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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着的英雄情怀

无着的英雄情怀

李林圃

摘要:“语意高妙,古今绝唱”的《念奴娇-赤壁怀古》以其宏阔的意境和丰厚的情感吸引着从古到今的诸多读者,仁智各异的解读也使其魅力尽显。在那豪迈奔放的文字中,词人“酾酒临江,横槊赋诗”的英雄情怀也尽显无遗,然而在深加体味中,也只能为这情怀无处安放而叹惋。

关键词:英雄情怀 诗性思维 安放 无着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念奴娇·赤壁怀古》以“语意高妙,古今绝唱”的地位矗立在宋词乃至中国文学史的长河之中,巍巍然无可撼动,然而词人坎坷的人生际遇、复杂的心灵世界和丰富的精神情感决定了词作诞生之后,在流传至今的千年之间,对其解读仁智各异,众说纷呈,甚至于各是其是、各非人非,剑拔弩张、针锋相对,足见其魅力之无尽。然而,无论如何,誉之者犹两手捧土而附泰山无益其高,毁之者如两手杷泰山而无损其竣,常读常新是对经典的最好致敬。

这首词是苏轼经历“乌台诗案”死里逃生之后以戴罪之身幽囚谪居湖北黄冈之时所作,虽以“黄卅I团练副使”的身份本州安置,却不得“签署公文”,还由于“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的诗句被郡守徐君猷误以为他脱逃而去,惶恐追寻,因为州失戴罪之人,兹事体大。黄州的生活是“小屋如渔舟,濛濛水云里。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拮据而窘迫,困顿而艰辛,这样的处境并没有消磨一个书生的意气,反而砥砺着一个英雄的情怀,虽然这情怀在苍凉落寞中略无着处!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开篇劈空而出,奔涌而来,以饱满的激情开拓出纵贯千年横跨万里的恢宏壮阔之境。一个“大”字状物写形,用得朴实而有气势,从视觉人手而着眼空间;“千古”则从时间落笔写尽了悠悠不尽的历史感,突破时空拘限的邈远背景,纵横驰骋跃马疆场能够建功立业以酬壮志的风流人物卓然而出,此时已然有了“自有横槊气概,固是英雄本色”的意趣!而“去”字却让人生出莫名的感伤来。去是离开,是逝而无返,江水滔滔,东去不回,这给我们什么感觉呢?这种感觉穿越历史一脉相承:“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西流之水东流河,一去不还奈子何”“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凡此种种,不只是奔流不息的磅礴气势,更有这气势背后难以掩饰的无尽苍凉。“尽”是全部是彻底是结束是终了,历史的浪花把所有曾经叱咤风云挥斥方遒指点江山的鲜活人物都冲刷得干干净净,“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方其破荆州……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江山永恒,功业长存,然而斯人何在?怎不教人黯然叹惋眉睫沾湿呢!江虽大,东去了;人风流,浪淘尽。这才是让我们顿觉气恼和无奈,又感气短和无力的地方啊!

“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以寄托情怀之语点破怀古之地为赤壁古战场,沉稳厚实谨细坦诚中是“盖一字不轻下如此”的心性,词人自个体不堪之辱率尔进入了历史的宏大场景之中,意欲以波澜壮阔的历史事件和神采逸飞的历史人物来宣泄自我内心的郁积。“故”字一往而深,是钟情是厚爱,是对历史胜迹的追忆和缅怀,而“周郎”之称也是引以为知己膜拜英雄的亲近,也是词人英雄情怀的投射。动荡的三国更是英雄辈出的时代。赵宋立国以来,武备孱弱,特别是宋太宗征辽失利后,朝中大臣更是畏敌如虎,后来又有宋真宗被迫与辽在城下订立“澶渊之盟”,对外敌进逼的妥协退让,使得宋朝的边防不稳,充满危机,边疆百姓屡被侵扰,多遭掠劫和杀戮,面对如此积弱局面,苏轼写下了“庙谟虽不战,虏意久欺天。山西良家子,锦缘貂裘鲜。千金买战马,百宝妆刀环。何时逐汝去?与虏试周旋!”的诗句,策马扬鞭随军出征上阵杀敌的英雄气概跃然而出。“人道是”三字寄意深远,虽然有词人不能肯定“是不是旧时赤壁古战场”的谨慎,但更重要的是即便不能肯定却并不影响词人借此怀古,“赤壁何须问出处,东坡本是借山川”;最重要的是“人道是”可以理解为人们都说,是众说纷纭,是不能肯定;背后隐藏的风流已经如空中浮云般随风流散成为历史陈迹,意气风发的鲜活形象和自得自矜的千古功业也只能沦落为茶饵酒佐街谈巷议道听途说。让人多么气馁和无助啊!

