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蚁
1、
“你们不过就是我的一些产品而已,相当于工厂生产的螺丝钉。离开校门后用在什么地方那是你们自己的事,升官发财也好,沿街乞讨或是进了监狱也罢,和我一毛钱的关系也没有,更不会让我负半点责任……现在也是一样,你们成绩再糟糕,闯的祸再多,我也不会少挣一分钱……”
班主任孙老师眯着眼睛耷拉着嘴角,站在讲台上用力地哗啦哗啦地翻弄着我们打着大大红叉子的卷子,胸脯起伏,手微微哆嗦起来,却一直没耽误她口沫横飞,每一句话都具有钢筋铁骨,说得我们后脊梁冰凉一片,不寒而栗。我虽然从小就被告知“不是学习那块料”,但也不想变成死硬的螺丝钉,我还想牛皮哄哄地到处走走,做一些让人兴奋让人心跳的事呢——我偷眼瞥了一下,全班同学都深深地低下头,作全体默哀状,我却莫名其妙地想笑出声来,只好努力控制自己。有几个女生淅淅沥沥地吸鼻子,似乎在压抑着哭泣。我再偷偷地向右一瞥,立刻就遇见了李静投射过来的热辣辣的目光,两股目光在阴云密布的教室上空热情拥抱,撞出绚丽的火花——这些,孙老师看不见,抽抽嗒嗒哭着的女生也看不见,我却看得一清二楚。那些絮絮叨叨让人讨厌的说教一下子跑去了九霄云外,我的小心脏怦怦直跳,脸腾地热起来,急忙收回目光,埋了头,掩饰地把两只手伸进了桌膛。
我正脸红耳热,身体里像是钻进了一条火龙,一股奇怪的音乐骤然响起,瞬间所有被低垂的大眼皮严密遮盖的眼睛全都放出光来,班主任已经停止了喋喋不休,我们则全都打足了鸡血,脖子一下子抻得老长,精神振奋翘首以待。
“下课。”这是班主任最为和谐悦耳的声音,乌云散尽,一块石头落了地,我们一下子挺直了腰板。
走在放学的路上,才发现天空湛蓝,阳光耀眼,我好像好久没有抬头看看天空了。
2、
月考、联考、期中考、期末考……
如果没有考试,或者,我们的幸福指数还可以再提高几个百分点。每一次考试都很残酷,就像每一场厮杀都要死人一样。
我和老猫、大洋、万子我们四人挤在一家肮脏的小吃部里,狗肉汤浮着半公分厚金黄的油状漂浮物,我敢打赌,這就是所谓的地沟油。有几只苍蝇自作主张地把小饭桌当成了大舞台,色迷迷地大跳肚皮舞,大洋伸出手去做搂抱状,那苍蝇反倒一扭身,飞走了。这种环境,我们早已习以为常,喝着地沟油狗肉汤,再来一口毒韭菜炒毒豆芽——在充满毒物的世界里长大,总有一天,我们也会进化成追腥逐臭的苍蝇,恶心了别人,自己却长命百岁。
要酒的时候,服务员是瞟了我们一眼的,谁都看得出来我们是学生,不过像这种档次的小店本就是为民工和学生准备的,只要有钱赚,什么都无所谓,服务员一张脸拉得老长,耷拉着眼皮给我们倒了四杯不值钱的散装白酒。
连服务员也看不起我们,不过也活该我们让人家拿眼皮来夹,历史规律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穷人的孩子就该中规中矩拼了命地学习,个个成绩好得出奇。只有那些富家子弟才有权考倒数第一,才可以喝酒下馆子做纨绔子弟。我们四个呢?孙老师早就给下结论了:都是些扶不上墙的烂泥,没出息的完蛋货。孙老师最看不上的就是万子,万子的老爹年过半百时还是个又穷又老的光棍汉,万子的妈是个四十多岁没钱的老寡妇,就是这样胡乱凑合在一起的两个人竟然造就了万子这种产品。我们老师一提起万子就恨得五官挪位,说材料这么差劲,难怪要造出这种等外的残次品。
老猫的爹和妈恰恰相反,年轻得像他的兄弟姐妹。据说他妈生下他时还不满十八岁,把他像拉大便一样拉出来便拍着屁股走人了。老猫一直跟奶奶一起生活,奶奶说他就像一只没人要的猫。至于爸爸妈妈,倒很像他家的远房亲戚,他们各自有自己的家,与他似乎关系不大。
