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岑
摘 要 《中华汉英大词典(上)》涉及古汉语的义项和例证存在着不少释义和翻译上的错误。文章在具体考证的基础上,列举分析了一些错误,并提出相应的修改建议。在此基础上,归纳出防止此类义项、例证误设应当注意的五条原则。
关键词 《中华汉英大词典(上)》 古汉语 误设
《中华汉英大词典(上)》(以下简称《中华》)自2015年8月出版以来,受到了海内外的读者广泛关注。它的收词数量之大、范围之广,都远超现有的汉英词典,且其特色之一,就是收录了大量能够体现优秀传统文化的古汉语字词和例句。然而,笔者随机抽取正文第917—931页约75万字阅读后,发现其中对古汉语字、词、句的解释和翻译还存在着不少问题。本文在具体考辨的基础上,整理出五条编纂原则,希望能为该词典的编者、编辑及广大读者提供参考,也希望这些原则能为将来汉外词典编纂古汉语条目时提供些许借鉴。[1]
一、 应准确理解古汉语字、词、句的含义
汉外词典在收录古汉语的条目或例证时,应当确保对汉语部分的理解是准确的。然而,我们在所考察的《中华》的15页中,发现了不少对古汉语字、词、句的理解偏差,这些偏差或者导致了错误的释义、翻译,或者导致了词条重要义项的遗漏。
1. 灰飞烟灭
《中华》选取了不少古文典籍中的词句作为例证,其中不乏耳熟能详者。既是名家名作,就不能脱离原文的语境随意解释。但《中华》对这些词句的翻译,有些地方颇值得商榷。
如“灰飞烟灭”词条,例证为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中的“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英译“the enemy fleets were destroyed and reduced to ashes and smoke”对应“樯橹灰飞烟灭”,“when the historical tale is being told”对应“谈笑间”。“谈笑间”的英译直译回中文是“当这个历史故事被讲述的时候”。然而,苏词实为想象当年周瑜赤壁之战的英姿,“谈笑间”是说他在谈笑风生间就指挥战胜了曹军,编者如何确定周瑜是在谈论“历史故事”?且“when the historical tale is being told”用了被动语态,言下之意似又不是周瑜本人在谈论历史故事,而是别人在谈论周瑜的历史故事?总之,这句词的翻译实在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
其实苏轼这首名作已有杨宪益、戴乃迭、许渊冲、朱纯深等多家译文。“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一句,杨、戴译为:
He laughed and jested
While the dread enemy fleet was burned to ashes!
许译为:
Laughing and jesting with his bride so fair,
While enemy ships were destroyed as planned
Like castles in the air.
朱译为:
He masterminded the fireattack on the foe—
Over a casual chat
To see their fleet perish, blow by blow.
《中华》在前言中声明:“古文典籍不少已有训手名家译成英文,原本撷来录入即是,但典籍皆是语篇迻译,诗词类的翻译还有韵律方面的技术要求,与出现在词典里的单句孤例不完全相同,所以有时我们会自行另译。”编者的考虑不无道理,但我们以为,前人的译文不宜直录,前人对原文的理解则不妨参考。
2. 徽
“徽”义项6的例证“易服色,殊~号”中,“易服色”英译为“change the colour of their uniforms”,实属望文生义。
