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增文
摘 要 汉语中“必须”具有多功能性。文章从其历时发展的角度考察“必须”的功能扩展及其演变机制。“必须”的演变依次经历了短语结构向能愿动词、能愿动词向副词及肯定性应答标记的转变。在表达功用上,“必须”包含行域表叙述,知域表情态,言域表条件、建议的功能。副词“必须”在篇章中具有衔接功能。口语中“必须”还可独立充当肯定性话语应答标记。“必须”的演变过程受到主观化及语境吸收等机制的影响。
关键词 “必须” 关联化 应答标记 机制
一、 引言
现代汉语中“必须”的词性尚有争议,有学者认为是副词(吕叔湘1999;郭锐2002;袁毓林等2009),有学者认为是能愿动词(孙德金1996;李宗江等2011;杨才英等2016)。造成分歧的一部分原因是汉语中能愿动词和副词不好区分。二者都可放在谓词前边形成一个谓词性结构,并且二者都不能放在名词性前边形成一个体词性结构。《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将其解释为副词[1],一是表示事理上或情理上的必要,意思为“一定要”,二是用来加强命令语气。副词一般不受“不”和“没”的否定,但是“必须”可以受“不”的修饰构成“不必须”,偶尔也可以受程度副词修饰。表1是我们从语料库中统计的搭配情况[2]:
从表1可以看出,“必须”可以受程度副词及否定副词“不”的修饰,汉语史上受否定副词“不”的修饰更常见,且“必须”还可以进入“可以而且必须发展”这样的联合结构(卢甲文1984)。我们认为,现代汉语中的“必须”具有充当能愿动词表达情态的功能,但当情态义消失时又走向了演变为评注性副词的道路。“必须”能愿动词的用法是在其演变过程中的残留,也就是其“语义俯瞰”[3]的结果。
能愿动词表达的是一种与经验意义相对的情态意义,是句子中命题以外的成分或修饰成分。根据彭利贞(2007)125,“必须”属于单义道义情态动词。道义情态表示说话人对句子主语实施某一动作施加主观的影响或指令,表达说话人对事件成真的可能性与必然性的观点或态度,涉及许可与必要等概念[4]。基于此“必须”的道义情态义可概括为“[+判断][+义务][+推论][+强调]”等语义特征,说话人通过能愿动词“必须”表达出渴望事件成真的强烈语气。例如:
(1) 可是无论如何,这种败类必须铲除,必须毁掉。(冯德英《苦菜花》)
除此之外,“必须”还可以用在动词或句子之前,表示“一定、必定”的意思,具有条件义和建议义。例如:
(2) 一个人必须自己是个人物,才会感觉到一种伟大人格而且尊敬它。(《人民日报》19861114)
赵元任先生(1996)指出,“助动词跟动词之间,就不能插进任何体词”。例(2)中,“必须”后面紧跟VP结构,不可能是能愿动词,说明“必须”逐渐演变为副词,其作用是连接小句,起到篇章衔接功能,逻辑上表达一种强制性的必要条件,相当于“只有”。“必须”呈现出的多功能性是其在具体语境下不断演变的结果,本文着重探究“必须”的演变历程,寻求其功能扩展的机制和动因。
二、 “必须”的演化历程
“必须”作为一个合成词是由“必”和“须”凝固而成的,有必要分别考察一下“必”和“须”的演变轨迹。
(一) “必”的演化历程
“必”,《说文解字》中释为“从八,从弋。分极也”,本义为“区分的标准”。演变为动词之后有“一定要(是)、必定”的意思,表示判别事理。如:
(3) 齊宣王使人吹竽,必三百人。(《韩非子·内储说》)
“必”后的宾语为VP结构时,“必”的动词义逐渐减弱,语义中心地位由“必”让位于VP,“必”辅助表达句义。例如:
(4) 三人行,必有我师焉。(《论语·述而》)
(5) 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孟子·告子下》)
此时的“必”有“必然、必定、一定”的意思,起到修饰谓词辅助表达句义的作用,具有推断、强调的情态义,由动词演变为了能愿动词。这种演变在上古时期已经完成。