“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泼墨濡染健毫立势,一幅雄奇壮阔险怪危恶的画面喷薄而出,“乱”“穿”是状写山石错杂险怪、危岩嶙峋耸立,直上云霄,直插苍穹;“惊”以人性人情摩写江水似有惊惧汹涌澎湃纵横奔腾,浪涛似乎因惧而怒,强劲有力狂击江岸,仿佛可以听到遏云裂石摇地动山的高亢呐喊;“卷”既准确地写出了江涛前仆后继连绵不绝撞岸回旋的情态,又刻画了其迅疾猛烈、摧枯拉朽、尽扫萎靡的气势,以“雪”收束,运用比喻状物绘色之外,亦以“千堆”重重叠加之势写出了规模之巨,情绪陡然振作,英雄的眼界、胸怀和气魄可想而尽现;此景此境,非周郎一样的人物,又怎能与之相谐相生相合相融呢!需要指出的是,这并不是纯粹的写实之景,应该是词人借助了思接千载视通万里的想象进行的着意渲染,是词人思绪情怀的激荡飞扬,入目的是眼前景,落笔的是心中境。赤壁景奇,“江山如畫,一时多少豪杰”,居于词作转捩之要冲,以承上启下的关节作用进行词意的收缩。“江山如画”是情真意切脱口而出的赞美,充满了惊异和慨叹;钟灵毓秀之地,才会孕育、诞生或吸引无数时代娇儿。“一时多少豪杰”自然引出怀古幽思,满含着对在这如画江山中建功立业的豪杰们的钦佩和仰慕,然而“一时”又无端生出几多悲情来。“一时”首先有一会儿之意,言时间之短,转眼间诸多英雄豪杰风流人物荟萃聚集,在三国这个风云际会的时代影响着历史的进程。“一时”也指当下,就是这个时候,从周瑜等三国豪杰决战赤壁鼎分天下跨越千年来到词人面对奇景慨然怀古的时候,站在赤壁江岸的此时,千年历史转瞬即逝,在这个过程中,在如画江山中,又会有多少英雄豪杰次第登场呢?赞豪杰称豪杰几多豪杰,叹英雄惜英雄谁是英雄,最关键的是词人文字中并未尽言的,需要我们细心体味的是“多少豪杰”怎么了,最终的结局如何?“东去了”“浪淘尽”,已然是随水而逝,杳无踪迹,连那曾经火光张天刀光剑影的赤壁都无法确定到底在哪里,英雄的情怀中掺人了难以掩饰的无可奈何和无尽落寞!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遥想”是放飞思绪信马由缰地思索和想象,在拉开距离的凝视中再现历史深处的形象,是一种投入深沉情感植根历史事实选择典型事件进行的艺术加工和创造,周瑜的英雄形象能够因此而被塑造得栩栩如生呼之欲出。当年的周郎是小乔初家时的周郎,是风华正茂志得意满的青年才俊。史载建安三年,东吴孙策亲迎二十四岁的周瑜,授予他“建威中郎将”之职,并一同攻取荆州、皖城后,周瑜娶小乔,而赤壁之战发生在此十年之后,周瑜已三十四岁。苏轼有意忽略这十年,其目的单纯而明晰,以此衬托周瑜青年才俊的形象;美人英雄也是相得益彰,雄健姿容动人心神,勃发英气扑面而来。如果多想一层,参引杜牧“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的诗句,似乎也暗示了此役非同小可的战略意义,唯有英雄方可建此盖世奇功。“羽扇纶巾”的形象描摹是苏轼留给后世的一个疑惑,历来我们看到的孔明应该是这样的装扮,“诸葛武侯与司马宣王在渭滨,将战,宣王戎服莅事,使人视武侯,素舆葛巾,持白毛扇指麾,三军皆随其进止”,沉稳而儒雅。而周瑜应该是这样的,“瑜昔见宠任,衔命出征,身当矢石,尽节用命,视死如归,虽汉之信、布,诚无以尚也”,从这段文字中,我们可以想象,连韩信、鲸布都无以尚之的周瑜应该是一个披坚执锐、冲锋陷阵、喑恶叱咤、威武勇猛的武将,这样的形象不是更具有英雄的气概么?苏轼何以以儒雅来塑造?“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多情的苏轼有意进行的装饰错配和形象嫁接就是要塑造一个血肉丰满鲜活真切的周郎,勇武之外有可爱,可爱之上加风流,风流之中透儒雅,儒雅挥军中尽显潇洒——潇洒到什么程度呢?“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一场流血漂橹尸横蔽江的大战,竟然赢得如此轻松自在!此时的周瑜已经不是历史中的周瑜了;是词人笔下的周瑜,是遥想出来的周瑜,是在文学中虚化的周瑜。这就是诗性思维,“极世间痴绝之事,不妨形之于言,此之谓诗思。以无为有,以虚为实,以假为真”,而这样的周郎才符合词人心中对英雄的想象和设定,词人自我内心的英雄情怀就投射在这样的周郎身上。