“易服色,殊徽号”语出《礼记·大传》:“立权度量,考文章,改正朔,易服色,殊徽号,异器械,别衣服。”“服色”,郑玄注曰:“车马也。”孔颖达释为:“服色,车马也者,谓夏尚黑,殷尚白,周尚赤,车之与马,各用从所尚之正色也。”孙希旦《礼记集解》曰:“服如‘服牛乘马之服,谓戎事所乘,若夏乘骊,殷乘翰,周乘是也。”“易服色,殊徽号”句,《春秋公羊传注疏》隐公元年何休解诂亦引,徐彦疏曰:“易服色者,即《明堂位》云:‘鸾车,有虞氏之路也。钩车,夏后氏之路也。大路,殷路也。乘路,周路也,‘夏后氏骆马黑鬛,殷人白马黑首,周人黄马蕃鬛之属是也。”这些都将“易服色”释为改换车马的样式和颜色。略有不同的是,孙希旦《礼记集解》还将“色”释为了祭牲的颜色:“色,谓祭祀所用之牲色,若夏玄牡,殷白牡,周骍犅是也。”但不管怎样,“易服色”不是指改变人穿的制服的颜色(真正和人穿的衣服有关的,是“别衣服”),它是指改朝换代后,新朝所崇尚并采用的新的车马样式、颜色,或者还包括祭祀用牲的种类和毛色,建议将其改译为“change the colour of carriages and horses”。
3. 隳突
“隳突”收录了“selfindulgent; uninhibited”,(即“放纵不羁”)的义项,但其应用极为广泛的“骚扰”义没有收录。这属于对词条重要义项的遗漏。唐柳宗元《捕蛇者说》收录于中学课本,是家喻户晓的名篇,其中就有“悍吏之来吾乡,叫嚣乎东西,隳突乎南北”之句。《旧五代史·唐书·李袭吉传》有“但虑隳突中原,为公后患”句,宋王安石《跃马泉》诗中亦有“古水缩蛟螭,憎山欲隳突”。建议补充此义项。
4. 回
“回”義项1的例证,引用了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中的“虎鼓瑟兮鸾回车”,英译“phoenixes circled the chariots, with tigers playing zithers”。问题出在“回车”二字上。
从“phoenixes circled the chariots”看,编者将“回车”理解成了“围绕着车”,而事实并非如此。屈原《离骚》“回朕车以复路兮,及行迷之未远”,王逸注曰:“言乃旋我之车,以反故道。”“回车”即掉转车头义。类似的例子还有陶渊明《读〈山海经〉》(其一)的“穷巷隔深辙,颇回故人车”,说作者住在偏僻的小巷子里,驾着大车的阔气朋友们一看就掉头走了。
其实“鸾”为一种传说中的神鸟,在中国古代文学作品中经常说其可驾车,暗示此非人间,而是仙境。不仅李白如此,古代东亚汉文化圈的外国文人也是熟悉这种用法的。如17世纪朝鲜金万重的小说《九云梦》中,就有“众道人来集于堂上,与处士或骑白鹿,或骖青鸾,向深山而去”之句。鸾不驾车,反而围着车子转圈,则实所未闻。
对“虎鼓瑟兮鸾回车”的翻译,我们仍建议编者参考前人的译文。如孙大雨曾译为:
Tigers are plucking in concert on harps heavenly;
Phoenixes are turning round vehicles light and airy.
此译文中,“回车”便被译作“turning round vehicles”,即“调转车头”。即使不译出“掉头”,我们认为至少也应将鸾“驾车”的意思译出,如许渊冲译文:
Their chariots drawn by phoenix disciplined,
And tigers playing for them a zither song ...
或王玉书译文:
Tigers play the zithers, phoenixes pull the cars;
Numerous are immortals that line up to pass.
上述三家对“回车”的翻译都可供编者参考。但如此一来,这句话中的“回”字就不能对应“回”义项1的解释“to twist and turn; to circle; to wind”,所以我们建议删除该例证。
5. 毁面
