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丹丽
摘要:小说《伤逝》中,因袭的人格重担使得以启蒙者自许的涓生并未能在与恋人子君的爱情突围中顺利觅得通往新生的途径,甚至还因此失去以生命为代价替其引路的子君。涓生自会馆出走叉回归的生命轨迹暴露了其作为知识分子在朝向现代理想路上的局囿之处,同时昭示着在未能真正觉醒之前,其所追求的“新的生路”将永远难以到来。
关键词:因袭人格 爱情伪像 生命轨迹 启蒙
《伤逝》黾鲁迅创作于1925年的一部爱情短篇小说,作品以“涓生的手记”形式,通过涓生对自己与子君的爱情经历的叙述与“忏悔”,再现了二人关于爱情与启蒙所遭遇的考验与困顿。虽然,涓生在叙述中以子君的启蒙者身份自许,但细读全文,读者可以发觉作为旧社会的“觉醒者”,涓生身上仍残余许多因袭的人格重担,由此致使他在新生活的营造过程中无法真正践行现代精神的要义,因而涓生虽自持“启蒙”立场带领子君脱离旧式家庭走进新生活的创造,却迷失在这创造过程中。甚而至于,当读者以质疑的眼光审视涓生在文中的单方面叙述并梳理其生命轨迹后,会发现作为“被启蒙者”的子君在某种意义上恰恰是使涓生得到现实生活启蒙的引路者,而当子君生命逝去以后,涓生也随之重归朦胧混沌的人生行迹中去。
一、因袭的重担——“启蒙者”的未觉醒
《伤逝》采用的是涓生手记的叙述形式,全文只有涓生一个叙述者,因此,读者若仅是从涓生的叙述立场出发,则容易被涓生的叙述视角所蒙蔽,从而难以还原涓生与子君二人关系中的客观真相。同时,由于涓生的自述带有极强的主观性,使其无法成为一个可靠的叙述者,读者只能从涓生的话语间隙中,发掘出涓生因袭的人格缺陷及隐藏在其背后的鲁迅关于知识分子启蒙觉醒的思考。
正如小说所讲述,子君跟随涓生的出走始于涓生在会馆里为子君所传授的“打破旧习惯”“男女平等”等现代新观念,涓生的言论引发了子君“我是我自己的,他們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的仿似独立精神觉醒般的宣言。在这一时的觉悟热情下,子君离开会馆时的背脊挺直而骄傲,全然无视会馆中“鲇鱼须的老东西的脸”与搽着厚厚雪花膏的“小东西的脸”。涓生同样是骄傲的,只是涓生的眼中一直存在、或者说关注着这二者,因此读者可以理解为,涓生的骄傲一方面为欣慰自己对子君的启蒙收到良好成效,另一方面也暗含一种向老东西与小东西的“显摆”心理,以证明自己在这场无声的目光角战中因获得子君对自己的崇拜追随而取得的男性心理上的胜利。
在意他人目光来衡量自身行为是旧时典型的集体无意识表现,在涓生的身上很明显沿袭有这一局限心理。不仅在与子君出走前涓生便一直有意无意地关注回应像“老东西”“小东西”之流对自己与子君交往的窥视,在与子君组建新家庭后,涓生依然无法挣脱这种心理的桎梏。小说中的“去年暮春”是涓生与子君爱情的甜蜜期,然而即使处于热恋中,追求自由恋爱的涓生依然容易受到路人目光的左右,无法以一种光明正大的心态与子君同行。与子君如入无人之境的大无畏相比,时刻感觉到他人仿佛在用“探索”“讥笑”“猥亵”“轻蔑”的目光打量自己并下意识瑟缩的涓生更像是一个不自信的待启蒙者。
