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明月
摘要:宋词擅长抒写性情,具有一种精致细腻幽微的美感。在题材上,宋词取材雅俗兼具;在语音上,词具有源于音乐的特性;在用词和语气方面,词体语言回环咏叹具有循环往复的美感;在表达方式上,词善于运用幽微的心理描写,写景绘物也具有情感化,总的来说词的抒情具有明显的自我倾向。
关键词:性情 抒情 情感化
《周易·乾·文言》曰:“乾元者,始而亨者也;利贞者,性情也。”孔颖达疏:“‘利贞者,性情也者,所以能利益于物而得正者,由性制于情也。”又日:“性者,天生之质,正而不邪;情者,性之欲也。”荀子曰:“生之所以然者谓之性。”(《苟子·正名篇》)董仲舒提出性情乃天地之所生,其日:“是正名号者于天地,天地之所生,谓之性情,性情相与为一瞑,情亦性也,谓性已善,奈其情何?故圣人莫谓性善,累其名也。身之有性情也,若天之有阴阳也,言人之质而无其情,犹言天之阳而无其阴也,穷论者无时受也。”性由内,更多指人的内在特质和本性;情发外,表现于世间万物所引起的喜怒哀乐爱恶惧等心理状态。“性情”自有天生的气质,也受到道德规范和社会文化的制约。
艺术是审美对生活的超越,是美的心灵显现。文由心生,《毛诗序》云:“情动于中而行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宋张耒说:“文章之于人,有满心而发,肆口而成,不待思虑而工,不待雕琢而丽者,皆天理之自然,而性情之至道也。”刘勰在《文心雕龙》中日:“夫缀文者情动而辞发,观文者披文以人情,沿波讨源,虽幽必显。”诗词作为传统的抒情文学范式,长于表达人性的幽微敏感、复杂深沉的情感体验。古人云“诗庄词媚”“词为艳科”,意为诗歌的抒写更多表达性情中的社会共性的一面,如故国之思、家国之悲、宦海沉浮、民生疾苦、世事盛衰等,虽也抒写个人志向怀抱、山水之乐、闲情雅趣等,但美学风格总体偏向于崇高、淡远。而词则偏向于世情化、生活化、个人化,以缠绵悱恻见长。以宋诗为例,宋诗以节义为高,以天下为怀的抱负如“百战疲劳壮志哀,中原一去势难回。江东子弟今虽在,肯与君王卷土来?”(王安石《乌江亭》“千古风流八咏楼,江山留与后人愁。水通南国三千里,气压江城十四州”(李清照《题八咏楼》)。表达了宋代文人志士在国家战乱之世,抑郁愤懑、忧国忧民的情怀,且整体来看宋诗中的积极隋感随着北宋和南宋前期安定兴盛的局势上升,而诗歌中的忧患意识随着后期内忧外患风雨飘摇的情势也逐渐劲显。而词则不同,总体上以婉约见长。王国维说:“词之为体,要眇宜修。能言诗之所不能言,而不能尽言诗之所能言。诗之境阔,词之言长。”意为词具有一种精致幽微的美感,抒写性情真实细腻。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中言:“所谓词者,意内而言外,格浅而韵深,其发摅性情之微,尤不可掩”,“后人之感,感于文不若感于诗,感于诗不若感于词”,“故其情长,其味永,其为言也哀以思,其感人也深以婉”。真正的文学是来自心灵本真的抒写,冲破社会道德文化的束缚,表达内心真实的情感和隐秘的私绪,不胆怯、不退避、不刻意,诚实于自己的心灵,面向自己的生存状态。词体的幽微怨悱、感人至深的特性在文本上是如何体现出来的呢?
