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媛
常见的家族企业成功进化传承的案例多是发生在母体之外，因为所有的生物和文化现象都有着路径依赖，对于创二代而言，想要在一个曾被校验成功的体系内部推行变革是非常困难的事情。达尔文进化论的最核心的原则是适者生存和自然选择，适应性进化的两大基础理论包括选择（Selection）和指令（Instruction）。指令是指通过模仿学习、隐性学习和印痕学习从环境中直接获取信息。无论父辈如何希望规划子代的一切，最终能否带领家族企业实现进化还取决于子代自身从思维到能力的进化。王书传学成归来，带着专业知识和全新的思维回到原体系中，先匹配家族企业的原有系统，之后逐渐帮助家族企业从产品、技术、人才、市场、管理全方位升级，不断发掘企业增长的第二曲线？ 英国管理思想大师查尔斯·汉迪（Charles Handy）提出的跨越“S型曲线”的第二次增长，在家族企业传承中通过后设模式完成体内进化传承。
初创：以信誉和责任之名
1978年，王书传的爷爷在福建泉州开了家油漆行，取名“油漆总汇”，售卖各种品牌的油漆。那时的店铺多数是前店后家，后院除了住人，还兼做库房。1989年冬天的一个夜晚，爷爷依着福建人的传统，广邀亲朋四邻，张罗着第二天晚上为长孙王书传热热闹闹办一场满月酒。王家上上下下为庆祝喜添新丁的仪式热切地忙碌完，父母带着王书传在后院睡下。可就在凌晨，隔壁忽然着起大火，前面的店铺很快燃烧起来，并迅速殃及后院的库房。街尾的人远远见街头的油漆店很快被大火吞噬，哀叹里面的人怕是在劫难逃。王书传家的油漆店的确被烧得精光了，万幸的是人穿过邻居家的院子逃离了火海。
待火燃尽，一家人回到一片废墟的油漆店，所有值钱的东西都付之一炬，包括赊销的货物，总值约有二三十万之多，这在40年前是个天文数字。爷爷看着一地狼藉顿觉心灰意冷，他黯然从怀中掏出一串钥匙交给了王书传的母亲。茫然惶恐中的母亲当时一愣，怔怔地寻思，房子都烧没了，还要钥匙干嘛？很多年后，王书传的母亲回忆起那个瞬间时说，这或许就是一种传承的仪式吧，爷爷十年的打拼一夜之间化为乌有，他只叹自己已全无力气，就让孩子们看着办吧。当时母亲才25岁，已是当地一家工商银行储蓄所所长，王书传的父亲在税务局工作，闲暇时偶尔会到爷爷的店里帮忙。夫妻俩商量着“父债子还”天经地义，他们必须承担起责任，不久后，两人各自回单位辞去了工作，双双回到爷爷那间空无一物的油漆店。夫妻两人自此披星戴月苦心经营了五年，替爷爷还清了债务，把油漆贸易做到了福建的每一个角落，成为当地口碑最好也最有影响力的油漆经销商。本来业务一直蒸蒸日上，然而，一个重要客户？ 当地炼油厂忽然提出不再经过经销商而必须直接向生产厂家采购的要求，父亲不忍失去这么重要的客户，于是萌生了自己办厂生产油漆的念头。接下来，父亲专门去上海大学参加了一个涂料短期培训班，学习回来的父亲仿佛得了某种“武功绝学”一般如获至宝，回到泉州兴奋地开始张罗起来，他告诉妻子他准备开油漆厂，自己做油漆工程师。1995年，王书传家的油漆厂正式开张，取名“信和”，寓意“诚信为本”。那个时候父亲每天沉迷于自己研究、调整配方、做实验，经常回到家一身都是油漆。王书传说，父亲虽然不是高分子化学科班出身，但他身上有着福建人独特而敏锐的市场嗅觉，善于钻研，很爱看书。王书传小时候每次跟父亲到上海出差，必逛的就是上海书城，书被塞满大包小包背回泉州，也是从那时起，读书也成了王书传最大的爱好。时至今日，父亲仍然热衷于亲自主导很多跳跃性、独创性的产品开发。而父亲无论是出差还是工作都喜欢把王书传带在身边，在工厂里待了20多年的老员工眼看着王书传一天天长大成人，也看着“信和”一天天发展壮大。
從被动到主动的战略转型：不断寻找发展的第二条曲线
1995年之前，信和油漆贸易主要是经营民用木器和建筑涂料为主的B2C业务，为了不和代理贸易产生冲突，信和涂料厂只专注生产B2B的工业涂料。泉州是中国著名的工艺品之乡，工艺品有铜、铝、藤、竹等各种复杂材质，要在不同表面上做出不同的效果，小厂家可能会面临技术上的瓶颈，而大厂家可能又会嫌品类多、效益低不愿生产。于是追求差异化的信和决定以工艺品涂装作为自己的市场切入点。王书传的父亲思路灵活、热衷创新，有强烈的实验精神，常常会萌生与众不同的想法。