“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在这里谁痴游谁多情谁哭谁笑都不重要,关键是怀古的目的终于无法再掩饰了,英雄的情怀再次遭遇了顿挫。“神游”是精骛八极,心游万仞,是对现实的疏离和超越,更是一种逃避和退守,向自我内心的退守。在这曾经战火纷飞喊杀震天的旧战场,追慕青年才俊周瑜成竹在胸、从容不迫、指挥若定的洒脱形象,仿佛自己也可以横刀立马挥斥方道,仿佛自己的激情和热血也被激活而燃烧起来,然而耳边不经意间响起了暗暗的笑声。是谁在笑?周郎?自己?无论是谁,这笑声惊破了一场英雄梦,原来词人多情竞至于此!为什么会笑,笑自己竞有一个英雄梦,“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笑自己在鬓已染霜华发早生的时候,在因罪离京谪居困顿的处境中,仍然心心念念不忘经时济世建功立业,多情谁似苏子瞻!

“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词人在怀古的遥想中塑造豪杰,在伤己的神游中仰慕豪杰;之后,是对现实的深彻了悟,“人生如梦”,现实是如此的不堪和残酷,充满了幻灭和荒诞!“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万事到头都是梦,休休”“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凡此种种,都可以看出词人是说“人间如梦”,而非“人生如梦”。人间是对万物世象社会现实的整体把握和认识,宏观而广阔,纷繁而庞杂,而个体生命的轨迹和遭遇、历程和体验所建构起来的微观过程才是人生,具体而细微,鲜活而纯一。苏轼以其丰厚的学识、卓越的智慧、坎坷的遭际和敏感而多情的心怀,冷眼看待这个世界,看破了世相,看透了人间,所以有了如梦的参悟,但他终难意隋,也未能忘情,被一副热肠挂住,于是就有了对赤壁古战场的遥想和神游,就有了对周郎英俊潇洒形象的追慕与钦佩,就透露了自己也欲振翅高飞搏击长空的英雄情怀!苏轼是一个执着于自我人生的无可救药的乐天派,他认真而热情地生活着,不管处境如何,他总是“我本无家更安往,故乡无此好湖山…‘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他的人生充满朝气、活力和无处不在的精彩,怎么会如梦呢?即便是在“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冬无炭、夏无寒泉”的儋州贬谪中,他依旧不遗余力地教化百姓移风易俗设置府学培养人才,开辟了海南“遥从海外数中原”的崭新时代,也难道不是英雄功业么?然而人间总是如梦般让人幻灭并备感荒诞,对于仕进功名帝京庙堂还有什么好眷念的呢?“一尊还酹江月”,“酹”就是倾酒于江以祭明月,借这杯醇厚佳酿以浇心中之块垒,和“酾酒临江,横槊赋诗”雄才大略的曹孟德何其相似,在“独重女音”“亦尚婉媚”的北宋词坛,若真的教关西大汉手持铜琵琶、铁绰板引吭高歌,那直干云霄的声情和气魄何其壮哉!

一曲《念奴娇》,多少英雄意!然而东逝的大江,浪花淘尽的风流人物,黯淡了的刀光剑影,远去了的鼓角铮鸣。还有“人道是”的茶余饭后街谈巷议,千年一时的转瞬中变幻了时空,鲜活的面容已然无处可寻;神游故国只能徒增伤感,遥想中的周郎幻化成词人思慕中的模样,却无法改变自己鬓已染霜的残酷现实。经历打击之后词人对人间的参悟是如此通透,消愁的醇酒穿肠而过,借一杯祭这江水敬这明月;除了这些,又能做些什么呢?气恼、气短和气馁,无力、无奈和无助,所有的叠加汇聚在一起,将这满腔的豪杰气概和英雄情怀安放在哪里呢?天地之大,無处可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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