一、雅俗兼具的风格
唐宋词分雅与俗两个倾向,雅词多写文人生活、闲情雅趣、志趣抱负,俗词一般指市井生活、男女艳情等。晚唐五代词处于发端时节,多以描写画楼院落、珠帘绣户之香艳,抒写男女相思爱恋和离愁别恨为主,至柳永开始涉笔都市生活和市井繁华,铺叙都市风情,词由雅入俗。题材的扩大促进了词体的革新,柳永创作慢词,大大扩张了词的容量,并多用铺叙和白描,使写景状物无不淋漓尽致。其以俗语口语人词,使俚词与传统雅词并美。张先词与柳永齐名,内容多为男女爱恋,相思离别,也有反映士大夫闲适生活的清新雅词。张先使用题序的做法,使得文人抒情的自主性显露,词不再单纯作为应歌之作。欧阳修青年时期的艳词情致绵密,刻画内心情感细腻真挚,景深语新,后期抒怀写景、感叹人生则奔放潇洒、意境开阔,其也有描写山水之美的词作清新雅致,欧词很好地体现了雅与俗的融汇。范仲淹、王安石、苏舜钦等人在开拓词境方面做出了贡献,以写景、怀古之词表达对历史和现实的反思,抒发将士的思乡之情和报国立功的志向,表现出淡远、高古的美学追求。而苏轼“以诗为词”,用词来抒写自己的个人情志和人生感慨,一扫柔媚的词调和婉约的风格,尽显豪放飘逸、雄浑超奇的气象。至此,文人士大夫的生活交际、躬耕游猎、读书唱和,无所不能人词。词的逐渐生活化、世俗化、世情化、个人化的倾向,使得词在抒发主体的情感上越来越自如,大可家國,小可绣户,“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超旷洒脱和视野之开阔,与“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同样具有无穷的感人情志。
二、源于音乐的特性
词在言情上的委婉细腻,长吁短叹,是其感人至深之所在。词原是随着燕乐而兴的合乐歌词,在歌筵聚会和酒肆青楼中多由歌女即兴演唱,婉约清丽,最初多写男女艳情,哀婉缠绵。王灼在《碧鸡漫志》中说:“或问歌曲所起,日:天地始分而人生焉,人莫不有心,此歌曲所以起也。”“故有心则有诗,有诗则有歌,有歌则有声律,有声律则有乐歌。”词这种与生俱来的音乐特质,能摇荡性情,故其生命力绵绵不绝。人的情感积郁于心,充盈而发乎声,声有清浊或刚柔,顺节或流散,皆是心气的表达。音乐用急促凄厉的声音表达悲哀,用欢快明亮的声音表达愉悦,用舒缓绵长的声音表达思念和感伤,用粗粝激越的声音表达愤怒和奋发。音乐表达感情,而感情能影响人心,因而“乐者,音之所由生也,其本在人心之感于物也”(《乐记》)。音乐这种时间和空间交融的艺术形式,使得歌者和闻者在同一个场域中产生情感的共鸣。词调的丰富形式如令、引、近、慢、单调、双调、三叠等,在句韵、韵脚、字数等均有体例,宋词词牌的多种多样使得宋词以各种不同的长短句式来表现,倚声填词,“平上去入”的声调以及平平仄仄的格律,配合歌者的语气、节奏、气息等,使词的抑扬起伏声情缓急富于变化,一咏三叹,千回百转,歌女之曲的婉丽和文人之辞的流畅相交融,构成谐美的艺术境界。现今流传甚广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念奴娇·赤壁怀古》(《大江东去》)《一剪梅·红藕香残玉簟秋》等都是极具感染力的艺术歌曲。
三、语言的回环咏叹
唐宋词不同词牌的韵律不同,但是都有一种回环往复的美感,这与句数,每句的字数,韵脚的和谐是分不开的。比如陆游《钗头凤》,上片四句,字数为337,33,44,111;下片同。仄韵,上片第一句韵脚“手”“酒”“柳”,第二三句“恶”“薄”“索”,第四句“错”;下片对应上片,韵脚为第一句“旧”“瘦”“透”,二三句“落”“恶”“托”,第四句“莫”。整首词便如此循环往复,一咏三叹,尤其“错!错!错!”“莫!莫!莫!”令闻之者莫不为之伧然涕下。
除此之外,词人还擅长运用双声叠韵、各种感叹词、表转折或承接的副词和疑问句。双声叠韵在《诗经》中运用很多,如“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读起来韵味深远,悱恻缠绵,宋词如是。“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张先《千秋岁》),“花片片飞风弄蝶,柳阴阴下水平桥”(张先《浣溪沙》),“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柳永《雨霖铃》)等,词音缓和延宕,触类而长。感叹词常用“何”“知”“何况”“莫”“别”“自是”“想得”“奈何”“谁”“不知”“否”“几时”“怕”等,表转折或承接的副词有“但”“应”“只”“惟”“况有”“待”“毕竟”“便”“却”“更”“料今”“而今”“都”等。使词作的情绪波澜起伏,瞬息生悲,牵动情怀,又使语气衔接流畅,铺叙有致。