有一次，他在实验一款金属表面涂料，没想到因为工艺上的偏差，涂装之后涂层开裂，然而这个瑕疵并没让他感到丧气，他反而看到了一种魔幻的仿皮纹的效果。于是他跑到当时中国规模最大防盗门厂家辽宁“盼盼防盗门”推销这款独特的产品，没想到平淡无奇的铁质防盗门神奇地获得了皮的质感。这种由表面张力没有控制好带来的美丽错误却成就了独创性的产品，为信和带来了巨大的市场和远超普通产品的经济效益。原本普通的油漆忽然有了溢价的魔力，而对于客户而言，尽管一扇门增加了几十元成本，然而门的售价却能增加一两千元，最终用户尽管多付了价格却收获了与众不同的高级感和满足感，实现了“三赢”。
信和顺利成为了盼盼最主要的供应商，也带来了飞跃式的增长。从此，这个“突变式的创新基因”就成了信和的企业基因一直延续下来，持续追求差异化和突变式的创新基因带着信和不断迈向更高的空间。但凡有利可图的生意都会很快变成红海，竞争对手纷至沓来，两年光景，原来的优势产品就风光不再，父亲知道要想做市场的引领者，总是喝到头啖汤，就必须持续提升开发能力，不断创新才是公司谋求发展的常态。
2000年，信和很快就看到了一个更大的市场？ 工程机械。泉州当地有几家重点的工程机械厂，国内工程机械涂装的质量要求接近于汽车漆，而价格却远远低于汽车漆。要想给客户提供差异化的产品，就需要建立成本优势。于是，父亲找来在上海大学涂料培训班时认识的朋友和他共同研发，开发高性能低成本的适销产品。在中国加入世界贸易组织后开始全面建设的大背景下，信和在工程机械涂装的市场迅速发展，很快占到整体收入的一半，完成了从民用工业涂料到工程机械涂料的第二次转型。这个时候，信和的业务开始两条腿走路，渐渐走上了稳健的轨道，父亲担任董事长，主导战略和创新，母亲任职总经理，负责包括企业运营、销售、行政、财务在内的全面管理。
2006年信和继续向服务延伸，提出涂料涂装一体化整体解决方案。工业涂料对于信和来说是成品，而对客户来说是半成品，客户只有完成涂装才算是成品，客户的工和料是分开的，这样常常会造成在成品品质上相互扯皮。为了给客户提供更全面的保障，信和决定向工程机械流水线的下游延伸服务，既包工又包料，从产品到服务，信和的价值链延长了，利润点提升了，同时竞争力也随之增强了。信和用了16年的时间完成从贸易到生产，从民用到工业用，从生产到工程服务领域的三次转型。
2010年，从不安于现状的父亲又注意到重防腐工业领域。重防腐的工作环境通常作业于高腐蚀性或极端恶劣的物候环境，比如跨海桥梁。长期以来，跨海大桥涂装领域一直被外资或合资品牌把持。经过两年的研发和推广，2012年信和中标当时全国第六长的跨海大桥？ 泉州湾大桥的涂装工程项目，这也标志着中国第一家自主民族品牌打破外资垄断进入跨海涂装的领域。从2018年开始，信和的战略方向正式转向最前沿的石墨烯重防腐的涂料。
王书传的自然选择式接班
福建泉州家族观念非常强，王书传作为独生子，父母对他投入了很大的关注，无论工作、出差、应酬都常把他带在身边。然而，王书传觉得，“企业是他们的‘另一个儿子，父母大部分时间精力都投入在‘另一个儿子身上。”尽管是王家的独子，王书传说自己是被“放养”的，儿时基本属于随时上房揭瓦的顽皮小子，后来一位老师对他的父母说，王书传是在以各种方式吸引父母的注意。不知是因为受到家族生意潜移默化的影响，还是因为遇到了一位非常好的化学启蒙老师，王书传高中时忽然对化学产生了浓厚兴趣，随后2007年高考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上海复旦大学材料化学专业。巧合的是，母亲2006年也到复旦就读EMBA，母子俩竟成了校友。
2011年畢业后，王书传先去证券公司投行部工作了一段时间，广泛的项目考察增加了他对企业经营管理和商业运作方面的知识。凭借科班出身，王书传回到家族企业几乎没有遇到任何障碍，即使如此，父母还是让他先去轮岗。王书传的第一个职位是到生产一线，实操研磨、配料、质检等；两个月后到计划物流部门，之后是采购部门；最后又在技术部门工作了四个月。部门经理们从小看着王书传长大，心理上非常接纳这个好学的少东，也乐于指点他。一年以后，王书传开始正式出门跑市场，包括参加各种行业会议，拜访供应商、客户等，多的时候一年会飞100多次。2014年，王书传把自己的工作重心放在跟踪核电市场。
