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连振+耿云冬
摘要现代学习词典研究的明显趋势是认知学习词典,但是将认知语言学与词典本体结合的认知词典学理论框架尚未构建,认知原则指导下的系统词典编纂实践更显不足。专著《认知词典学: 基于认知语义学理论的词典编纂新方法》是将认知语义学理论应用于认知词典学的理论构建以及英语学习词典编纂实践的有益探索。文章介绍了该书的主要内容,并简要评述了其研究特色及不足之处。
关键词认知语义理论认知词典学学习词典
一、 引言
学习词典编纂的根本理据在于反映词汇习得的认知规律,从而最大程度地提升学习者的语言编码能力。鉴于认知语言学在解释语言和增强学习者语言学习过程中认知处理能力方面的优势,现代学习词典研究的明显趋势是认知学习词典,即结合认知科学理论,使词典对语料的处理有利于学习者对词汇的认知和习得。(赵彦春2001,2003)当代英语词典编纂陆续汲取了认知语言学的研究成果,如1998年出版的《新牛津英语词典》(The New Oxford English Dictionary)率先以认知语言学中的“原型理论”(prototype theory)为基础,革新了释义和义项排列方式。再如,2002年出版的《麦克米伦高阶英语词典》(Macmillan English Dictionary for Advanced Learners)吸收了概念隐喻理论成果,首次在词典中设置了隐喻专栏。但是,经过近二三十年的发展,将认知语言学与词典本体结合的认知词典学理论框架尚未构建,认知原则指导下的系统词典编纂实践更显不足。[1]德国埃尔朗根—纽伦堡大学学者Carolin Ostermann于2015年出版的专著《认知词典学: 基于认知语义学理论的词典编纂新方法》就是认知词典学理论构建与实践的有益探索。
二、 内容概述
在该著作中,作者以单语英语学习词典为例,将词典编纂实践的主要方面与认知语义学理论结合,提出了一种崭新的认知词典编纂实践模式。全书共10章,其中正文9章,第10章是附录(长达144页,包括现有词典词条分析材料、新型认知特征设计材料,以及用户使用调查材料)。此外,该书最后有一个6页的补充部分,包含了作者为书中提到的三类共46个词所设计的认知词典样条。
第一章“词典研究新方法”简要介绍了研究缘起、研究目的、研究内容以及全书的整体结构安排。此外,作者还特别说明了选择英语单语学习词典作为分析对象的原因是双语词典重在提供对应词,相比之下,单语词典在提供信息方面有著更多样的词典表征手段。另外,由于不依赖于某一特定用户的母语,单语词典还拥有更广泛的用户群体。
第二章“英语单语学习词典简史”概述了英语单语学习词典的发展历史,为引入“认知词典学”的概念做铺垫。作者首先勾勒了从古英语时期到20世纪末期的英语词典编纂传统,旨在揭示英语单语学习词典产生的学术背景。其次,作者简要介绍了英语学习词典编纂传统开创者所从事的语言学研究。之后,作者描述了英语学习词典市场上的五大品牌学习词典(即牛津、朗文、柯林斯、麦克米伦和剑桥五大品牌词典)的发展谱系,并简要说明了各自的创新特色。
第三章“英语单语学习词典编纂原则简介”概述了英语单语学习词典编纂的惯例或原则,旨在说明现有的学习词典是否在某种程度上已经体现了认知特征。作者在界定了英语单语学习词典这一词典类型之后,从词典形式方面介绍了英语词典的编纂惯例,包括词典的微观结构、宏观结构,还涉及对同形异义和一词多义现象的处理。作者着重介绍了英语学习词典编纂的释义情况,以及用来补充释义的方式,如例证、插图及其他词典特征(如语体标签、词义导引等)。接着作者指出词典编纂和语言学是有内在联系的,两者有着共同的发展历史,并批判了认为词典编纂仅是一项偏重实践的技艺,而非具有坚实理论支撑的学科的观点。
第四章“认知语言学和词典编纂”承接第三章,在这一章中作者的论述从传统词典学过渡到认知词典学。作者首先具体介绍了到目前为止影响词典学的语言学分支或语言思想流派,并谈论了认知语言学与词典学结合的益处及面临的问题。其次,作者研究发现英语学习词典中指称“鸟”这一类词的释义和插图体现了原型范畴特征,以此为例说明了英语学习词典的编者在撰写释义或表征语义信息时,通常会下意识地运用认知原则,但作者认为这仅是编者自己对世界感知的结果,至多只能称之为“间接的认知词典学”。最后,作者提出了“认知词典学”(cognitive lexicography)这一理念,强调“认知词典学”并非是对传统词典编纂的完全抛弃,而是结合认知语言学理论来重塑传统词典结构。至于具体的认知词典编纂活动,作者则选取了三个方面,分别在第五、六、七章中做了展示。