疑问句有设问,也有无疑而问,有置于词头、词中,多在词的结尾,有意味深长,感慨不尽之意。词头如“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苏轼《水调歌头》),“窗前谁种芭蕉树,阴满中庭”(李清照《添字丑奴儿·芭蕉》),等等。词中如“燕子楼空,佳人何在?”(苏轼《永遇乐》)“帘外谁来推绣户?”(苏轼《贺新郎》)“故人何处?带我离愁江外去”(吕本中《减字木兰花》),“何人月下临风处,起一声羌笛?”(柳永《倾怀》)等等;既有自问自答之意,又有突出强调的作用,使词意平地山起。
词尾的问句较多,如“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李煜《虞美人》),“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苏轼《阳关曲》)“欲将心事付瑶筝。知音少,弦断有谁听?”(岳飞《小重山》)“明年春杪,宛溪杨柳,依旧青青为谁好?”(贺铸《宛溪柳》),“天便教人,霎时厮见何妨?”(周邦彦《风流子》)等等。词尾的问句多表达对时光流逝、物是人非的感慨,言有尽而意无穷,余音缭绕,令人回味。
四、幽微的心理描写
唐宋词中的心理描寫可以分为词语、句子、片断,以表现抒情主人公的喜怒哀乐爱恨离别,多为悲、愁、怨,构成词的悲情美。词语大致可以分为直接描写心理活动和以各种感官联觉来表现心理。直接描写心理活动的词语以柳永词为例,经常出现的“春愁”“黯然”“无语凝眸”“凄然”“凄楚”“恨”“暗想”“独自”“念”“望”“不忍”“想”“难”“思量”“断肠”“苦”“离愁万绪”“寂寞”……这些词语均表达出抒情主人公的孤独、寂寞、思念、惆怅、凄楚等情感和心绪。以联觉表现心理的词语,以苏轼为例,“清”“明”“盈”“霜”“冷”“寒”“新”“静”“空”“凉”“香”“悄”……这些词通过视觉、嗅觉、触觉等感官或者对空间的感知,来描写内心的清冷孤寂,营造惆怅缥缈的情境。
描写心理的句子在宋词中非常多,心理是人的内心情绪的波动和显现,通过描写主人公的细腻的心理最能打动读者。如“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范仲淹《苏幕遮》),“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频洲!”(温庭筠《望江南》)“无奈夜长人不寐,数声和月到帘栊”(李煜《捣练子令》),“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李清照《如梦令》),“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李清照《一剪梅》),等等,词人在叙事、抒情、写景中总离不开心绪的表达,因此抒情主人公的情绪流淌十分自然而亲切。
词的心理描写片断经常以神态的刻画、动作的描摹、情绪的渲染融合,构成一个画面般的意境。如李清照的《声声慢》:“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从写凄凉寂寞冷清的心境开头,接着“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写晚来风急,难以人眠的愁绪,又有推杯换盏、借酒浇愁的难耐。“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写抬头望雁,黯然销魂,追忆往事之感。“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在动作的变化过程中,始终有心绪的起落,见黄花而憔悴,借冷花而惜人,最后由一个“愁”字言愁所不能言尽之苦。柳永的《忆帝京》中的“毕竟不成眠,一夜长如岁”,“万种思量,多方开解,只恁寂寞厌厌地。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整首词如一个集叙事、抒情、描写于一体的小片段,表现出抒情主人公的辗转反侧、矛盾无奈,不堪离别的千般滋味。
五、写景绘物的情感化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冲赞叹“唐五代北宋之词,可谓‘生香真色”。虽王国维先生特推北宋词,但整部唐宋词作为一代之文学,在艺术内容和形式上的和谐已臻于至善至美之境,可谓活色生香,历久弥新。词在写景状物、描摹万象的过程中无不尽用情去观照,用情去看待生命,所以写入文中的一花一木、一颦一笑,都是那么鲜活可感,生命的律动与人情脉脉相语。
