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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仲

杜仲

水如静

清明节的时候,杜仲从省城回老家给奶奶上坟。

到村口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两点了。暖暖的阳光下,看到父亲在“杜寨小学”门口的杜仲树下跟石头老汉下象棋。杜仲叫了一声“爹”,杜淮山立即站起来:“不玩了,我闺女来到家了。”大嗓门立即让杜仲想到父亲年轻时担着挑子吆喝着卖馓子的情景。石头爷爷也笑着招呼道:“小仲子回来了!”“嗯!”杜仲点头,四十多岁的人了还被人喊乳名,也只有这个地方才可以有。

杜仲从包里拿出给父亲买的烟,拆开拿出一包放在他们下棋的桌子上送给石头爷爷,跟着父亲回家。

家里的大黄狗远远地跑出来,欢快地吠叫。娘听到狗叫也从厨房出来,腿竟然是一瘸一拐的,一边摘去头上的帽子,一边埋怨说:“我让你爹别做这么早的饭,他偏说你到晌午能回来,我才热好。”

杜仲扭头看看父亲,问娘的腿怎么了?父亲轻描淡写地说:“过年不小心栽倒了。”

“咋不跟我说呢?”杜仲埋怨着。他俩像个孩子:“告诉你也是这样子,你自己还生病呢,都这个年龄了,只有慢慢恢复了。”

过年时杜仲重感冒在医院里躺了一个星期,没能回来,所以不知道母亲竟然这样,幸好只是这样,莫名有种“子欲养亲不待”的恐惧。

这个年龄了,多少了呢?杜仲算了算,娘跟自己一个属相,隔了三轮,六十四岁了。而父亲,长母亲七岁,七十多岁了。呵呵,还以为他们是不老之身呢,还能看到他们就不错了。

吃的啥呢?杜仲走进厨房,掀开锅,心里又酸了一下,地锅鸡,白菜馍,还有自己喜欢吃的面疙瘩汤。做这些,娘要做好久。

杜仲去盛饭,一碗碗端到堂屋桌上,然后,背朝着门口坐下,这是小时候的规矩,正位永远是父亲的,即使他不在家吃饭也没坐过。母亲坐在东面,自己坐在南面。

吃完饭,杜仲要去下地给奶奶上坟,父亲说明天吧,我下午要炸馓子了,明天上午陪你去上坟。可是杜仲习惯了每次回来第一时间看父母,然后就是去看奶奶,总觉得奶奶在等自己,母亲看她着急的样子,就说:“让你叔陪你去吧,他在村口放羊。”

杜仲说:“不要麻烦叔了,我自己去可以的。”可是父亲出去找人了。

杜仲站在门外等叔叔。想父亲虽然又矮又丑,可是叔叔却是英俊潇洒,怎样看都不像亲兄弟。后来才知道父亲原来是奶奶捡来的孩子,当时在荒地扔着差点死了,奶奶捡回来医治后竟然活下来了,后来还娶了那么漂亮的母亲,杜仲觉得父亲真是好命。

父亲一辈子只做一种生意:炸馓子。五十年的手艺没丢过,如今依然让叔叔帮他们给超市送货。

一会儿,听到狗的撒欢声,杜淮河带着家里的大黄狗回来了。六十几岁的老人了,依然俊朗慈祥,他用眼神给杜仲打招呼,杜仲心酸地喊一声:“叔。”

“嗯!”杜淮河用力地点头,看这个侄女。

大黄狗见了杜仲就跑过来围着杜仲转了一圈,不停用鼻子嗅着,亲昵地甩着尾巴,杜仲蹲下来拍拍它的脑袋说,我们下地上坟去。

于是,叔叔拿着买好的冥钱和爆竹,杜仲和大黄狗跟着走了。

一路上,看到的每一个都亲切地招呼:“小仲子,回来了。”

“嗯,我去给奶奶上坟。”杜仲像个孩子乖乖地回答。

“该去了,快到清明了,你奶该没钱花了。”

“嗯,想俺奶了。”

奶奶的坟在村口的麦地里,麦子正拔节,杜仲沿着麦垄慢慢走过去,跪下来,叔叔赶紧把塑料袋子垫在膝盖下,杜仲喊:“奶奶,爷爷,来看看我吧。”