《中华》凡例称,“补充性信息为释义的一部分”,“用圆括号”。“毁面”一词,在做了基本解释“to disfigure ones face”(即“破坏面容”)后,圆括号内补充说明“of woman, to prevent being taken as a concubine, or of a fugitive to prevent recognition”(即“特指女人防止被逼做妾,或逃亡者防止被认出”)。
这两条补充信息着实有些奇怪。的确,古时有些女子立志守节,因拒绝家人再嫁的逼迫故毁面自誓,但并非是因为要做妾。《晋书·列女传》载一妇人“嫠居陕县,事叔姑甚谨,其家欲嫁之,此妇毁面自誓”。明徐象梅《两浙名贤录·列女》载李如忠妻冯氏在丈夫死后,“竟无渝志,有强之者,辄毁面流血”。她们并没有被逼做妾,一样自毁面容。况且还有《史记·刺客列传》中聂政那样的人,刺杀韩相侠累后“自皮面决眼,自屠出肠,遂以死”。清邵泰衢《史记疑问》中这样评价:“政之毁面,使人不识者,不特全仲子,且以全姊也。”聂政毁面,既不为躲避做妾,也不是逃跑怕人认出,而是为了不牵连恩人和家人。
“毁面”这两条补充性信息显示编者对该词的理解有误,建议修改为“usu of a woman to prevent from being remarried, or of a person to prevent recognition”。
6. 惠风
“惠风”的义项2“benevolent government”(即“仁政”)后,以“~和畅”为例证,译为“gentle and pleasant breeze”。“惠风”确有仁政之义,如《后汉书·文苑列传下》引边让《章华赋》“惠风春施,神武电断,华夏肃清,五服攸乱”,或《三国志·吴书·陆胤传》“惠风横被,化感人神”;而“惠风和畅”语出晋王羲之《兰亭集序》“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这句话纯属描写春景,并非影射政治。不知编者是否以为“惠风和畅”同时含有政治意味,才将之置于义项2之后,导致义、例不符。“惠风和畅”宜移至义项1“gentle breeze”之后。
以上六例表明,《中华》在对古汉语字词、古诗文的释义和翻译方面还有待加强。对名家名句的理解错误可以通过查阅汉语辞书或参考前人的英译来避免;对较难理解的词句,如先秦时代的作品,则可以借助古注以了解传统注疏的脉络,避免望文生义;对于常用古汉语字词的解释,则有必要多方参考权威汉语辞书,避免释义错误或遗漏词条的重要义项。
二、 应正确移译汉语辞书的释义和例证
汉外词典在收录古汉语条目和例证时,势必需要参考权威的汉语辞书,吸收其成果,并在准确理解后做出正确翻译。编者如对汉语辞书的释义、例证理解有误,用外语释义、翻译时就会出现偏差。
为了弘扬优秀传统文化,多收录古汉语的词条和例证,《中华》采纳了《汉语大词典》(以下简称《汉大》)的成果。这在其前言中是有表述的:“为古今兼顾计,将《汉语大词典》作为必要参考书之一,从中收词,很有必要。”编者还以“宥坐(之)器”为例,说明《中华》的确收录了《汉大》的词汇。但我们发现《中华》在吸收这些词汇、例句时,却屡屡因理解偏差导致英语释义或翻译上的错误。
1. 灰死
“灰死”的义项3“(like dying embers burning again) resurgence”為“复苏、复活”之义,但“灰死”本身只表示火灰熄灭(大致对应“dying embers”),并没有再度燃烧(“burning again”)的意思,如要引申,也只能引申出人或事的失势、停息。为何编者不将“灰死”的本意列为义项?“复苏”又是从何而来的呢?
鉴于《中华》对《汉大》参考较多,我们检索《汉大》[2],发现“灰死”条如下:
灰死 ① 火灰熄灭。(1) 《史记·韩长孺列传》:“蒙狱吏田甲辱安国,安国曰:‘死灰独不复然乎?”后因用以为典。唐骆宾王《帝京篇》:“灰死韩安国,罗伤翟廷尉。”
义项1“火灰熄灭”,引《史记》韩安国“死灰复然(燃)”事,说明“灰死”可以指代韩安国这个典故。大约《中华》编者看到了这个例子,便以为“灰死”一定就是“死灰复燃”的简称,从而在没有解说韩安国典故的情况下,直接给出了“复苏”的释义。