而在与子君的二人关系中,涓生更是表现出了难以辩解的传统男性自大心理。原本,对于情投意合的青年男女而言表白理应是一件再美好不过的事情,是在多年以后拾掇起来仍然会怦然心动的温馨回忆,然而对于涓生来说,他向子君表白的场景却成了他极力遗忘的“可笑”,乃至“可鄙”的片段。在涓生的潜意识里,表白置换了他与子君向来的位置,他从高高在上的启蒙者跌落成了等待子君允诺的求爱者,无法适应这一身份转变的涓生于是慌张无措,情急之中选择了像电影情节般含泪单膝下跪,正是这一极富现代意味的动作却反而使他隐约感到男性尊严的受挫,西方现代精神中的男女平等观念并未真正渗透涓生的观念认知,爱情的甜蜜反馈也在与自大心理的角逐中落败。涓生不懂得真正的爱是破除自我中心主义,他所谓对子君的爱相比起对自我尊严体面的维护显得是那么苍白。
涓生对自我体面的维护,同时还暴露了他的要面子心理与不敢正视人生的逃避心理。由于二人决意出走建设新生活,子君与她的家庭“闹开”了,涓生亦与一些劝阻自己的朋友断了交。这些朋友对涓生的劝告或许出于好心,但在涓生看来却是一种“嫉妒”,这种嫉妒认知的根源与前文涓生回应“老东西”与“小东西”目光的骄傲心理相类似,是一种情场得意者的虚荣心理。而当与子君的二人生活陷入失去经济基础的困境后,涓生在寒冷的冬天里又恢复拜访久不联系的朋友,只是朋友的屋子虽然暖和,涓生“在骨髓中却觉得寒冽”,这种“寒冽”感一方面也许来自于朋友招待自己的态度,但更多地反映了涓生精神的自省,是其出逃前后面子心理落差的体现。只是尽管如此,涓生依然没有正视现实的勇气,因此才会在后文子君死后,即使出于愧疚想要搬离二人共同生活过的吉兆胡同寓所,却偏称自己的离开是为了在子君死后重新归来的小狗阿随,以阿随为借口维护自己狼狈而逃的体面,并通过这种自瞒与自欺的方式在这段失败的经历中为自己造出一条“奇妙的逃路”来。
二、启蒙的迷途——现代爱情生活的伪象
涓生与子君出走的最初目的是要建立起理想的新式家庭生活,然而在这个过程中,由于未能彻底割清与传统牵连的因袭重担,无论是涓生还是子君都缺乏足以支撑起二人独立生计的现代人格和能力,只是进入时代精神的表层而没有达到和把握真正的时代思潮的内奥的局囿使得他们出走后的爱情光景无可避免地走向了破灭。
涓生失业在小说中是一个重要情节,亦是鲁迅安排给涓生这个知识分子迈向现代生活的“试金石”,而涓生虽然能对子君信手拈来各种新理念,在经济基础遭遇挑战后的表现却很快暴露了他的缺陷所在,失业一事甚至成为他与子君新生活失败的转折点和导致子君生命悲剧的导火索,这一切的一切都说明了涓生并不是一个合格的“启蒙者”。
在收到辞退函后,涓生的反应是“早已料到”“在我不能算是一个打击”,因为他已想好“抄写”“教读”“译书”等许多应对方法——尽管后文《自由之友》编辑寄来的无法填饱肚子的书券证明了涓生此刻所想的种种解决方法并不具备现实性。而作为家庭中的女性,子君听到消息后出于生存本能对二人前景的担忧却被涓生视为“怯弱”,由该反应读者可窥探到涓生对经济生活的不敏感与短视。同时,尽管涓生在他的叙述中表达了自己对失业的不甚紧张,内心却不由自主怀想起昔日独自在会馆的影像,并将其形容为“安宁的生活”,这于无形中出卖了他的潜意识所赋予子君的给自己造成“不安宁生活”的过错,也揭去了涓生积极应对失业打击的假象,使其长于抱怨的真实形象在读者面前初露端倪。