第五章“指人名词”,以指人名词(persondenoting nouns)为例展示了如何用框架语义学来改善词典的配例,并产生词典的认知宏观结构。作者首先指出框架语义学没有应用到传统词典的编纂中,但“框架”这一理念可以作为词条编写的重要资源,尤其是词条中的例证部分,最适于利用框架语义学设计新的认知特征。其次,作者详细阐述了“认知框架例证部分”(cognitive frame example section)这一词典认知特征的内涵及具体编写步骤。此外,作者指出不同的框架元素使得分离的词条得以彼此相联系,其结果是词典的宏观结构变得更具有认知特性了。最后,作者就坊间主流英语单语学习词典是否提供框架语义内容做了调查,并设计了两个词典用户研究调查,测试了“认知框架例证部分”是否有助于外语词汇习得。
第六章“抽象名词: 情感词”,以情感名词(emotion terms)为例展示了如何利用概念隐喻理论及其他关于情感词结构的认知研究成果改善词典的释义。首先,作者概述了相关认知语言学理论在描述情感词方面的应用,并在此基础上详述了“认知释义模式”(cognitive defining format)这一词典认知特征的认知理据及基本的结构组成,还分别举例详细展示了情感名词认知释义的具体内容。其次,作者就坊间主流英语单语学习词典中情感名词释义中是否表现出了与情感有关的认知元素(如概念转喻和概念隐喻)或是否体现了情感名词的相关认知研究的成果做了调查。最后,作者设计了两个词典用户使用调查,测试了情感名词的认知释义相对传统词典释义的作用。endprint
第七章“小品词”,以小品词(particles)为例展示了如何利用认知多义理论改善词典的微观结构。作者首先总结了认知语言学对小品词的研究现状,在此基础上阐释了“认知小品词词条”(cognitive particle entries)的基本理念,即完全取代传统词条结构,不仅给予小品词语义描述,还要考虑多义义项孳乳的理据及其之间的连贯关系。作者还举例说明了这类认知词条的设计方法及具体的步骤。其次,作者分析比较了坊间主要英语学习词典中小品词词条的处理情况。最后,作者对小品词及其词条的具体使用做了简评。但是,该章中作者并没有进行用户使用研究,只是提供了关于测试认知小品词词条可能形式的建议,如阅读测试(来阐述用户如何阅读较长的词条)。
第八章“总览: 认知词典学”简略总结了“认知词典学”这一理念,包括其定义、主要功能及设计“认知词典特征”(cognitive dictionary feature)的步骤。
第九章“未来的词典学”回顾了研究的主要内容,并对未来认知词典学的发展做了展望。例如,该研究的三个命题可以拓展到其他应用领域,可以设计其他新的词典认知特征(如加入“构式”内容),以及认知词典学还可以拓展到双语词典编纂领域等。
三、 简要评价
《认知词典学: 基于认知语义学理论的词典编纂新方法》一书是在作者2014年完成的博士论文基础上修改而来的。该书被收入德国德古意特出版社的《重要词典学著作系列丛书》(Lexicographica Series Maior),是该系列的第149卷。作者将認知语义学理论运用于认知词典学理论构建,提出了若干认知词典学理论特征,并考虑了理论在词典编纂中的实践应用问题。
第一,认知词典学理论特征之一是认知学习词典的内容和结构提供了对词汇更富有心理现实性的描述。传统词典编纂深受结构主义语言学影响,重视对词目意义做固定、静态、离散的描述,并以线性化方式表征词义结构。加之多数词典严格按字母顺序排列词目,词典生硬地割裂了词目和语义之间的联系。相比之下,以认知方式分析语义内容,可以更充分地描述语言使用者如何处理语言。作者援引吉拉茨(Geeraerts 2007)的观点,认为原因在于认知语言学在语义和所指层面描述语言(即词义的百科观),接受结构差异和模糊性(即词汇结构的原型效应),并强调多维的语义结构。因此,以此为基础,编者可以在词典中提供对语言更为现实性的描述,描述也更容易为词典用户理解。
作者认为,认知词典学可以在三个方面提供对词汇更富心理现实性的描述,即: 更为现实的语义概念描述,提供解决释义线性化问题的可能办法及调整词典结构使其更符合心理词库的结构。作者尤其强调认知词典学和心理词库的关系。作者认为,相比于纸质词典严格按字母顺序排列词目,内容有限且固定,心理词库则是一个节点间相互关联且可以拓展的网络。因此,借助认知语言学秉持的词义具有多维的、簇状结构观点,词典结构可以经调整后更符合心理词库的组织方式,从而为解决传统词典释义线性化问题提供一个可能方案。