大洋的父母倒是很正常,不过爱打个小麻将。我不知道大洋为什么整天跟我们混在一处,或许像老师说的那样,他是误入歧途上了我们的贼船——为了把他拉回正途,孙老师已经警告过他多次了。
至于我呢,我从小看惯了父母的战争,原本不以为意的,觉得家庭本该如此,可是前段时间战争忽然有了意外结局,原来困扰他们的问题终于得到了解决——经过科学鉴定,我妈是我妈,我爸却不是我爸!我和我妈灰溜溜地被扫地出门。事情一经证明,全世界的人好像都知道了这个笑谈:我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这个问题我妈一直守口如瓶,真让人恼火。
3、
大人们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五十几人的班级中,我们四个主动靠拢,自觉凝结成了老师的眼中钉、出气筒。老师想锻炼身体的时候,就来揪揪我们的耳朵,拧拧我们的腮帮子,如果想加点运动量的话,也会左右开弓扇我们的耳光,或者对着我们的下三路来一套“佛山无影脚”。有一次老师一脚踹到我的腿弯处,我身不由己负痛蹲下,老师吓了一跳,见我没事,撇着嘴说,这条破腿还算争气,管怎么还没折。说着嗤了一下鼻子。
倘若我们也露出怒气来,老师一句话足以让我们偃旗息鼓,她说她那是恨铁不成钢。她是为我们好。
我们四个在一起时不谈这些糗事,一个个也是人模狗样挺着腰杆坐在小饭馆脏兮兮的椅子上。老猫说:喝酒喝酒,率先饮了一口,辣得他五官聚在一处,我们也捏着鼻子喝了,这东西又苦又辣,似乎还藏着小刀子,把我的舌头都割破了,我想所谓长大,也许就像喝酒一样,要能遭得起这份罪吧?
大洋皱着脸,从兜里掏出一盒烟来分给大家说:“抽支烟,解解酒。”
关于烟,关于酒,我都不喜欢,可是大概只有经历了这些关卡,我们才能变成不被老师絮叨的大男人。
事到如今,该谈正事了。
一顿暴打,一顿臭骂,这都是一时的事,习惯了,也就可以挺过去,最受不了的是那些雨加霜凄风苦雨的脸,和压在我们头上的没完没了的阴霾日子,我们真是受够了这种生活,只想携起手来,共闯天下。
据说,有一个阳光明媚的地方叫南方,那里天空永远湛蓝,阳光永远热情如火,所有怀揣梦想到那边打工的人都可以谋到一份不错的工作,用不了多久,他们就可以腆着肥大的肚腩衣锦还乡。endprint
打工挣钱,这个美好的愿景转眼间点燃了我们的生活,酒似乎也没有刚才那么辣了,不过还没等杯中见底,我们的脸已红成了猴屁股,万子更是大张了嘴巴,哇的一口吐得满桌狼藉,服务员露出厌恶的神色,大声呵斥我们赶快收拾,我们驾着瘫软如泥的万子,灰溜溜狼狈地逃出了小吃部。
4、
心里有了目标,当前的事也就不入我们的法眼了。那天上午第一节课刚刚结束,老猫就告诉我们说,孙老师匆匆离了校门,好像她家有事,要请一天事假,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绝好的放松的机会,同学们全都兴奋起来,连李静、王晶、张小米这样的好学生也偷偷去逛街了,我们四个则去钓鱼。
放学之前,我们兴冲冲地跑回教室准备换掉湿漉漉的鞋子,不幸与班主任正面遭遇,她老人家好像神兵天降,眯着阴鸷的细眼叉着腿站在教室门口,我们全都撞到了她的枪口上。
情况突变,我们不知所措。班主任撇着嘴巴,说她不想对牛弹琴。她拿眼把我们瞥了一遍,见我们湿了鞋,就说,现在不兴体罚了,我今天不打你们,也不骂你们。到操场上吧,晾晾鞋子,顺便晒晒太阳。说完把我们揪到操场上,按照她自定的阵式把我们摆好,便头也不回地进了办公室。