固然,“死灰”在韩安国这个事件中是“复燃”了,且在《汉大》接下来的例证《帝京篇》骆宾王所用的两个典故中,韩安国与翟廷尉都被重新起用。然而,中国文学中的典故从来都是试图用最简单的词语浓缩最复杂的故事,即便“灰死韩安国”用了韩安国死灰复燃的典,也不能说明“灰死”作为韩安国典故的每一次使用都有“复燃”的意思。
试看唐杨洽《铁火筯赋》“安国罢悲于灰死,庄生坐得于火传”,宋释文珦《贫贱诗》“甑堕何足言,灰死不须溺”,都用了韩安国的典,然都不能将“灰死”理解为“复苏”。
且有宋侯溥《寿宁院记》,讲述毁佛之后再度兴建佛寺的情形,“虽蹔灰死,而卒之逾炽于前也”,更是明确使用“灰死”比喻佛教被压制的状态,其后的复兴是要用“逾炽于前”补充说明的。
至于《普济方》《外台秘要方》记载的水银霜制作方法中,“石硫黄如灰死”,用的则都是“余烬”的本意。
所以,《中华》“灰死”的义项3并不妥当。建议先收录“灰死”的本意,并引申出“失势”的意思。至于“复燃”,则建议删除。
2. 阓、阛
“阓”的释义为“city gate”(即“城门”),但该字的意思并非城门,而是集市的门。中国宋代以前,城中并非处处可以经商,而是要在专门划定的市场区域,也就是“市”交易。东汉张衡《西京赋》“尔乃廓开九市,通阛带阓”,描写的就是汉代的西安城大开九市、商业繁荣的景象。《文选·西京赋》薛综注曰“阛,市营也;阓,中隔门也”,又引崔豹《古今注》“市墙曰阛,市门曰阓”,都很清楚地说明,“阓”就是指集市的门。
《中华》释为“城门”,初实难解,后查阅《汉大》,见“阓”字释义为“市区的门”,才明白错从何来。盖《中华》编者以为“市”是“城市”,“市区”就是“城区”,才有了“城门”的解释。因“阛阓”为一词,我们又检索了《中华》的“阛”字。“阛”字的释义同样有误。《汉大》释“阛”为“市垣”,于是《中华》编者译成了“city wall”(即“城墙”),同样将“市”理解为了“城市”。建议将“阛”“阓”二字分释为“market wall”和“market gate”。
此例还有处理汉字繁、异体时体例不统一的问题,详见下文。
3. 火田
“火田”义项1“burning off of fields”后的补充说明“for hunting or for cultivation”,恐怕又源自对《汉大》“火田”释义的误解。
火田 ① 以火焚烧草木而田猎。《礼记·王制》:“昆虫未蛰,不以火田。”《尔雅·释天》:“火田为狩。”
② 火耕之田。《晋书·食货志》:“往者东南草创人稀,故得火田之利。”唐白居易《东南行一百韵寄通州元九》:“吏征鱼户税,人纳火田租。”清俞樾《诸子平议·韩非子》“哀公惧,自将众辄救火者”:“上文云‘鲁人烧积泽,所谓火田也。”参见“火耕”。
《汉大》“火田”义项1为“以火焚烧草木而田猎”,《中华》编者恐将“田猎”理解为种地和打猎,才有了“for hunting or for cultivation”的解释。实际上“田”就是打猎的意思,《礼记·王制》“天子诸侯无事,则岁三田”,是说天子诸侯没有什么国家大事的话,每年要去打三次猎,而不是种三次地。即便“火田”还有义项2“火耕之田”的意思,表示放火烧了草木是为了耕种,这一意思也已经在《中华》义项2“field burnt off for cultivation”中体现,不必在义项1中重复,所以义项1之补充说明中的“or for cultivation”应删。
除对“火田”本身的含义理解有误外,《中华》对该词词性的判断也有误,详见下文。
4. 溷杂
“溷杂”义项2的例证为“~人群中而出”,单看这句话,意思并不是很明确,无法判断“出”到底是离开,还是出去,抑或其他意思。检索《汉大》“溷杂”条后,我们发现其引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辛亥革命·武昌起义·辛亥革命征信录》(1957: 186)作为例证:“传闻岑西林从武昌逃走时,竟薙去须髯,溷杂人众中而出。”这应当就是《中華》“溷杂人群中而出”的来源。