(二) “须”的演化历程
“须”在《说文解字》中释为“面毛也。从頁从彡”,本义是指胡须。有时写作“鬚”。后泛指动、植物身上像须的东西。例如:
(6) 若得其兽,则献其皮革、齿、须备。《周礼·冥氏》
又《说文解字》:“: 待也,从立,须声。”段玉裁注“依《韵会》而补‘立而二字。今字多作‘需,作‘须,而‘废矣。《雨部》曰‘需,也。遇雨不进止也。引《易》云上于天,需。需与音义皆同。须者,之假借”。由此看来,“需”和“须”同源,它的基本含义大体是指在劳动、运作过程中遇雨就停下来,等待雨过而后再劳作。“立待”是应付遇雨才采取的必要措施。“须”进而引申出动词“等待”的意思。又“需、事之贼也。又曰: 需、事之下也。皆待之义也。凡相待而成曰需”(《说文解字注》)。所以此时“须”也很容易由“需”引申出“需要、须要”之义。动词“须”后可带宾语,也可不带。如:
(7) 天惟五年须暇之子孙,诞作民主,罔可念听。(《尚书·多方》)
(8) 事无间,时无反,则抚民保教以须之。(《国语·越语下》)
此时的“须”充当句子的谓语,是焦点结构的核心。例(7)中“须”表示“需要”,例(8)中表示“等待”。当“须”后的宾语由NP结构转移到VP结构时,“须”作为核心动词的功能逐渐衰退,例如:
(9) 世充更使谓曰:“今海内未定,须得长君,待四方乂安,复子明辟。”(《旧唐书·列传》卷四)
(10) 大伊愿家上仓,不计是两个笠子,四十个笠子也须烧死。(《敦煌变文校注·舜子变》)
这时“须”的动词功能逐渐衰退,动作性词义减弱,起到辅助表达句义的作用,语义中心让位于后边的VP,这时的“须”由动词演变为助动词,具有[+许可][+义务][+命令]等语义特征,变为能愿动词,用在动词、形容词前表示主观上认为实施某些行为的必要性和可能性,具有主观评议作用。“须”在唐代产生出“一定”的意思,如例(10),表示必然,带有强烈主观推测的意味。
情态动词“须”产生于东汉,由动词演变为能愿动词到隋唐基本完成。隋唐之后,能愿动词“须”由于处于非语义中心地位,较易发生演变。根据吴春生(2008)“‘须+(系词)的焦点标记的评议句,‘须用在判断义素弱化的系词前,对系词进行限定,强调的是对主语属性、状态、特征的强烈主观性的认定,从而引发‘须有可能由助动词变为副词”。“须”的情态性逐渐固化之后出现在时间意义的语境中表示强调和主观肯定,主观推测意味减弱,进而演变出一种条件义或建议义,表示“必要”。例如:
(11) 以此知听说话难。须是心同意契,才说。(《朱子语类》27卷)
(12) 国师道:“须带在颈项上,方才消受得他起。”天师连忙的取出来,带在颈项之上。(《三宝太监西洋记》第39回)
以上几例都是“须”用作副词的情况,更多的是表示强调一种条件或者给出一种建议。
(三) “必须”的演化历程
“必”和“须”的组合汉代开始出现,通常构成“X必须Y”句,“必须”表示“一定等到/需要”义,Y一般为体词性成分。例如:
(13) 如必须天有命,乃以从事,安得先天而后天乎?(《论衡·初禀篇》)
(14) 而殷高、周文乃梦想乎得贤者,建洪勋必须良佐也。(《抱朴子·贵贤》)
此时的“必须”还是由“必”和“须”构成的跨层结构,“须”和后面的宾语结合更紧密,“必”修饰“须”,整体做句子的谓语,是句子焦点结构的核心。其结构分析为“X/必/须Y(NP)”。
当“必须”后接成分从体词性词语发展为谓词性词语时,“须”的动词性减弱,逐渐产生出“必要”的意思,与前面的能愿动词“必”同义。“必须”不再占据语义中心地位,而是让位于后面的谓词性词语。此时的“必须”经过重新分析为“X/必须/Y(VP)”。朱冠明(2005)认为,能愿动词“必须”的词汇化是两个语义相近的并列项连用导致的黏合成词,在这一过程中,词语的双音化趋势及高频率使用逐渐使语义凝固,对“必须”的词汇化产生重要的作用。此时的“必须”虽然已经词汇化,但是由能愿动词“必”和能愿动词“须”演变而来的“必须”并不是词汇化为副词,而是仍然能感觉到动词意味,具有强烈推测意味,表达出“[+判断][+义务][+推论][+强调]”等情态义,表示确凿或必然的语气。演化的过程并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渐变的连续统,存在分析为短语或者成词两可的状态,两可状态是触发重新分析的关键阶段。例如:
(15) 听讼必须两辞以定是非,偏信一言折狱者,唯子路可也。(《史记·仲尼弟子列传》)
例(15)中的“必须”既可以析为“必+须”这种表示“一定等到”意思的短语结构,也可分析为表达“必定、一定”的情态义的能愿动词,这是处于“必须”成词过程中的过渡现象。两可状态经高频使用重新分析凝固成词。能愿动词要真正演化为副词,还需要语用因素的介入。例如:
(16) 纣王览本,惊问箕子曰:“不道姜尚作反,侵夺孤之关隘,必须点将协守,方可阻其大恶。”(《封神演义》第七十八回)
(17) 少要动手,听俺一言,既是你们要打,必须男对男,女对女,才是道理。(《粉妆楼》第二十二回)
(18) 因说:“白白的只管乱射终是无益,不但不能长进,且坏了式样;必须立了罚约,赌个利物,大家才有勉力之心。”(《红楼梦》第七十五回)
以上例子中“必須”的推测意味减弱,情态义逐渐消失,语用上的表条件和表建议的功能逐渐凸显,在此基础上由能愿动词演变为副词,有时表示事理和情理上的必要和建议,表示“一定要、最好”的意思,语气相对平和。例(16)表达一种条件,只有“点将协守”才能“阻其大恶”,例(17)、例(18)则是表达一种建议。
三、 “必须”的篇章化及其篇章连接功能
副词“必须”表达条件义或者建议义时经常被用在篇章中,起连接作用。例如:
(19) 必须先抓住童进,才能稳住叶积善和夏世富这班人。(周而复《上海的早晨》)
(20) 必须用雪搓,这就像我们吃冻梨一样,买回来,必须放在凉水里,才能把冰缓出来,要把冻梨放在热水里烫,非烫烂了不可。(曲波《林海雪原》)
以上两个例子中,“必须”都是副词,但是都起到了衔接句子的作用,可以换成表示条件的连词“只有”。这是因为,在这种语境下,副词“必须”表示“必要”的条件义被激活,凸显出来,与关联词“才”相连又吸收了篇章中的格式义,表达逻辑上的必要条件,“必须……才……”相当于“只有……才……”,表义功能由句内的概念义向句间的功能义转移。篇章的逻辑衔接功能被固定下来,用来表达达到某种目的所需要的必要条件。但是在“必须”的连词性用法中,我们还是能够感受到其表“一定要、必要”的副词词义,只是其作用不再是修饰,而是衔接。以上例子中我们不排除情态语气关联在小句关联中所起的作用,但同样我们也无法忽视“必须……才……”作为关联标记在凸显句式条件义方面的功能,“必须”起到了连接分句与分句、标明分句间逻辑关系的作用,经过高频使用,“必须”已经固化为凸显前后小句条件语义关系的关联标记,类似于汉语中固定表达条件关系的“幸亏”“只有”等关联标记,这是“必须”区别于其他能愿动词的显著功能,由此也可以看出“必须”在演变为副词的道路上迈出了一大步。
起连接功能的“必须”除了可以换成“只有”,与“才”连用外,还可以跟“否则”类关联词语连用,前句表示条件,后句表示假转,表明没有达到“必须”引导的条件时所产生的结果,简言之,“必须”和“否则”连用表示的是原因和逆原因的结果。例如:
(21) 必须要有证据,否则打不着狐狸还得惹一身骚。(王朔《看上去很美》)
之所以表示条件的“必须”后面能跟表假转的“否则”连用,是因为中间省略了连词“才”引导的结果句,原句式应为“必须P,才非Q,否则Q”。邢福义先生(2001)在研究“P,否则Q”时,着眼于前句,发掘出9种相关句式[5],“必须P,否则Q”也可添加到其中,表达广义假转。
除此之外,连词性的“必须”后面可以和“因为……所以……”“即使……也……”“不仅……还……”等关联词语连用和套用,表达复合语义关系。例如:
(22) 对于这一点,我不觉得特别可怕,因为作为一个被安置者,我必须服从公司的一切安置制度;作为一个公民,我又必须服从国家的一切制度;更大而化之地说,作为一个人,我还要服从人间的一切制度,所以再多几条也没什么。(王小波《未来世界》)