点好冥钱,杜仲和叔叔一张一张往火里放,叔叔去坟后放炮,他知道杜仲胆小,怕爆竹,很多事,不用说,亲人都知道。

烧完冥钱,杜仲在爷爷奶奶坟前磕了头,跟着叔叔走出麦地。叔叔指着不远处的一块油菜田,正在开花,杜仲知道,那是叔叔种的油菜,父亲炸馓子用的菜籽油就是来自叔叔这块地,麦子也是自己家的。家传的炸馓子手艺方圆十里没有能比的,又脆又香的馓子是各大超市喜欢要的,还有绿豆丸子,也是家里种的绿豆。一年二茬,一季种绿豆,一季种麦子,叔叔的地一季种油菜,一季种红薯,家里还有七只羊,一条狗。

回到家,杜仲看到娘拄着拐棍站在灶台前夹馓子,父亲盘条,就把娘手里的竹筷子接过来,一边慢慢翻着锅里的馓子,一边淡淡地说:“我离婚了。”

“为啥?”

“人家有了新的年轻的女人,怀孕了,必须结婚。”

“那就权当死了。”父亲就一句话。

母亲默默流泪,杜仲劝:“我好好的就好,这么多年养儿子一样照顾着他,终于被别的女人骗走了,没什么不好。”

“孩子呢,跟谁?”

“孩子读大学了,跟我住,随意来往,东西可以分,我们各自名下的公司各自打理,但孩子不能分。”

他们再也不说什么。

“不走了,回来住吧。”父亲说。

杜仲知道,两个哥哥都在外地,没有一个留在身边的,这是母亲教子有方的结果,弥补了碌碌无为的父亲给她的遗憾。

“好。”杜仲利落地回答,出去旅游,哪里趕得上在家陪爹娘。

第二天早晨,杜仲起来帮母亲装馓子。先把一个白色的塑料袋放进泡沫箱里,然后一把把往里排馓子,然后放在磅秤上,一筐十一斤,按每筐十斤收钱。商家从来不会为斤数来抱怨,因为都是足量。生意的长久不仅仅是质量,更是人品的保障。

杜淮河开着电瓶三轮车,把四个泡沫筐放在铺着毛毡的车厢里,旁边塞着稻草,一路上他会慢慢开,保证到地方让这些易碎的美味原模原样。

大黄狗跟着车跑了几步就回来,又围着杜仲转了一圈,就去院子里坐着,看着圈里的几只溜达的鸡。因为院子里有菜,母亲不能放它们出来。

杜仲用电饭锅煮红豆粥,把娘做的豆芽粉丝包子放在电磁炉里热着,然后去院子里转悠。

九间屋子的院子实在太大,因为哥哥们都不回来住,白白盖了那么多房子。父母住在中间三间,东边的三间炸馓子和做仓库,西边的三间是有人回家时的客房,现在杜仲住。大门两边的墙边种了蔷薇和葛藤,正红红紫紫地开着。院子里是一株巨大的葡萄树,正在伸出蜗牛一样的须蔓。东边是鸡舍,西边是菜园,屋檐下是一个电机水泵,屋顶上一个水泥砌成的大水塔,无论是厨房、卫生间,还是夏天浇菜,都足够了。

父亲在园子里挖地,说要不是你娘腿不好早该种下了。杜仲说,清明前后点瓜种豆,今年天冷,晚种几天也是好的,省得苗受了寒就长不旺了。

母亲在西边的鸡栏边给鸡喂食,问杜仲:“你是想吃公鸡,还是母鸡?”杜仲说昨天才吃的地锅鸡,哪里能天天吃。说着去看花,问:“我的连翘呢?”她去年带回家一棵连翘,希望可以用来给父亲泡茶。

“被你叔倒车撞折了。”母亲埋怨地说。

“叔又不是有意的。”杜仲无论如何不会怪罪大顺叔。可是母亲好像从来就不喜欢这个叔叔,总是冷冷地对他,好在叔叔男子汉气概,从不跟她一般见识。

杜仲要种花,打开手机淘宝,开始从网上买花种子。爹给他留下半个菜地,问:“这回够你种的了吧?”