《汉大》的例证提供了上下文语境,我们方才明白“出”其实是逃跑的意思。“出”作为“逃跑”解其实有很悠久的历史,如《春秋左传正义》僖公二十四年经文“天王出居于郑”,正义曰“出居实出奔也”;又如《国语·齐语》“翟人攻卫,卫人出庐于曹”,其中“出”也表示逃跑。所以译文“leave with the crowd”将“出”译为“离开”其实是不准确的,建议修改为“mingle with the crowd and escape”。
此例还有引用古籍做例证时不够确切的问题,详见下文。
《中华》多处采纳了《汉大》的成果,后者的释义语言有时偏于文言,如释“阛”为“市垣”,释“火田”的“田”为“田猎”,其例证也多是古籍引文,《中华》编者在移译时暴露了一些理解上的错误。这其实从另一个侧面表明编者对古汉语字、词、句的理解有待加强。
三、 应确切把握古汉语词汇的词性
由于古汉语本身的特点,它的词汇词性不那么固定,因此汉外词典的编者在辨别古汉语词汇的词性时需要格外慎重。《中华》在对古汉语词汇进行释义时出现了一些词性判断的错误,其中有些仍是因误解《汉大》释义导致的,有些则是由于对古汉语词汇本身的词性把握得不够准确。
1. 徽音
“徽音”义项1“to make ones good reputation known”,以不定式结构出现,表明编者认为“徽音”是一个动词。然而“徽音”一般用作名词,即使强解“徽”为形容词的使动用法,表示“使其音徽”,语法上说得过去,但实际并不那么用。
“徽音”语出《诗·大雅·思齐》“大姒嗣徽音”,意为太姒继承了美好的声誉。此后“徽音”常用来形容女子——尤其是后妃——的美德,如《后汉书·皇后纪下》载曹操逼汉献帝废后,假为策曰:“(皇后)既无任、姒徽音之美,又乏谨身养己之福。”《晋书·后妃上》载武元杨皇后崩,哀策曰:“昔我先妣,晖曜休光。后承前训,奉述遗芳。宜嗣徽音,继序无荒。如何不吊,背世陨丧。”说的都是后妃美好的德音。
至于《中华》编者为何会以“徽音”为动词,恐怕仍与未能正确理解《汉大》的释义有关。《汉大》“徽音”共三个义项:“① 犹德音。指令闻美誉。② 佳音,嘉讯。③ 优美的乐声。多指琴声。”对照《中华》中的三个义项,除了义项1,其余是完全相符的。那么为何将义项1的“令闻美誉”翻译成了动词?恐怕是编者以为“令闻美誉”是“使美誉得闻”的意思。实际上,《汉大》“令闻”条释义为“美好的声誉”,可佐证该词典是将“徽音”视作名词的。建议将“徽音”义项1修改为“good reputation (usu of woman)”。
2. 火田
此例上文已提及,这里要讨论的是词性的问题。《汉大》“火田”的义项1是“以火焚烧草木而田猎”(引文见前),确不易看出“火田”的词性,《中华》的编者恐怕正是因此而给出了“burning off of fields”的动名词形式,认为“火田”不是动词。但《汉大》“火田”的例证“昆虫未蛰,不以火田”可以帮助读者判断该词应为动词。《毛诗正义》之《小雅·车攻》篇孔颖达疏亦引“不以火田”句,释“火田”为“放火田猎”,足证“火”与“田”实为两个并列的动词。综合上文对“火田”的分析,我们建议将义项1修改为“to burn off fields and hunt”。
3. 获薪
“获”义项3的例证为“~薪”,英译为“gather firewood”。此处的问题亦在于词性。
“获”作为动词,的确有收割、砍伐的意思,但“获薪”却不是砍伐柴木。“获薪”语出《诗·小雅·大东》“有洌氿泉,无浸获薪”,毛传先是指明“获,艾也”,孔疏在此基础上进一步解释“获薪”为“所获之樵薪”,也就是所砍伐下来的柴木。又,郑笺的理解有所不同,作“获,落,木名也”。但不论哪一个都是作为名词使用的。在“无浸获薪”中,“浸”是动词,“获薪”是宾语。自《诗经》以后“获薪”成为典故,如宋周南《庭燎》“颇哀黧老健,慨我获薪干”,又如明毕自严《恭谢天恩疏》“军储外供,壮投石超距之锐气;民财内阜,苏氿泉获薪之惮人”。的确,从语法上来说,“获薪”是可以作为动宾结构来理解的,但既然已成典故,翻译的时候还是以遵从习惯用法为妥,建议修改为“gathered firewood”。