(23) 我深信这样的纯洁的爱的生活,决不能发见于夫妻间的,但必须有了夫妻生活的经验者,并且是疲倦于平凡的夫妻生活的人才能够保持这种理想的精神的纯洁的爱的生活。(张资平《上帝的儿女们》)
(24) 即使个人有所创建,也必须得到社会的公认,才有发展的前途。(南京师大中文系教研室《〈现代汉语〉提示与解说》)
(25) 显然不仅是这个原因,因为她们必须同时死才会有这样的墓,那么,为什么又要同时死呢?(余秋雨《文化苦旅》)
(26) 不仅要看到“教育”的角度,还必须联系音乐发展的历史及现状,否则是不能全面正确地把握音乐教育反映出来的趋势、动态的。(姚思源、 李婉茵《创造性音乐教学新探》)
(27) 他觉得这事既然办了,就必须想得更周全些,得有十二分的把握才行……呼国庆思前想后,反复掂量,最后,又给省报的副总编冯云山挂了一个电话。(李佩甫《羊的门》)
副词“必须”连词性用法的产生,既跟语法化有关,又同语法化过程中的篇章功能强化的关联化有关。从语义功能上来说副词“必须”表示“必要、一定要”,本身含有“条件性”的意思,这是从“必须”经词汇化成词之后就具有的,用在篇章中与连词“才”连用,又吸收了格式义,所以很自然的在篇章中充当衔接连贯的手段,正如张谊生(1996)所言,“具有连接功能是现代汉语副词的基本功能之一”。
四、 “必须”的话语应答功能
“必须”在口语对话中经常被用来表示肯定性的应答。意思相当于“肯定、一定”,既可以单用,也可和“的”“啊(呀)”一起连用。例如:
(28) 下午的会我们必须参加吗?——必须
(29) 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吗?——必须(啊、的)(必须=肯定是)
(30) 我结婚那天你来不来?——必须的(必须=一定去)
这种肯定性回答适用于口语中的是非问和反复问,表达出确定无疑的回复。通常情况下后面跟“的”或者“啊”,有时也单用。近些年被高频使用的“必须的”这个肯定性话语应答标记最初来源于东北的口语,通常表达毋庸置疑的意思,有时还伴随着开玩笑。“必须的”的功能主要已不在于表示条件或建议,而是作为一个应接标,用于应答和接续对方的话语,可以凸显说话人对听话者所说话语的坚定认同,形成了某种独特的话语功能。同时由于其侧重承接听话人的话语并表达认同,可以拉近说话人和听话人双方的距离,体现了交互主观性。
“必须”用在对话中表示应答性标记是其进一步语法化的表现。从某种程度上说,单用“必须”进行应答是语言经济性的体现,可以看作是“必须VP”应答的省略,但是其成为固定用法则是语用表达强加的结果。由于单用“必须”应答具有拉近说话者与听话者之间关系的作用,诙谐幽默的表达较容易产生情感上的共鸣,并且还具有缓和话语氛围的作用,被越來越多的人使用,使用频率的增加使其成为固定的应答语。例如,当有人问你“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对吗”,说话人用“必须”回答比用“是的”回答能够表达出更多的情感认同义,听话者能够接收到更多的感情信息,有利于对话进行。此时的“必须”可以说是经历了语用化的演变。在这个语用化的演变过程中,我们可以明显感受到“必须”表达出的“[+判断][+义务][+强调]”的情态义,表达出说话人对听话人所说的话的主观肯定,表达说话人对渴望听话人所说命题成真的可能性与必然性的观点或态度,因此体现出了“必须”的某种道义情态,基于此我们认为表示肯定应答的“必须”是从能愿动词“必须”语用化而来的,并不是从副词“必须”演化而来的。
通过观察语料可以发现,“必须”的肯定性话语应答标记功能是在口语语体中演变而来的。口语和书面语是语言研究中的两个维度,“必须”在口语中的高频出现,使它语义上进一步虚化和用法上的进一步泛化成为可能。因为“高频运用往往带来原有典型功能的削弱,同时也会衍生出新的语篇功能和句法功能”(方梅2008),不管是能愿动词还是副词,“必须”都表达的是一种真值语义(即逻辑概念),但是当它语法化为肯定性应答话语标记时,它传递的不是命题意义或语义意义,而是为话语理解提供信息标记,是表达说话人态度或程序性意义的语言成分。“必须从实际使用的语料出发研究语言,重视语用维度的研究,才能准确认识历史演变过程中,词性由虚到更虚的演化特点,只有结合说话人的认知心理从语用功能的角度入手进行分析,才能发现其演变的真实轨迹和内在规律。”(姚双云2012)所以从这个方面看,口语和书面语相互补充,口语中的“必须”为其演变提供了新的方向。