这种情感化的体现之一是即景叙情。“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索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苏轼《水龙吟》)。咏杨花,写杨花的落絮游丝亦有情,与女主人公娇懒倦思的情意相呼应,自然真切。“新月又如眉,长笛谁教月下吹?楼倚暮云初见雁,南飞,漫道行人雁后归”(晏几道《南乡子》)。写新月、长笛、大雁,自是为“意欲梦佳期”,情从景出。“忽闻江上弄哀筝,苦含情,遣谁听?”(苏轼《江城子》)闻筝音,苦情油然而生。
其二是景情细密绵合。句子多用拟人比喻,心物交融。在唐宋词中,每句皆含情,写景是情,状物是情,写人还是情,可以说句句皆是词心。“花不语,水空流,征人归路许多长”(晏几道《鹧鸪天》),“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渡。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秦观《鹊桥仙》),“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竞无语凝噎”(柳永《雨霖铃》),“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辛弃疾《青玉案》),“愁锁黛眉烟易惨,泪飘红脸粉难匀。憔悴不知缘底事?遇人推道不宜春”(阎选《八拍蛮》),等等。其写景状物或描摹人物,不论花草玉露、兰舟青烟、星云重霭,抑或粉面娇态、欲语泪影、颦蹙眉黛,都重在情态、情趣、情绪,一切皆因情起,缘情而发,而末了也归于情。
六、抒情的自我倾向。
宋词取材不论雅俗都具有抒情自我化的倾向。不同于诗歌的广阔和厚重,反映社会现实的强大力度,词作的现实意蕴相对较含蓄,蕴藏于词人的内心世界中,即使是对自然山水的观照和对历史人生的反思,也会重在表达自己的人生感慨。这种或隐或现的抒情主人公的形象在词作中有非常鲜明的表现。正是这种彰显个性的精神,张扬自我的风调,使词具有真挚感人的魅力。
苏轼致力于词境的内外开拓,驰骋丰富的想象,抒情主人公与天地万物同化,又寄寓了深沉的人生感慨,感情激荡,意境开阔。其词作性情率真,具有神仙之姿。元好问曾评:“自东坡一出,。隋性之外不知有文字,真有‘一洗万古凡马空气象。”东坡词主体性突出,表现在“我”“吾”字的直接使用《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中人与月对话,写天上人间,用“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直抒胸臆;《念奴娇·赤壁怀古》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何等超旷飘逸。其他如《水龙吟》中的“料多情梦里,端来见我,也参差是”,《哨偏》中“噫!归去来兮,我今忘我兼忘世”,“神仙知在何处?富贵非吾志”,等等,无不表达了词人情志怀抱的洒脱奔放。
秦观因其屡遭贬谪,其词情调凄婉悲切,愁肠九曲,寄寓深沉的身世之感。正如冯煦云:“他人之词,词才也;少游之词,词心也。”如“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秦观《踏莎行》),“困依危楼,过尽飞鸿字字愁”(秦观《减字木兰花》),“韶华不为少年留。恨悠悠,几时休?飞絮落花时候一登楼。便作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秦观《江城子》等等,真是读来字字是泪,片片是愁。与东坡词一泻千里直接抒发自我的方式不同,淮海词善于化隋为景,化愁为境,情思柔美,意蕴深婉。
唐宋词的抒情自我化,在其善于言情,敢于言情。文字从胸中而出,无论是咏春花秋月、爱恨离别,抑或漂泊流离、家国之伤,都是肺腑之言,情真意切,毫不掩饰。正如元好问所说:“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发乎迩而见乎远,同声相应,同气相求,虽小夫贱妇、孤臣孽子之感讽,皆可以厚人伦、美教化,无他道也。故日:不诚无物。”
综观而述,唐宋词的抒写性情之真在于写景语出自然,景物光彩夺目,摇曳生姿,写人的喜怒哀乐则情真意切,摄人心魄。景情思密绵合,沁人心脾,“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谓之有境界”(王国维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