忙说:“他可聪明了,如果不是家里困难,他能考到北京上大学。”桂姨笑了,让我留下来试工。
织鞭女工们陆陆续续来了,她们盯着我嘻嘻哈哈笑,说我是万花丛中一点绿,我窘得脸通红。
小梅拉过我对大家说:“这是我弟,将来是要当老师的,谁也不许欺负他。”
“好,不欺负你的老师弟弟。”一个嫂子笑道,“我们选他当妇女队长。”大家又是一阵哄笑。
女工们都很关照我。年长的婶子手把手教我织鞭,一个穿红衣服的姐姐叫我明天戴一双薄手套来,不然用不了几天,手就会皲裂得像枯树皮。我很感激,把织鞭的要领牢牢记在心中,学着把一颗颗散鞭串起来。
桂姨过来看了我織的鞭说:“不错,鞭织得紧密,可以留下。”
“真的?”我激动地问。
小梅抗议:“桂姨,你偏心,我干了一个星期,你才同意我留下的。”
桂姨笑:“是你说你老师弟弟聪明的,我就早早留下了。”
“哎哟,搬石头砸自己的脚了。”小梅故意哀号起来,大家都笑了。
到了中午,小梅喊我洗手回家吃饭。我看了看自己织的几挂鞭,又看看小梅他们周围堆成的小山,说:“我再织会儿,一会儿去街上吃碗面。”
大家走后,仓库里静悄悄的,只有我织鞭的窸窣声,还有肚子呱呱叫的声音。我骗了小梅,我的衣兜里比洗了还干净,哪有钱买面吃?我不理会肚子,继续织鞭。肚子不停地抗议,我只好喝水充饥。
我又一次喝水的时候,桂姨带着小女儿荷香来了。她把一碗稀饭和一个装着炒豇豆的搪瓷碗放在我面前:“吃吧。”
我脸一红:“我……我不饿。”正说着肚子又不争气地叫了起来。
“哥哥,你不饿,你的肚子饿啊。”荷香把一双筷子和两个馒头塞到我手上,“豇豆是用腊肉炒的,可香哩。”我再也忍不住了,说声谢谢,随后大口吃了起来。
“不谢的。”桂姨笑,“你在这儿,我中午就不用锁门了。”
再去织鞭,我就带着馒头。我比不上那些熟手,想趁着中午大家回家吃饭的工夫赶一赶。每天中午,荷香都到仓库里来。有时她给我带来黄瓜,有时是西红柿,还有一次送来两块西瓜。好多天后,我的嘴里都有甜甜的西瓜味。
半个月后,有人喊父亲到县城做工,早上去,晚上回来。这样我没有自行车骑了。我跟小梅商量,和她共骑一辆车,我驮她。小梅把我从上到下打量一番:“我怀疑你这小身板能不能驮动我。”我很生气,说她瞧不起人。
虽然嘴上说得硬气,可驮着小梅,我累得气喘如牛,她也嚷嚷着屁股被车后座硌得生疼。小梅眉头紧锁:“不行,这样下去不是你散架,就是我散架,得想个法子。”突然,小梅眼睛一亮:“你跟桂姨说说,看能不能把散鞭称到家里织。”
我结结巴巴把称散鞭到家织的想法说了,桂姨答应了我。“不过,一定要保证质量。”桂姨说,“如果发现质量不过关,或斤两不足,要扣工钱的,一次扣十块吧。”我同意了。晚上收工,我让桂姨称了20斤散鞭,让小梅用自行车驮着送到我家。
掌灯的时候,父亲回来了。他看到蛇皮袋里的散鞭,听我说了桂姨的要求,叮嘱我说好好干,别给老罗家丢脸。父亲又吩咐母亲把那间空着的猪圈收拾出来给我放鞭,不许任何人带着火星靠近这间猪圈。
从那以后,我起床后先织一阵鞭再吃早饭。碗筷一放,我就急急忙忙去织鞭。奶奶和弟弟也要帮我织鞭,我没有同意。奶奶眼睛不好,我怎么忍心让她摸索着织鞭?弟弟倒是织得快,可松松垮垮,一颗颗鞭吊在引捻子线上荡秋千。我好说歹说,许诺给弟弟叠一把纸手枪,他才不来捣乱了。我一个人在猪圈里,两耳不闻圈外事,一心只织鞭,效率提高了不少。
第二天,我找邻居借了自行车,把织好的挂鞭驮到鞭炮厂。桂姨验收、过秤,在本子上记上了这次的工钱。我很激动,又称了30斤散鞭回家。
傍晚,我正在织鞭,前院的二强子来我家玩。二强子整天在村子里东游西逛,不是逮了张家的鸡,就是偷了李家的狗。村里人都厌恶他,喊他二流子。
二强子在院子里四处张望,我问他找什么。他问我:“你没有留点?”
我不解:“留啥?”
“鞭啊,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你当织鞭工,当然要扣下散鞭。”
我摇头:“怎么能这样做呢,这不是坑桂姨嘛!”