我们猜想她在办公室里监视着我们,因此只能老实站着,不敢轻举妄动——倘若被叫了家长,那可不是玩的,我们的宏伟蓝图还没有实现呢。
正午的阳光毒辣辣的,晒得我们汗水淋淋,转眼间十几分钟过去了,去小吃部吃午饭的同学已陆续回来,我们身上落满了幸灾乐祸的眼神,肚子饿得咕咕叫,我觉得我的腿软软的没有一点力气,浑身燥热,似乎就要化成一摊稀泥,可是我还有一丝意识不让自己倒下,咬紧牙关坚持着。
万子却不行了,他已经没出息地蹲了下去,好在这时候老师从办公室里走出来,看我们的目光极具穿透力,就像是看空气,她冷冷地说,你们走吧。
我们把万子拖回教室。
那天中午我本想回家,兜里一分钱都没有,老猫大洋他们好歹凑出了买面包的钱,我看来只能饿肚子了,好在这一天李静来得早,给我带了一份大大的肉卷饼,还有很奢侈的让人垂涎欲滴的泡椒凤爪,我狼吞虎咽地吃着美味,看着李静新剪的时尚短发,吹得齐刷刷的齐眉斜刘海调皮地遮住了眼睛。我的小心脏一下子泡进了温柔的水里,觉得学校里有个李静,连天空也要变蓝了呢。
5、
我以为交厄运的一直是我们这种“大趴子”,其实不然。
王晶的妈和我们孙老师是发小,是同学,王晶是因为孙老师才来到这里的,自然受到老师的关照,张小米也是奔着孙老师来的,她是王晶的表妹,她们原本住在另一个学区。李静原来是住在这里的,可是去年她家不知为何卖了房子搬走了,只把她留在这所学校。李静、王晶还有张小米都是老师的“种子选手”,她们学习成绩好得让人嫉妒。三个人同租了一间房,常常同进同出,形同姐妹。
期末考试之前,补习班蓬蓬勃勃地大办起来。
补习班自然是要交钱的,因为是个人行为,交钱都是一对一的事——参加哪位老师的班,就把钱直接交给老师。
王晶报的是物理补习班,一天晚上,王晶的妈给她留了一些钱就离开了。第二天上午没有物理课,直到中午,王晶才匆匆忙忙地跑向物理老师的办公室,想把补习费交给他。
可是,她的钱不见了:衣袋、书包、课桌,教室、走廊、操场,出租屋到学校的小路,整个出租屋……孙老师带着王晶李静张小米来回搜寻了无数遍,把所有的地方翻了个底朝天,钱却无影无踪,一点线索都没有。
王晶是个记忆力极好的值得信赖的好学生,和我们这些笨蛋不可同日而语,孙老师让哭泣的王晶冷静一下好好回忆回忆,王晶肯定地说她把钱放到衣袋里了,这半天她一直都没有掏兜,也没有外人碰过她,除非……
除非什么,精明的王晶眨了眨美丽的大眼睛,没有说下去。
王老师明白了:钱没丢,是被盗了。
主动和被动的问题得搞清楚。
于是开始审问犯罪嫌疑人。
张小米的可能性不大,因为她是王晶的表妹。
所谓嫌疑人,就是李静。
孙老师给老同学打了电话,说明了情况,就开始了她的审讯工作。
首先单独审问的是王晶,独自面对老师,面对从小到大叫惯了的孙姨,王晶信心十足地说了自己的想法:她的钱不是自己弄丢的,而是被贼掏走了,是夜里住在同一间屋子里的贼掏了她的包。
張小米明显没有与王晶串供,可是她也证实,王晶的钱是被人掏走的,她自己就有被掏的经历:前几天她兜里放了三十块钱,睡了一夜之后,钱就不见了,而且,张小米还神秘兮兮地说,有一晚她朦胧中醒来,还曾看见李静在翻别人的衣服,质问她时,李静说想披件衣服去卫生间。
审问李静时,李静无法给案情指明方向,只会欲盖弥彰地反复强调说:老师,我没拿,真的没拿。
孙老师已经成竹在胸,单独谈话之后,三个人又被集中起来。
再次翻找了三个人的书包、床铺、衣服……孙老师不动声色地看着,所有的空间都被翻了无数次,最后决定:搜身。