4. 惑志
“惑志”义项1“to doubt; to suspect”,與前文“徽音”义项1一样,以不定式结构出现,表示编者认为这是一个动词。“惑志”若作动词解,当是“迷惑心志”之义,如唐沈郎《霓裳羽衣曲赋》中的“恶繁声以惑志,思雅乐以理心”,明魏校《与毛黄门》中的“空言溺心,异端惑志”,不应解作“怀疑”。
《中华》编者释为“怀疑”,恐怕仍是误解了《汉大》的释义。《汉大》释“惑志”如下:
惑志 ① 疑心。《论语·宪问》:“夫子固有惑志于公伯寮。”朱熹集注:“言其有疑于寮之言也。”② 惑乱之心。汉班固《东都赋》:“今将语子以建武之治,永平之事,鉴于太清,以变子之惑志。”
义项1中的“疑心”在现代汉语中既可做名词,又可做动词,这应当就是编者使用了不定式结构的原因。其实,如果一时无法辨别词性,《汉大》给出的《论语·宪问》的例证是可以帮助判断的。“夫子固有惑志于公伯寮”之“惑志”,邢昺疏曰“疑惑之志”,就是疑惑的心情。“惑”在古汉语中经常作“疑惑;迷惑”解,唐韩愈《师说》“传道受业解惑”,用的也是这个意思。所以《汉大》义项1的“惑志”是个明白无误的名词,不宜译作不定式结构,译作“doubt; suspicion”即可。
《中华》出现词性判断的失误,固然有《汉大》释义文字本身可能带来不同理解的原因(如“疑心”在现代汉语中既可做动词又可做名词),但如果编者进一步查阅《汉大》的例证,就可以做出正确的判断。至于对《汉大》以外古汉语词汇词性的判断,编者首先需要掌握古汉语词性变换的规律,其次需要联系词语的上下文语境来辅助判断,最后还需要考虑该词的习惯性用法,才能确保释义时的词性准确。
四、 应慎重处理繁、简、异体字的关系
汉外词典以简体字立目,本不涉及汉字繁、简、异体之间的关系,但《中华》意在弘扬传统文化,有些字目甚至给出了甲骨文、金文的字源字形,这便不可避免地需要处理繁、简、异体字以及汉字形、义之间的对应问题,但是该书在处理时出现了一些错误和矛盾。
1. 汇
汉字在形体简化过程中往往出现文字合流现象,即原本使用两个或多个不同的字,简化后仅使用一个字。常见的有“后”“後”合流为“后”,“干”“乾”“幹”合流为“干”等。文字合流后,如果要从简体字再倒回繁体字,就需格外小心,因为原先不同的文字往往有不同的含义,不分辨清楚就很容易选错对应字。
《中华》“汇”字的处理就属于简体字倒回繁体字时出了错。“汇1”对应“匯”,但义项2的例证“~制成册”中的“汇”,却不应是“匯”,而是“彙”。正如“~制成册”的英译中所说,“collect and compile (articles, date, etc)”,“彙”字才是表示收集和编订文章、资料的,因此,“~制成册”作为“汇1(匯)”的例证不妥,应移至“汇2(彙)”的义项1后。此外,汇1义项1的参见指引“see also汇集”也不具有典型意义。“汇集”一方面可作“彙集”,表示收集文章、资料等,另一方面也可作“匯集”,表示其他事物,如人群等的聚集,因此作为“汇1(匯)”的参见词是不够准确的,建议删除。另外正文中的“汇集”词条也应做相应修改。现有的义项1“to collect, to compile”其实是“彙集”之义,义项2“to assemble; to converge”才是“匯集”之义,所以义项1中的例证“~资金”应移至义项2后。
同理,“汇2(彙)”义项1中的参见指引“see also汇聚”也不具有典型意义,因为“汇聚”既可作“彙聚”,表收集文章等,又可作“匯聚”,表聚集其他事物,建议删除这一参见。正文中的“汇聚”也应参照“汇集”的处理方式,现有的释义“to converge, to flock together”都是“匯聚”之义,建议设为义项1,同时补充“彙聚”的意思,设为义项2。此外,“汇2(彙)”义项1的另一个参见词“汇总”同时有“彙总”和“匯总”之义,且已列在“汇1(匯)”义项2的参见词中,该词同样不适合作为参见词,宜删。正文“汇总”词条的释义也应当参照“汇集”“汇聚”的方式处理。
2. 阓、阛