“好!”杜仲笑了,这真是个疗伤的地方,又回到小时候,抬头喊爹,低头喊娘,宝贝一样,就在这里住下去吧!

村里的老人喜欢在杜仲家院子里打麻将,人多了,就再凑一桌扑克牌。有看牌的,有聊天的,杜仲很快就知道了村子里的近况,无论是在家还是不在家的,谁还能不跟父母联系呢。

她知道小时候在一起踢毽子、抓石子的二妮现在南京,给儿子带孩子,儿子做卷闸门生意,都赚了几百万了;知道了小六子坐了牢,因为偷盗并伤了人,被判了十五年的徒刑;那个最老实的风民去年意外去世了,两个孩子都还没结婚。

二妮,小六子,风民,洪涛,和自己是同一年出生的。

村里有自来水,干净的水泥路,路边种满了花,没有了到处乱跑的猪牛羊,一切都和小时候不一样,唯有面孔和乡音亲切如故,每一声都喊得亲切:小仲子!小仲子!

老人们打牌晴天在院子里,阴天在屋子里看电视,听戏曲。杜仲从网上买了很多戏曲的碟片,泗州戏和豫剧,甚至花鼓戏,只要他们要,只要买得到,只要老人开心就好。杜仲又悄悄买了一些常用药在家里,院子里的菜,谁需要谁就带走,家里的饭,谁愿意留下来谁就留下来,还会有酒。杜仲觉得真好。

也有不好的时候,就是这么大年纪的人了,竟然还会为了出错一张牌吵架,发这么大的脾气,杜仲有点哭笑不得,好在吵过之后很快就忘了,出门时就说说笑笑了。

杜仲最年轻,负责给麦子打除草剂,父母炸馓子,叔叔负责去送货,回来去放羊,他们的日子过得井然有序。

院子里的花草很快开花了,杜仲每天从田里打除草剂回来就去院子里转悠,数一数太阳花开了几朵,黄瓜结了几个,葡萄架上挂了多少嘟噜葡萄,大黄狗在看着院子里咯咯叫的母鸡,也不知道它喜欢哪一只。

有杜仲在,很多活是不用娘做的,只要看着就行了,娘的腿很快好了。杜仲打药的时候就帮杜仲倒水,杜仲钩槐花的时候就在树下拾槐花。槐花是杜仲最喜欢的美味,所以,杜淮山在屋后种了一行槐树,每年春天都要撸下来很多,再收拾干净叶子,然后放在锅里用开水焯一下,晒干,留着杜仲回来带走,或者让人捎过去,加上鸡蛋和粉丝,够她吃上整个夏天。

槐花收完,就是初夏了,楝树花开了,麦子黄了,油菜熟了。杜仲抓紧时间给麦子打最后一遍除蚜虫的药,娘在地头上等着帮她添水,杜仲打药累了,坐在树下休息,她看着旁边几只叔叔的羊在啃着红薯地里的马唐草,忽然很幼稚地问母亲:“娘你是怎样嫁给我爹的呢?”然后又自言自语地笑了:“是我爹人品很好啊。”在杜仲的眼里,父亲是世上最好的父亲,所以,她认为母亲一定和自己一样尊重父亲。

母亲悠悠看着远方,那是她娘家的方向,慢慢说:“我是为了还债嫁给你爹的。”

“还债?是你家欠了我奶奶家的钱吗?”杜仲第一次听说母亲的故事,惊奇地问。

“当然不是欠钱的问题,钱能解决的问题都是小问题。”

杜仲不说话,看着母亲,这个六十岁依然美丽的女人是为了还债嫁给父亲……

“那一年,我因为经常被嫂子欺负去跳河,结果被你叔叔路过救了上来,你爷爷奶奶把我留在家里住了很多天,对我很好,最后,为了感谢他们一家人救命和照顾之恩,嫁给了你爹。”

“可是,救你的是叔,为啥你却嫁给了爹?”

“因为你爹丑,讨不到老婆,所以你爷爷要我嫁给你爹。”

杜仲在心里第一次对爷爷奶奶有了埋怨。不过,好在父亲对母亲是很好的,自小到大没见过他们吵过架,只是母亲对叔叔一直很冷漠,是一种怨恨吗?