张小米先作势解开了自己的衣扣,李静也解开了外衣,一边解一边掉眼泪。
这时接到信息的王晶的妈赶了过来,见了这阵势,就说,算了吧,搜人家干什么?都是王晶这孩子太没能耐,连自己的钱都看不住,给老师惹麻烦,几百块钱丢就丢了罢,别找了。
6、
过后,王晶的妈说,你当老师的,还能真把小姑娘的衣服脱光了吗?不脱光,那小姑娘绝不会承认的,看来是个惯犯呢。
老师公认的好学生,我的小天使李静就这样变成了十恶不赦的小偷,不久就有传言说,那天她去理发店剪头发,趁店主不注意,偷了人家七百块钱。连我都怀疑起李静了——怪不得她有钱给我买昂贵的肉卷饼和泡椒凤爪,想起泡椒凤爪我的口水又流了出来,我还真希望李静变成小偷,这样才好和我这个有妈没爹的烂仔相配。不过我对理发店的店主还有许多疑问:既然他认定李静偷了他的钱,为什么不去报警呢?莫非,七百块钱数字太小,他根本没放在眼里?还是他常常被偷,已成为习惯?话说回来,李静要是变成神偷,我倒宁愿拜她为师,和她一起行走江湖……endprint
李静的坐位一直空着,孙老师一点去家访的意思都没有,听说她还叫来了李静的家长,震慑了一番,原来李静的父母都是老实人,见了老师只有唯唯诺诺的份,甚至还天真地要求老师留下李静。孙老师也就放了心,高昂着头说,让我把一个贼放到身边,我这不是给自己找不自在吗?
自此,李静就从我的视线里消失了,同学们说她去了南方,已经开始在那边打工了,本来因为李静的存在我还不急于实现我们的计划,现在我恨不得马上远走高飞,去找李静,和她一起打工,或者行走江湖。
只是,说好了一起走,我怎能丢下他们三个?时间定在星期一,天气预报說那天晴朗无云,我们可以利用双休日从家里偷一点钱,顺便打点行囊。
事情是在星期日那天晚上败露的,那天晚上,大洋的妈走了背运,麻将桌上连续放炮,没几把就输光了钱,她气势汹汹回家取钱,却发现钱进了她儿子的背包。
大洋的妈叫回了大洋的爸,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大洋就一五一十地招了供。大洋的妈打电话给孙老师,孙老师打电话告诉了校长,顷刻间,校长、政教处、保安大队人马全部出动,把我们四个连同家长一起带到了学校。
我们几个站在校长室里如十恶不赦的歹徒,家长们则被校长领进了豪华的套间,坐在沙发上喝茶水,孙老师一改常态,慈祥得一塌糊涂,就像电影里腻歪歪的老妈妈,我们四个全都蒙了,疑心是哪个温厚的大婶戴了孙老师的假面具。
孙老师抚摸着我们的头,一口一个“孩子”地叫着我们,几乎掉下了眼泪,让我们听话,听老师的话,听父母的话,好好学习将来考大学,虽然我们成绩不好,但并不是一点希望都没有……怎么就不知道让老师省心、让父母省心呢?你看你们的父母,多可怜……说到这时,孙老师开始擦眼泪。
我看着那张蠕动的嘴唇,脑袋里像是灌进了糨糊,昏昏欲睡。
7、
最先离开的是大洋的家长,校长千恩万谢,说是感谢他们把一起恶性事件制止于萌芽状态中。大洋做了叛徒,他爸妈却把他当成了深入敌后的英雄,他们和校长老师们打着哈哈光荣地离去。然后是老猫的家长,七十多岁的老奶奶气得老泪纵横,老猫也就承诺说绝不会扔了奶奶不管,老猫的奶奶得了承诺后用袖口抹着眼睛蹒跚着离去。再后来是万子的老爹老妈,万子在老师的眼里是一只没有骨头的毛毛虫,可是在老爹老妈的眼里却是顶梁柱,万子悲壮地答应父母,他会好好学习,为父母争光。
空旷的校长室里只剩下我和我妈,我妈一直在哭,骂我是冤家,毁了她一生的幸福,而我只想问她,我爸到底是谁,他现在在哪里享清福?