二强子也摇头:“就你实心眼儿,扣下散鞭就省下过年买鞭炮的钱了。”
我们这里有上习俗,除夕夜的12点,家家户户要放“一万响”的鞭“出行”,意味着来年红红火火。为凑“一万响”的鞭钱,父母将裤腰带紧了又紧,奶奶也竭力忍住不咳嗽,弟弟只能看着糖果咽口水。
“扣下鞭,桂姨复秤对不上数怎么办?”我问二强子。
二强子不屑地说:“每次少留一点,看不出来的。再说复秤时,你想办法分散她的注意力不就行了。”
二强子的话让我心动了。等他走后,我捧了一把散鞭装到一个黑色袋子里,外面套一个蛇皮袋子。过了一会儿,我又打开袋子,抓了几颗散线放回织鞭的篮子里,再把袋子藏到我的床空下面。
再去交鞭,我的心怦怦直跳,紧张地看桂姨称秤。桂姨像往常一样,左右拨动秤砣。秤杆随着秤砣的移动一上一下,我的心也跟着一上一下,大气也不敢出。桂姨没有发现我的异常,一边和别人说话一边看秤,然后叫我把挂鞭搬到仓库里。我长长舒了一口气,搬鞭时手心都汗津津的。
连续两次去交鞭,斤两都对得上,只是秤尾压得有点低,桂姨也没说什么。我彻底放心了,跟大家大声说笑,还和桂姨开玩笑:“您把秤看准喽。”
一天,我睡得香甜,一巴掌狠狠地扇在我身上。我一骨碌爬起来想骂人,看到父亲黑着脸站在床边。父亲到城里做工后,每天早出晚归,我已很长时间没和他照面了。
父亲把一个蛇皮袋子扔过来:“这是怎么回事?”袋子里的鞭炮散了一地,我的脑袋“嗡”地炸了。
“出息了?会玩心眼了?”父亲的巴掌甩过来了。
我扑通跪在父亲脚下泣不成声。“起来!”父親厉声吼道。
那天,父亲没去做工,押着我把扣下来的散鞭送到鞭炮厂。父亲打了自己一巴掌:“丢死个先人了,这张老脸没地儿放了。她姨,娃做错了事,你狠狠处罚他。”大家都看着我,小梅张开的嘴巴可以塞下一个大鸭蛋。我羞红了脸,恨不得在地上找个缝钻进去。
桂姨把袋子里的散鞭称了重,对我说:“按规矩扣工钱吧。”
父亲仍是一脸羞愧:“他姨,除了扣工钱,你还应该开除他,看他还做不做丢脸的事。”
“他织的鞭质量过关,又是初犯,先不开除。”桂姨笑道,“以后再犯就开除。”
“啪。”父亲又给我了一巴掌,“还不快谢你桂姨。小子,以后再想扣鞭,先弄个麻袋把我这张老脸装起来。”我的脸又红了。
一天下午,我没有借到自行车,只好走着去送鞭。半路上,天突然暗了下来,树枝被大风吹得东摇西晃,眼看着雨点就要落下来了,我心急如焚。一篮子挂鞭要是被暴雨淋透了,我不仅要被扣工钱,还要赔散鞭的钱。我尽量想加快步伐,可一篮子挂鞭像石头一样拖着我,我差点就要哭了。正在这时候,住在鞭厂后面的李叔叔骑着自行车迎面过来。他看到我,调转了车头,让我赶紧上车,说送我到鞭炮厂。
李叔叔刚把我驮进鞭炮厂,豆大的雨点就哗哗地砸下来了。雨足足下了半个小时才停。
突然,有人喊我的名字:“你妈带信让你赶紧回去,你的通知书来了。”
“真的?”我赶紧向外跑。跑了几步,我又折了回来:“桂姨,我忘了称鞭回去织。”大家都笑,小梅笑得最欢:“你骑我的车把鞭驮回去吧,我收工后走回去。”
八月二十五日,我最后一次去交鞭。小梅问我:“明年暑假你还来织鞭吗?”
“肯定不来啦。”一个婶子笑着说,“都当老师了,怎么可能来当织鞭工?”
“不,明年我一定来,当你们的妇女队长。”
“哥哥,你不给她们当队长,给我当老师。”不知什么时候,荷香过来了。跟在后面的桂姨递给我一沓钱:“这是工钱,你数一下。”
数完钱,我疑惑地看着桂姨。桂姨不仅没有扣钱,还多给了30元钱。桂姨见我傻傻地看着她,笑:“你把鞭都还回来了,就不扣钱了,那30元是你给荷香买书的钱。”我的手像烫了一样,忙抽出50元给桂姨:“这怎么行,该扣的一定要扣。那书是旧的,不值钱的。”桂姨把钱塞给我:“你先拿着,算我对你考上师范的祝贺。”我连连摆手,说不行。桂姨佯装生气:“怎么,家有喜事,还不许随礼了?”我只好收下钱,向桂姨鞠了一躬。又对荷香说:“明年暑假,我来织鞭时再给你带图画书,还教你拼音和算术。”明年荷香就要上一年级了。荷香兴奋地说:“真的?我们拉钩,一百年不许变!”
告别桂姨和织鞭工,我挎上竹篮回家。西边的天空铺满了红霞,晚风徐徐地吹着。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撒腿在碧绿的田野上奔跑起来……
责任编辑/文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