作者认为对词汇更富心理现实性的描述可以获得词典释义信息对学习者的触发效果,从而促进学习者对语词及其概念的理解。这可以从作者为认知词典学所做的定义看出:“认知词典学是词典编纂的新路径,按照认知语言学的理论和发现来描述语言。认知词典学结合了两种学科,通过更加快速地激活潜在概念,实现辅助学习者对词目或释义的理解。”具体而言,作者认为认知词典学试图提供进入学习者心理词库的入口,单个词条是更大的潜在认知结构的存取点。换言之,认知词典学采用了意义和概念化的百科观,认为词语知识不仅是关于词义的知识,因为它可以激活整个潜在结构化的知识网络。
因此,认知词典学在解释语言方面更加合理,对意义的解释更符合心理现实性,符合学习者的词汇认知和习得的规律。在此意义上,该研究丰富了对认知词典学的理论认识。
第二,认知词典学另一个理论特征是认知语义学理论与词典本体结构的相互融合。尽管英语词典长期以来遵循固定的编纂原则,但作者认为在词典编纂实践中可以利用认知语言学完善词典结构的传统要素,使词典信息更易于用户获取。作者提出认知词典学的核心内容是认知语义学理论与词典本体结构结合,以设计出新的具有认知性的词典文本特征。词典结构是认知语义理论映射的基础,以此来设计认知词典特征,每一种特征适用于特定的认知语义理论及词汇典型群(如某一词类、处于某一语义场的词、某一类型的词)。因此,作者提出的认知词典学理论框架是系统的、开放的,可以设计无限量的组合,在每一种组合中特定词汇典型群或词典特征应用某一特定的认知语义理论。
因此,作者提出的认知词典学的核心要素是“认知词典特征”(cognitive dictionary feature)。设计“认知词典特征”要考虑在三方面因素之间实现最优搭配,即词汇典型群,认知语义学理论及传统词典本体结构。这一理念的提出兼具词典学研究的理论驱动性及实践友好性特征。在理论层面,为某一词汇典型群选取最切合的认知语义理论,可以将最新的认知语义学研究成果应用于词典对词汇的处理。例如,在该研究中,作者提出了三种创新的认知词典设计特征,分别利用了“框架语义学”“认知隐喻”及“认知多义结构”三种认知语义学理论。
在实践层面,将认知语义学理论与词典本体结构结合,在其基础上提出创新的词典设计特征,又可以解决应用认知语义理论指导词典编纂的实际问题。作者也真正结合大量具体实例,将设计理念落实到词条的编写上。自从认知词典学发轫以来,学界尚缺乏基于词典本体的认知词典学整体的理论框架构建,认知词典学相关研究散见于词汇学的某些方面,如多义词义项排列、隐喻处理等[2]。在认知语言学应用于词典学的现有研究中,往往存在理论框架与词典编纂实践脱节的问题。该研究有助于改善这一研究现状。
除了以上理论特征之外,作者提出的认知词典学一大特色是将词典用户研究纳入为其理论体系的必要部分。“现代词典的创新,应该是一种基于实证研究结果基础上的创新,是基于对词典用户信息接收过程进行充分研究基础上的创新。”(于屏方,杜家利2010)现有词典学研究中,不少研究者通常止步于纯粹依照理论模式编写词条,将理论理据等同于现实中的词典有效习得。该书中,作者则进一步为其提出的认知词典理论特征做了词典用户使用调查,以实证研究的方式测试了词典理论设计对词汇习得的有效性。尤其难能可贵的是,尽管认知框架例证部分的用户研究并未产生有统计意义的效果,作者依然忠实记录了测试的结果,并详细探讨了可能的原因。作者的实验设计固然值得优化,但这一结果却真实反映了最新语言学理论与词典编纂结合所面临的困难,也证实词典编纂必须重视用户使用调查这一环节。可以说,该研究特色也是在有力倡导当前词典学研究“理论探讨—编纂实践—效用验证”这一更为科学、全面的新型词典学综合研究范式[3]。endprint
但该研究也存在以下若干不足之处。
首先,对认知词典学理论特征的探讨尚需进一步深化。在提出认知语义学作为传统词典学新的理念之前,作者概述了词典学与语言学之间的关系,并从历时角度谈及了各种语言学流派对词典编纂产生的影响。但是,作者并未深入阐释主要语言学理论根本的认识论、方法论差异及其对词典学的影响。例如,尽管认知词典学采用了认知语言学动态的语义观,但是否可以摒弃结构主义语言学系统的、静态的语义观所具有的强大的描写能力?另外,从广义上讲,认知词典学的理据除了认知语义学理论之外,还应涵盖更大范围内的语言和认知的关系,如心理词库的性质和结构及相关词典问题、认知词典学对学习者词汇能力培养作用的问题等。
其次,认知词典学理念实践的普适性尤待拓展。作者构建的基于词典本体的认知词典学理论框架体现了现代系统词典学理论观照下分范畴编写的原则。典型群的词汇有其自身的特点,适用于特定理论描写,但其他类别的词并不适合该种语义理论。如作者设计的“框架例证专栏”针对的是“指人名词”,此类词的突出特点是施事名词,指称人及其典型活动,可以较好地激活相关语义框架,因此较为适应框架语义理论。但对于其他名词,如表达自然种类的名物词,该设计特征的适用性就大大减弱了。该研究用来举例说明的三类词是文献中充分研究的语义场类别或词类,词典编者可以有丰富的资源来编写词条。相比之下,对认知語言学关注较少的语义场或词类做认知词典特征设计的可行性仍有待探索。