孙老师终于温柔不下去了,厉喝到:“这种事都是你搞的鬼吧,你这块滚刀肉,怎么就油盐不进呢?”
校长的脸色也阴沉下来,勉强跟我说:
“出去打工,你以为那是什么好事呢?哼,打工的人,一辈子都得让人踩在脚底下,一辈子也休想翻身。”
我无语,心里是李静有些叛逆的灿烂笑脸——被人踩在脚下也罢,有李静在,我什么也不怕。
见我梗着脖子立在那里一言不发,我妈忽然疯了一样冲上来,尖叫着:“我怎么会养出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一边说,一边狠狠地抽了我一个大嘴巴。
8、
那几天,我一直处于被软禁的状态,衣袋里被校长、孙老师还有我妈搜得一分钱都没有,也不用去上学了,暂时在家反省。我妈请了假在家陪我,她试图和我说话,但我的问题她却一直不肯回答。
我爸是谁?一提到这问题我们就会疯狂:我妈,还有我。
我不能这样整天被她囚禁在家里,我的梦里还有广阔湛蓝的天空呢,我想我该用点计谋。三天之后,我表示妥协,我说我想通了,不去打工,回学校下死功夫好好学习,争取考重点高中,然后考大学。
我知道这是老师和家长最爱听的话。我妈的脸千变万化,终于晴朗起来,神经质地把我搂在怀里,这种过分的亲昵我很不适应,不过可以勉强接受。
我回到校园,为这事孙老师还让我妈签了一份合同,合同的内容是倘若我再次离家出走,学校不连带任何责任。老师很鄙夷地跟我妈说,我的古怪性格是不完整的家庭造成的:一个不知道父亲是谁的孩子……这句话像威力十足的炸弹,足以把我妈所有的信心击得粉碎,孙老师盛气凌人,我妈中了弹,只能老老实实地签字。
我迈着懒散的步子进了教室,向属于我的后排慢慢走去,万子和老猫看着我,表情尴尬又复杂,大洋自始至终没敢抬头——才几天时间,我就变成了外星人,我的身上粘满了冰冷、恐惧、厌恶、疑问………诸多稀奇古怪的眼神。
这是六月末,用不了多久就要期末考试了,老师的咒语念得很急,一些同学紧张兮兮地背诵公式和法则,常常背得昏睡过去,醒来才发现时光已去,他们恨不得揪自己的头发,扇自己的耳光,不错,下学期是初三,小县城里只有一所重点高中,那是千军万马要攻破的第一个目标。
注定的,我与那里无缘,我妈说,能有个高中肯收留我,她就烧高香了。
我翻着桌膛里崭新的课本,数学、英语、物理……那里面装满了让人愤懑的与我格格不入的东西,我抻长脖子瞪大眼睛不再胡思乱想,可怎么也听不懂老师满嘴巴的火星语。
他们说得对,我不是学习这块料,但我有力气,我可以去干活,毫不藏奸地出力,痛痛快快地流汗,对,我要去打工。
要不是大洋,我们此时该到南方了吧?说不定已经遇见了李静……我想入非非。
9、
钱是一条最结实的绳索,可以牢牢地掌控每一个人。我妈深谙其中道理,小心翼翼地掌管着她的钱,连一根冰棒的钱都不给我。