五、 “必须”的演变机制
在“必须”的语法化过程中,主观化、语境吸收、重新分析、双音节趋势、隐喻及相邻句位都是其语法化的制约机制。总体来看,在“必须”的演变历程中,从“须”一开始表示“胡须”这一物体迁移到表示“等待”和“需要”的动作意义,体现出了由空间向时间义的转变。而“须”与“必”结合之后,“必须”由表示“一定等到”的时间义逐渐向表“义务”等情态义迁移,在此基础上又向表示条件或表建议的性质义迁移,甚至还迁移出了表示应答的话题义,体现出由时间到性质迁移的一般规律。整体表现出了由具体到抽象的趋势。在此种迁移过程中,特定语境下的某种语义凸显后被经常使用并固定下来,“必须”进而演变出了不同的用法,推动了其语法化的进程。以下,我们主要分析一下在“必须”演变过程中主观化和语境吸收对其语法化的制约。
(一) 主观化及其表达功能
语言不仅表达命题意义,而且还透露出说话人的情感和态度。“必须”由线性序列上的连用到词汇化为能愿动词的过程就是其主观化的过程。是在命题成分之外添加了说话人主观的观点和看法,表达出情态义,随着概念功能不断减弱,语篇功能和人际功能不断加强,最终才虚化为具有连词性质的副词。从表达情态功能上说是由行域命题意义到知域的认识意义的过程,也是由客观性到主观性的过程。在“必须”由能愿动词演变为评注性副词及肯定应答标记的过程中,情态性减弱,推测性降低,转而表达事理和情理上的必要或者是主观上的建议,以及表达出说话人对听话人所说的话的主观肯定,表达说话人对渴望听话人所说命题成真的可能性与必然性的观点或态度,由主观化转向交互主观化,更多地考虑听话者的感受和预期,由知域转向言域,命题意义转向言谈意义。“必须”由表叙述功能的跨层结构“一定等到/需要”词汇化为具有情态意义的能愿动词,再语法化为表条件或建议的副词和表肯定性话语应答性标记这一过程,是从行域表判断到知域表情态再到言域表条件或者建议的过程,是其语用化推动语法化发展的内在过程,也是其主观化和交互主观化的过程。
(二) 语境吸收
语境吸收也可以解释为语用推理。“必须”的连词性用法就是语境吸收的结果,语境吸收必然伴随着语用的扩展。副词“必须”被经常用在表示条件的语境中,说话人用“必须”是为了强调一种必要条件,表达出只要达到这种条件才能怎么样,或者达不到这种条件会怎么样,逐渐强化其“必要”的意义,并且不断和关系词语“才”连用,使其不断吸收语篇的格式义,句法不断凝固,语义上“条件性”不断凸显,最终具有了表示必要条件的连词性用法。语用表达的需要使其连词用法逐渐固定。此外,“必须”作为应答性标记的用法也是语境影响的结果。用“必须”应答具有拉近说话者与听话者之间关系的作用,诙谐幽默的表达较容易产生情感上的共鸣,还具有缓和话语氛围的作用,因而被越来越多的人使用。使用频率的增加反过来又促使其成为应答标记。
六、 结语
本文分析了“必须”发展演变的过程和机制。汉语中的“必须”汉代已出现,是个跨层的短语结构,随着动词“须”后的宾语出现VP结构,经重新分析“必须”开始词汇化,能愿动词“必”和“须”通过语义叠加双音节趋势影响词汇化为能愿动词“必须”,表达出多种道义情态,在此基础上,当情态义弱化时,受特定语境影响,“必须”一方面演变出表条件义或建议义的评注性副词用法,另一方面演变出表肯定性话语应答标记[6]。评注性副词“必须”在特定语境下还具有连词性功能,常用在“必须……才……”和“必须……否则……”结构中,表达必要条件,相当于现代汉语中的“只有”。“必须”的演变过程可以表示如图1所示:
在表达功用上,“必须”依次经历了从行域上表叙述,到知域上表情态,再到言域上表条件和建议及充当应答性话题标记的功能的演变过程。该演变过程是一个由短语到能愿动词再到副词或应答性话语标记的连续统。汉语中,关于“必须”到底是能愿动词还是副词的争论很大,一部分原因可能就在于“必须”处于能愿动词向副词演变过程中,这造成了“必须”既具有能愿动词的用法,又具有副词的功能,也造成了它既不是一个典型的副词[7],也不是一个典型的能愿动词的结果,它已经逐渐丧失了能愿动词的一些功能,比如它不能出现在“X不X”肯否重叠结构中,相比较于“应该”“可能”等道义情态动词,“必须”往演变为副词的道路上走得更远了一些。
通过“必须”的演化历程可以看出,在词语的发展演变过程中语法化和词汇化息息相关、不可分割。最初的语法化是词汇化的必要条件,只有经历语义虚化和重新分析才可能发生词汇化。跨层结构一旦完成词汇化,就为进一步的语法化创造了条件,从这个阶段来说,词汇化又是语法化发展过程中一个至关重要的预备环节。当然,在再次语法化的过程中,语用因素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语用推理和语境吸收加快了语法化的进程,反过来,语法化和词汇化分别在句法独立性和表达经济性两个层面推动了语用化进程。
附 注
[1]除《现代汉语词典》外,《文言虚词通释》《现代汉语虚词词典》《汉语虚词辞典》《现代汉语虚词词典》《古代汉语虚词词典》《近代汉语虚词词典》等几部词典,无一例外地都将“必须”解释为副词。
[2]语料统计依据北京语言大学BCC现代汉语语料库,得出统计数据。
[3]“语义俯瞰”由储泽祥、谢晓明(2002)提出,是指語法化过程中原词的意义往往仍然控制或影响着新词的意义或新词分布的句法环境。Hopper和Traugott(1993)也有类似的观点,他们认为在演变中语义具有滞留性,新的语法项会保留原有词汇意义的踪迹。
[4]汉语中的情态类型有两类(道义情态、认识情态)和三类(道义情态、认识情态、动力情态)之说。彭利贞(2007)41认为“必须”属于单义道义情态,朱冠明(2005)认为现代汉语中的“必须”属于道义情态和中性动力情态。朱冠明认为动力情态与说话人的主观态度无关,主语指向类表示句子主语的能力或意愿,中性(条件)类表示一种客观的可能性/必然性,认为“必须”属于中性动力情态时举的例子为“总统必须对选民负责”,我们认为即使是这种看似客观的情态表述从说话人口中说出也具有了说话人的某种主观态度,也反映出了说话人对事件成真的可能性与必然性的观点或态度,也应该属于道义情态。
[5]这9种相关句式分别是“幸亏P,否则Q”“可惜P,否则Q”“因为P,否则Q”“想来P,否则Q”“除非P,否则Q”“要么P,否则Q”“还是P,否则Q”“不能P,否则Q”“不能不P,否则Q”。
[6]在“必须”的演变过程中之所以分出两条路线是因为一方面应答标记“必须”可以单说,而“可以单说”是朱德熙(1982)总结的5条助动词的特点之一,副词一般不能单说,另一方面应答标记“必须”暗含有道义情态义,是能愿动词的语义残留,并不是副词的建议义和条件义的残留。此外,我们也没有发现评注性副词演变为应答标记的先例,正反两方面比较,所以我们宁可相信应答标记的功能是从能愿动词用法直接演变而来。
[7]一般认为典型的副词不能用“不”或“没”否定,不可加程度副词,不可用肯否重叠式提问,根据前面的分析,“必须”可以受“不”的否定,可以加程度副词“更”“很”等,所以“必须”也不是典型的副词。详见孙德金(1996)、朱冠明(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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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中师范大学 武汉 430079)
(责任编辑 马 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