再次,作者声称其认知词典学理论构建根植于传统词典编纂介质和实践,但并未思考新型认知词典特征与传统词典特征的适配问题。例如,作者设计的“框架例证专栏”的性质介于传统单语词典中词目的释义和整句例证,这就可能导致与词条中词目释文部分重复的问题。
另外,该研究对认知框架配例的词典用户调查介绍十分详尽,对情感词的用户调查介绍较简略,而对小品词则没有做用户使用研究,只是提出了若干设想。从这方面讲,整个研究存在内容详略安排不当及缺乏一致的问题。
然而,瑕不掩瑜,该研究在充分把握认知语言学研究成果的基础上,结合词典编纂实践,系统地阐释了认知词典学的理论特征及实践应用,并对其理论设计做了用户使用调查,验证了其有效性。可以说,该研究构建的认知词典学理论体系及其在编纂实践方面的探索将有助于推动词典学研究的认知语言学转向。鉴于我国的“认知词典学”研究尚不够系统深入,编纂实践更是匮乏,该书对于国内开展“认知词典学”研究与编纂具有重要启发意义。
附注
[1]据现有文献,国内学者赵彦春(2000)最早提出“认知词典学”术语并在其后续论著中(赵彦春2002,2003)逐步阐述了这一研究范式的基本内容,这也得到了辞书学界的呼应(如陈伟,张柏然2007)。但赵氏为该术语提供的英译是a cognitive approach to lexicography(词典学的认知方法),原因是“这一范式尚在探索之中”(赵彦春2002)。据王仁强(2010)考证,英文术语cognitive lexicography最初见于Quine (1978),但Quine未对该概念的内涵加以详细阐释。而Ostermann(2015)在其研究中明确使用并详细阐述了cognitive lexicography这一理念的内涵。术语名称及内涵的确立在一定程度上标志着认知词典学作为崭新的词典学研究范式的初步形成。
[2]赵彦春于2000年用英文撰写完成了其博士论文Theorizing the Cognitive Learners Dictionary : A Cognitive Approach to Lexicography。该研究的汉语版于2003年在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以书名《认知词典学探索》出版。据现有文献,这是国内较早对认知词典学进行系统研究的力作,但该研究未结合词典本体,黄建华先生在该书的序言中有如下评注:“由于它对词典本体的钻研尚不深到,专事词典的人读后可能认为,它无助于解决什么实际问题。”但黄先生对该“产后的婴儿”寄予了厚望,呼吁学界对其继续关注,使其真正茁壮生长。
[3]该词典研究模式的提出受到杨娜(2016)的启示,特此致谢。
参考文献
1. 陈伟,张柏然.认知观: 词典研究范式的归向.外语与外语教学,2007(10): 5962.
2. 王仁强.认知辞书学引论.外语学刊,2010(5): 3639.
3. 杨娜.双语学习词典隐喻信息系统表征研究.南京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6.
4. 于屏方,杜家利.汉、英学习词典对比研究.北京: 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2010: 250.
5. 赵彦春.认知词典学发轫——关于词典学认知方法的探索.∥中国辞书学会学术委员会编.中国辞书论集2001.西安: 陕西人民出版社,2002: 319328.
6. 赵彦春.认知词典学探索.上海: 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3.
7. Geeraerts D. Lexicography. ∥Geeraerts D, Cuyckens H.(eds.) The Oxford Handbook of Cognitive Linguistics.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7: 11601174.
8. Ostermann C. Cognitive Lexicography: A New Approach to Lexicography Making Use of Cognitive Semantics. Berlin: De Gruyter, 2015: 2.
(赵连振中国药科大学外语系南京211198)
(耿云冬武汉大学外国语言文学学院湖北430072)
(责任编辑 马沙)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