没有钱,我寸步难行,再也不敢想象离家出走的事。
作为补偿,每天回家我都会吃到解暑的西瓜。一把精致的西瓜刀放在果盘里,每天中午我都会恶狠狠地吃掉小半块西瓜。
周五下午老师们要开例会,有两节难得的自习课。前排的“种子选手”忙于做题,后面的“趴子”们渐渐开了小差,有说笑的,有打赌做游戏的,许多人兴高采烈地串了座位。我百无聊赖地把四肢伸展开来,懒懒地半躺在椅子上,想伸伸腿让自己更舒服一些,这时大腿上忽然触到一个硬硬的东西,伸手去掏,原来切西瓜的小刀竟然被我顺手放到裤兜里了,那是一把让人喜爱的小刀,有一个圆圆的按钮,只要轻轻一按,刀锋就会“啪”地一下从刀槽中弹出,很是威风。
一个人坐在座位上,我反复揿动按钮,让雪亮的刀锋一次又一次地弹出,一会儿之后,我忽然有了一个恶作剧的主意。大洋身边无人,我神不知鬼不觉地蹭过去,一屁股坐下去,同时用左手重重地拍在大洋的肩膀上。
大洋吓了一跳,刚要骂人,见是我,到嘴边的话生生咽了回去,满脸都是不自在。
我的左手仍然搭在大洋的肩膀上,右手握着那把水果刀。“啪”的一下,水果刀刀锋冲出,闪闪发光,大洋颤栗了一下,瑟瑟发抖。
我悄声问:当初,你爸你妈也是这样审你的吗?
大洋恐惧地拼命摇头。
“种子选手”们开始大声背英语单词,讲故事的那一伙声情并茂,热闹非凡,打赌的那边传来豪放的笑声,大家全都欢乐开怀,没有人在意这一对曾经形影不离的好哥们。
我说:你骗我们吧?你真想出去打工吗?你又不缺爹不少妈的,出去干嘛?
大洋慑懦着不说话,这让我很生气——我其实很少提问题的,我希望每一个问题都有标准答案,就像课本里那样,偏偏我的问题总得不到回答。
大洋两眼盯着那把刀,汗水顺着脸蛋流到脖子上,却仍然没有回答问题的意思,我的心里似乎埋藏着一个弹药库,只要一根火柴就可以引燃。我不再揿动按钮,只举着刀在他眼前晃来晃去,我当然是想再吓他一吓,给他拉一道口子的,但到底拉在哪里,我还没想清楚,也许胳膊上更好些,我不能给他毁容啊。
说时迟那时快,我正在认真选择下刀的位置,大洋忽然一跃而起如有神助,一把夺了我的刀子,一个好看的鹞子翻身,不偏不倚,刀子向着我的心脏猛刺过来。
雪亮的刀锋再没露一点痕迹,只剩下紫檀色的刀把牢牢地钉在我的心上,锥心的痛之后,压抑已久的灵魂忽然变得轻盈起来,像羽毛在天空中自由自在地飞舞,远远地传来恐惧的尖叫:
“杀人啦!”
教室里乱作一团。
大洋为什么要出卖我们?李静是小偷吗?我爸爸到底是谁?这世界,我不知道答案的事情太多了,索性就这样子吧。
倒下去的那一瞬间,透过窄窄的窗户,我看见一小块瓦蓝的幕布轻飘飘地扣下来,也许,这就是我魂牵梦萦的、李静正在打工的南方吧?
责任编辑/乙然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