此例上文已提及,这里要讨论的是字形问题。《中华》凡例:“简体字在前,繁体字(加圆括号),异体字(加六角括号)在后。”“阛阓”本是一个词,词典对二字的处理却存在矛盾——以“闠”为繁体字,而“闤”为异体字。
词典的编纂应当遵循相关规范,避免内部的自相矛盾。建议将“闤”字的六角括号改为圆括号。
其实处理简体字与原先的繁体字及其意义之间的对应,区别繁体字与异体字,本是汉语词典的任务。汉外词典的编者如若涉足此类问题,应当尽量吸收《现代汉语词典》《辞海》等权威汉语词典的成果,而不要自行改变汉语词典的现有处理方式。
五、 应严肃对待古籍引文
书证是词典释义的重要组成部分,它可以帮助读者更好地了解字、词的用法,因此无论何种词典,书证的使用必须正确而且恰当。我们在阅读《中华》的过程中,发现编者在引用古籍作为例证时不够严肃。
1. 汇2()
“汇2(彙)”义项4的例证“柯叶~而另灵茂”文句不通。查原文出自《汉书·叙传上》“形气发于根柢兮,柯叶汇而灵茂”,“另”字大约为输入时误入,应删。
2. 溷杂
“溷杂”义项2的例证“~人群中而出”来源于《汉大》,但其实二者的引文差了一个字。经核对原文,我们发现《中华》没有严格依照原文,而将“人众”改为了“人群”。
或许编者认为改成“人群”更容易让读者理解,但是这引出了一系列问题,就是词典的例证在引用原文时可不可以改动?《中华》虽然从许多经典作品中选取了例证,但无一注明出处,这是否妥当?又是否为编者擅自改动引文开了方便之门?
我们认为,引用原文不应当随意改动,出处也应当注明,这样才可以为读者提供更可靠的书证,而不致让人怀疑例证为编者自造,丧失对词典权威性的信任。其实不仅许多汉语词典在选取例证时注明了出处,英语词典(如《牛津英语词典》)的例证也都注明了文献出处和年代。当然,限于词典的规模,《中华》也许无法将例证一一注明出处,但至少引文的准确性是应当而且必须保证的。
以上两例古籍引用的错误,说明《中华》的编者一则可能没有核对过引文,二则恐怕也没有意识到不可随意改动引文。引用古籍是一件严肃的事情。古文引文的错误可能比现代文引文更难发现,因此编者有必要一一核对原文,避免输入错误。此外,切不可随意改动引文,致使词典的可信度降低。
六、 结语
《中华》为使优秀传统文化“走出去”,收录了大量古汉语的字词和例证,这在目前国内的汉外词典编纂中,属开先河之作,有首创之功。但通过对上述例子的讨论,我们认为《中华》在古汉语释义、翻译等方面还存在着不少问题,今后如有机会修订,当予核校改进。目前词典的下卷仍在编纂过程中,上文提出的五条编纂原则,也希望下卷能够参考。
此外,尽管目前的汉外词典很少涉及古汉语,但可以想见,为了使中国文化走向世界,将来汉外词典的规模势必逐步增大,很可能也会大量吸收古汉语字词和例句,因此《中华》的得失实可为将来汉外词典的编纂提供宝贵的经验和教训。考察《中华》古汉语部分的质量,让我们切实感到编纂汉外词典,尤其是涉及古汉语的汉外词典,编者必须同时精通汉语和外语,并十分有必要加强中文学界与外文学界的合作,以确保汉外词典对汉语的理解和翻译都万无一失。只有这样,汉外词典才能保证“走出去”的传统文化是真正正确的和优秀的。
附 注
[1]下文举例如無特别说明,均出自复旦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中华汉英大词典(上)》第917—931页。
[2]本文引用《汉语大词典》条目均出自《汉语大词典》第一版,上海: 上海辞书出版社/汉语大词典出版社,1986—1994年。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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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旦大学 上海 200433)
(责任编辑 郎晶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