从2014年到2017年之间，作为一名年轻的家族企业接班人，王书传经常在口袋里装着各种名片：销售经理，总经理助理，董事，副总经理……以应付随时更迭的场景。因为经常在外出差，王书传担任总经理助理、副总经理的时候是和母亲共用她的办公室。作为董事长的父亲一直专注战略和创新研发，母亲则负责企业的全部日常管理，长期工作在一线的母亲雷厉风行，习惯直接发号施令。2018年春节，母亲决定把总经理的职位交接给王书传，为了培养王书传的独立判断和决策能力，但凡母子共同出席的总经理办公会，母亲都会刻意控制自己不直接下达指令，而是回到他们共用的办公室后交流彼此的看法，再由王书传做最后的判断。母亲是金融出身，信和公司的发展一直非常稳健，负债率很低，也不会盲目扩张。虽然不在其位，她依然会反复叮嘱王书传，“量入为出，留有结余”，母亲叮嘱的这八个字渐渐成为企业的另一组基因。王书传接手之后依然坚持避免陷入价格战的恶性竞争，随时为企业发展准备良好的安全垫。忽然有一天，母亲郑重地对王书传说，“我准备搬到你爸的办公室和他一起工作了，这间办公室以后就给你了”。就是这一天，王书传觉得仿佛得了某种使命，那是一种正式交托的标志，就像当年爷爷把钥匙交到母亲手上一样，代表一份责任的传递，也是信任的传递。
王书传从2013年学成回到公司通过五年沉淀接下总经理的位置，最大的贡献是从技术、思维和管理方式上给信和带来全方位的升级。父辈始终有他们发展的土壤和文化，面对非常强大的外部竞争，需要全新的战略管理思维和技术解决方案，而王书传的教育背景和视野见识都让企业进化变为可能。此外，相比于父辈，新生代更容易看到别人好的一面，任其发挥长处，在他们看来更专业开放的管理机制和绩效设计也能更好地留住人才。
王书传2017年初代理总经理时就大胆从外企引进高管，全面提升企业的管理水平，与国际标准接轨。王书传对新骨干的画像标准就是带着创业的激情能够一起打拼一二十年以上的人，之后越来越多的有外企背景的年轻专才成为主力军，出席总经理办公会的干部只有一位超过了50岁。
从人力资源的角度来看，来自外企的年富力强的新员工和忠诚又固执的老员工始终存在碰撞，伴随着文化背景冲突。民企和外企员工文化本就明显不同，外企的系统是自上而下的任务导向，而民企很多时候是自下而上的方法驱动，各有利弊。父辈的做法可能已经到了一个瓶颈，但简单生搬硬套外企模式成本极高，还难以真正落地。王书传进入到企业后最重要的是给企业带来了新的管理思维，通过研发、产品、服务、销售等部门高端人才引进计划，帮企业实现正规化管理，提升企业的市场竞争力；用人方面逐步完成新老融合更替，企业文化和品牌更加夯实，也更突出。
为了更好发挥员工的主观能动性激发创新能力，王书传在考核方面控制好每个收获的节点和频率，由过去仅考核营业额增加了某些部门层级对利润率的考核，从而提高了企业的盈利能力，形成良性循环。工程机械部分老业务仍然是现金牛，通过利润增长持续为企业造血，而新业务投入更大，费用也更高，是明日之星。2019年，王书传主导对工程装备制造行业的业务独立核算，通过利润率的增长去获取收益，变成利润中心；而创新部门需要不断推出新的产品，不关注短期利润，成为收入中心；运营部门作为费用中心，根据效率的提升确定奖励机制。这样，研发中心、利润中心、收入中心、费用中心全部独立核算，分别考核。同时，进行家族治理的顶层架构设计，家族成员成立了投资公司，间接持股。从考核过去的业绩到对激励未来的潜能，使高级管理者更关注企业的长期发展目标。
除了人才战略升级，王书传还主导了企业产品品牌重新定位。企业文化、价值观、品牌要在所有员工的一言一行中逐渐沉淀，最终形成独特的品牌形象，由内部价值观认知引导市场的品牌认知。在特种工业涂料行业，国内厂家价格和品质认同度通常较低，信和希望打造和普通国产品牌差异化的品牌定位。从2019年开始做BLM模型，用一些系统化的工具思维去帮助思考战略和价值主张，使抽象的愿景、使命更简洁也更具象化。同时在防腐防火涂料领域不断进行技术研发，屡获殊荣的产品也为信和品牌增色不少，带动企业进化，激发员工士气，使每个员工都可以看得到并知道该怎么做。全员努力下，信和新材料股份有限公司已经成为防腐涂料行业的领导者。
2014年王书传刚开始做业务时他负责的核电项目一年只卖两三百万营业额，到2019年这个项目已经实现了5000万收入，可以说他用实力捍卫了自己在家族企业的威信，他向父母、员工、客户证明自己作为企业接班人可以完全凭借能力带领信和踏上更高的台阶。
王书传回到信和，既不是“责任接班”，更不是“算计接班”，他是真正热爱父辈的产业，从心理上把自己当作信和的主人，这种准备本身似乎持续了40年，父亲身上创业创新的基因和母亲身上稳健持业的基因在他身上完美融合成信和的第二代新基因，加之他自己不断的学习，带着信和的企业基因在瞬息万变的市场上持续进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