杜仲默默无言看着四周的田野,她不知道该同情谁,母亲,父亲,还是叔叔。

杜淮河担心下雨,一天到晚在油菜地头上放羊溜达,看看是不是可以收割。

一切都過去了,如今杜仲早已学会忘记,忘了城市里的生活,忘记了这些年商场的风霜雨雪,忘记了恩恩怨怨的对手和朋友。可是,唯独没有忘记童年,没有忘记在这个小村子里走过的路,看过的夕阳,吹过的晚风,闻过的青草香,以及听乡亲们的呼唤声,所有这些都是一种慰藉。

一次,杜仲刚打完药,忽然就下起暴雨,狂风乍起,把树枝都刮断了,还雷电交加,杜仲吓得赶紧往家跑,还没跑到村口,父亲就打着伞送雨衣来了,四十岁的人了顿时泪流满面。在这里,从来没有担惊受怕,永远是安全的。

站在麦田里,她有时候会想,如果出去打拼和流浪,如果当初不考上大学,今天会怎样呢?她默然一下,就不再想了。

她记得在镇上读中学时,一次晚上放学的路上,大雨滂沱,她的自行车偏偏在半路上链子断了,只能推着走,同村七个小伙伴都飞奔回家,只有洪涛停下来,跟她一块推着自行车走。五里路的路程,路边是辽阔的庄稼在风雨中起伏摇曳,雷声不断,每一次霹雳杜仲都感到自己要死了,鞋子跑着跑着就掉了,只好把鞋子放在书包里,光着脚推着车子跑,边走边大声背书,给自己壮胆。快到村口的时候,远远听到父亲在大声地吆喝她的名字,像吆喝卖馓子一样的洪亮,她才哭了起来。

第二天,父亲就去集镇上给她买了一辆新的自行车。

杜仲还记得小时候跟伙伴们挎着筐一块去割草的样子。农村的孩子多喜欢割草啊,带着狗,路边有成群的羊,无忧无虑的孩子在田间的小路上欢快地跑来跑去。每天下午来到地里,先在地里玩一会儿,然后看着快回家了,赶紧下地拔草。那时候没有除草剂,到处都是草,一会儿就一筐,然后排了队回家,到家就出来,一转眼就到河里去了。

那时候水很清,草很绿,天很蓝!那时候,大家都是童年,没有坐牢的,没有死去的,没有牺牲的……

后来,自己去城里读高中,洪涛去当兵,二妮嫁人,风民和小六子出去打工,相继结婚。自己大学二年级时,洪涛牺牲在抗洪救灾中,二十岁的年纪。自己毕业后沒有去工作,而是经商,拼命地挣钱。当她不再为钱发愁的时候,就想回来,这时候,恰恰被离婚了,也是一种成全吧。

叔叔家的油菜是杜仲一棵一棵地割下来,父亲和叔叔一起拉到路边晒场上。如今没有牛了,只有自己慢慢用棍子打下来,不过很好弄,只要晒干,轻轻就敲下来了。装了一麻袋油菜籽,就等着过段时间让菜籽出出汗,榨油了。

家里的麦子是杜仲看着联合收割机收的,叔叔用卖馓子的三轮车拉回来的。父母倒在院子里晾晒。

麦子很多,颗粒饱满,从屋里一直铺到院子里的晒场,水一样地流淌。杜仲赤了脚蹚过去,一遍一遍翻晒,然后坐下,闭了眼深深呼吸:四周满是麦子的味道,阳光的味道,青草的味道……仿佛又看到多年前在晒场上,自己跟着洪涛光脚跑,看远村近树,看父亲一下一下地把麦子扬起,康絮飘扬,脚下土地温凉的气息让人心生惬意,听洪涛气壮山河地告诉自己:“我长大了要给村子盖一所学校,还有图书馆,让我们庄上所有的孩子都有书读!”

一种笃定安详的东西在杜仲心底升起,村口的杜寨小学,就是自己十年前完成的,里面有一个大大的图书馆。

责任编辑/文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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