除了未能深刻觉醒经济的重要之外,涓生在与子君的相处中也处处充斥着现代爱情的谎言。爱的文化进程就是博弈,理想的现代爱情前提必须双方平等,同时以沟通与责任作为坚韧基石。而涓生与子君的爱情,原本就始于涓生单方面的人生导师式的诱导,这不平等的发端构成二人爱情关系的薄弱根基,稍一受挫就摇摇欲坠。
二人感情出现问题后,涓生没有选择积极交流解决,而是在心里默默为子君安上怯弱、空虚且不自觉的罪名,并且在寒冷的冬日里将子君一人抛在吉兆胡同的家中独自忍受凄清冰冷,自己却逃到温暖的通俗图书馆去寻觅“天堂”。涓生幻想的新世界有“怒涛”“战壕”“摩托车”“洋场”等精彩纷呈的新鲜物事,只是少了随自己出走的子君,在涓生看来,子君之所以不在自己近旁,全然不是自己的有意抛弃,而是由于她失掉了先前的勇气、自甘堕入庸俗的柴米油盐生活中去了。涓生对子君的这种态度,明显背离了他所追求的现代精神中的平等包容,折射出其性格中自私与无情的一面。
涓生的无情远远不止将子君剔除出了自己对未来的规划,还表现在他对子君的态度转变上。故事最初,每日于会馆中等待子君赴约的涓生,会无微不至地关心子君,担心她在来时路上翻车、担心她在叔子家里受气,这与后文他对子君的态度形成鲜明对比:失业以后,二人生活水平下降,涓生不仅不怎么关心子君,还“奇怪”她“并不怎样瘦损”——而非为她在艰难生活中的“并不怎样瘦损”感到庆幸,“奇怪”背后,意味着昔日对恋人的关怀已经消失殆尽。
二人感情褪去热情后,在决定向子君提分手的那个“极冷的早晨”,涓生再一次想到与子君分开,并“突然想到她的死”。尽管涓生即刻为这个念头而“自责”“忏悔”,但这下意识的念头仍然暴露出了他的残忍。对一个为了自己而与家庭决裂、把身跟心都交付给了自己的女子,涓生在落难时不仅没有与她共度患难的责任心,却处处视她为自己的累赘,甚至还希望她干脆死去!从最初在会馆里对子君来访的期待到如今的冷漠,迫切希望摆脱子君,涓生的种种表现让人不得不怀疑他所谓对子君的爱有几分真诚与扎实。尤其当子君随她的父亲归家后,涓生在经过一开始的错愕后的反应是“心地有些轻松,舒展了,想到旅费,并且嘘一口气”。此时的涓生,第一反应流露出的不是对子君离去的不舍,而是“轻松”和“嘘一口气”,昔日携手出走的爱情终于败给了现实冰冷冷的金钱,涓生此刻的反应最真实,也最是冷酷。
随后,从世交家得知子君的死讯给涓生带来了惊诧与悔恨,令其良心受到强烈的自我谴责。子君在“无爱的人间”死灭了,而这恰恰是自己所带给她的,这一认识使涓生感到苦闷不安。然而除了对子君逝去的命运表示苦闷慨叹外,涓生的反思里却不见对昔日恋人离世的悲痛情感,更多只是对黑暗世道的斥责。这份仿佛置身事外的理性分析令人不得不发问,涓生对子君的爱,究竟还余几分真切?子君最初赖以出走而最终又葬送了自己的“涓生的爱”,是否真的存在过?
三、涓生的生命轨迹与去向
小说中,涓生的叙述容易给人一种是涓生以现代知识分子的精神启蒙了子君树立自我意识,并勇敢与旧家庭划清界限的表象。然而细心的读者可以发现,隐藏在涓生叙述话语间的子君为涓生带来的“反启蒙”——正是子君将涓生从会馆的“寂静和空虚”中拯救出来,为涓生带来一个迈向现代新生活的机会,并身体力行使涓生悟得生活的要义。只是在通往新生的路途中涓生却又再一度堕落,不仅为无法挣脱的因袭重担失去了子君,还再度迷失了苟延于传统与现代间的生命去向,最终只能如“蜂子或蝇子”般回归于自己出走的会馆。
一年以前,涓生独自被困在会馆的“破屋”里,整日面对的是“寂静与空虚”和没有子君的“百无聊赖”与“什么也看不见”。是子君的到来替涓生打破了空气中的死寂,为他带来“新叶”与“藤花”的活力。涓生因而有了愿意聆听他高谈阔论的对象,寂静空虚的生活也因子君的救赎而从此改变。
而后,子君随涓生出走,在新生活初经营之际,二人确也有过一段状似理想的生活。只是这“宁静而幸福”的生活很快就被家长里短所打破,家务的繁重、经济的紧张、与邻里关系的不融洽,等等,都给涓生与子君组建的小家庭生活蒙上一层阴影,之后涓生的失业更是一个雪上加霜的打击,撕开他们梦幻生活的假象,将二人推至现实的考验面前。
面对这一考验,一直强调自己能“扇动翅子”的涓生显然未能如自己所预期般克服。尽管在叙述中表现出了昂扬斗志,但细究涓生在失业后的表现,更多的却是对现实的逃避与对子君的抱怨。家里安不下身,涓生就“逃”到通俗图书馆去畅想关于美妙未来的白日梦;译书写作的工作遇挫,涓生就将失败的原因归纳到子君对自己的拖累。在以“忏悔”为名的叙述中,涓生极少反思导致这段新生活失败的自身原因,而是将所有的过错都推给了子君。而子君作为涓生言说中的一个“失语者”,其在二人爱情中的是非得失,更多地还有待读者穿过涓生的言语迷雾,对故事本真进行还原解读。
“人必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这是涓生在经历了与子君大半年的新生活后所悟出的人生要义,不可谓不振聋发聩。领悟到现实生活是包含爱情在内的精神生活的基础,是涓生步向真正的现代生活的必由之路。但涓生所觉醒的在此之前对此人生要义的疏忽,究竟是如涓生所言是出于与子君之间“盲目的爱”所导致,还是只有经历了这“盲目的爱”,涓生才得以从乌托邦式的幻想中走出,去寻觅支撑起物质生活的真谛?子君的存在对于涓生来说,究竟是蒙蔽了其双眼的爱情累赘,还是教会他醒过来面对现实的引路者?
若说是子君拖累了涓生,那么在子君随父亲归家后,涓生在“嘘一口气”后应能尽快开始自己的理想生活,实现之前所规划的剔除了子君在外,为广厦高楼、洋场、公馆、晴明的闹市等所充实的生活蓝图。然而事实却是,尽管子君如涓生所愿离开了,涓生却依然久久未能寻到迈进新生的“第一步的方法”,相反地,兜兜转转之后,他孤身一人回到了最初的会馆,去体会“死的寂静”之外的“悔恨和悲哀”。
用生命为涓生引路的子君死了,同着一个以悲剧收尾的故事结局。曾经轰轰烈烈的爱情被现实消磨得唯余最后清清冷冷的盐和干辣椒、面粉、半株白菜和“几十枚铜元”;而曾经领着子君走出旧家庭、为子君承诺许多美好愿景的涓生,也俨然成了致使子君死于“无爱的人间”的“刽子手”之一,这份沉甸甸的负罪感,令涓生不由自主地选择逃避,甘于陷入“遗忘和说谎”的大沼中去。遗忘和说谎,这如梦魇般缠绕在国人之间数千年的习性,毫无疑问将再次令涓生回归曾经混沌的生命状态,从这个角度看,以启蒙者自许的知识分子涓生的真实灵魂与农民阿Q的灵魂,并没有太大区别。
可叹的是,当涓生與子君的故事尘埃落定,尽管子君为与涓生二人的爱情突围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以启蒙者姿态挣脱会馆束缚、却囿于因袭重担被迫又黯然回归会馆的涓生,仍然未能细悟子君逝去生命背后所指向的新旧交替人生悲剧的本质,而仅仅将自己的过错归纳为将不爱的“真实”道给子君。无论这错位的认知是出于对感情责任的逃避,还是出于思想的蒙蔽,都注定了涓生难以真正从这段经历中获得现代的精神觉醒,也说明了涓生所企盼的“新的生路”永远难以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