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琪
摘要：在机械工业时代，人类在享受物质丰厚与舒适的同时，不得不付出精神伊甸园失落的代价。如何用文学的方式来呈现并回答这个问题是晓航的隐秘追求。本文从非凡的想象力、娴熟而精致的语言以及叙事技巧的出神入化等角度，解读小说文本的内在涵蕴，并展示晓航的非凡创造力。关键词：晓航想象生命语言叙事诗意
晓航的小说向来以卓尔不群的叙事技巧和神秘莫测的哲理闪光而让人耳目一新，击节赞叹。中篇小说《努力忘记的日落时分》延续了他此前作品（如《往事三部曲》）一贯的优点和闪光之处。
《努力忘记的日落时分》，小说的题目便渗透出了浓浓的诗意和氤氲的神秘气息。常言道，想“努力忘记”的东西往往最不容易忘记。因为，试图努力忘记的其实正是我们无法获得的美好或与美好相关的一切，在求而不得的忧伤中，为了躲避明里潮涌或暗里袭来的痛苦与哀伤，我们只能想方设法地去忘记，“我们每个人都会寻找欢乐或者用遗忘来逃避生活的重击”。然而，这可能吗？小说中，“我”（程宇）是一个倾心爱情却又被爱所伤的男人，米兰的不辞而别对“我”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尽管小说文本除去收束部分之外关于米兰的着墨少之又少，简直惜墨如金，但是，稍事细心就会发现，每当“我”的心情由虚空、无聊、苍白而进入一种松弛、细腻、饱满的状态时，米兰总会不请自来地油然浮上“我”的心头。在最终的迷幻中，“我”对她的思念之情终于如江河决堤般轰然爆发，在撕心裂肺的呼喊中“我”失去感觉，沉人了河底。喻青青呢？作为一个靠出卖色相为生的大学生，她真的一落到底，破罐子破摔了吗？她忍心轻易忘记自己的过去，杀死自己的未来吗？没有。她一直在寻找，寻找一个“从小生活在一起，生活习惯和喜欢的都一样，比如都爱玩同样的游戏和玩具，穿衣服的嗜好也相同，甚至喜欢男人的口味都一样”的姐姐。而“我”更愿意将姐姐喻欣欣看成是喻青青本人，青青在寻找的其实是她自己，是失去的自我;她无法面对自己目前的生活，在这种生活中她甚至找不到生存下去的理由和勇气，而她又不愿意自欺欺人、浑浑噩噩。于是，走投无路的她才十分无聊而又破费心机地设置了那个“阿拉伯传奇”般的寻找游戏，并且毫无疑义、满怀诚心地践行“我”制订的荒诞离奇的寻找方案，一遍遍不厌其烦地上车下车，去，“十里烟树”寻找记忆，返回家乡城市重温逝去的感觉，等等。结果，现实中的昔日美景早已在现代工业的挤压之下成为泡沫，而在虚幻的“十里烟树”中旧情重燃的喻青青，却再也承受不住污浊现世的重压，再也无法脱离美好梦幻中的清新气息，最终跳楼自杀。
小说文本的整体结构是对“我”精神迷幻的展露，即一个人精神中深层记忆和遗忘斗争的复现，也是对人类潜意识与无意識领域的探索与呈示。寻找过去，向内心回溯，在记忆中重生，这是饱尝生活侵扰、打磨、倾轧的现代人最奢侈的愿望，也是他们绝好的心灵栖息地。为此，小说设置了三座城市，展示的是人类生活的三种状态。多弗尔既可以看作是古典浪漫时期人类温馨家园的缩影，也可以看作是人类处于危机四伏的工业化时代对美好未来的憧憬，安静、温和、诗意、诚实是这座城市最闪亮诱人的魅力所在：“刚一进入这个城市，一股淡淡的花香扑鼻而来”。“多弗尔不大，但是历史悠久，古迹很多。”这里处处弥漫着自然和艺术的气息。多弗尔不仅景美，人更美：博物馆前台阶上浪漫、纯情的情侣们着迷地与“我”讨论那本《日落时分带来忧伤》，尽管语言有障碍，但他们“时时报以会心的微笑”;骑着高头大马的警官衷心地祝愿“我”找到那本神秘的古书;餐馆的老板更是热心地帮“我”找到了书店的地址;当“我”如饥似渴地读书时，书店的店员好心地给“我”端来一杯咖啡，等等，“这里人们的善良常常使我感动”。而喻青青的家乡正处于工业化初期，物欲膨胀，人文精神开始丧失，人们处于盲目激情的时期。在物欲的裹挟中，就连那个老人都失去了透视生活真相的能力，他满怀感激地赞叹着：“旧貌换新颜啊，感谢那些老板，我们这个城市很多人都有了新工作了”。还有，就是现在“我”同喻青青、米兰、小林等所生活的城市状态，女大学生为了物质享受而出卖肉体，米兰为了现实生存的逻辑规则宁愿舍弃爱情，“我”和老刁也因始终找不到生活的意义而四处流浪漂泊，弥漫于这一时期的是空虚、孤独、放纵和无力，是“美丽的谎言”“清醒的糊涂”和“坚强的无奈”。总之，一幅欲望肆虐、人心不古的末世图景昭然而立，人类在充分享受着物质丰厚与舒适的同时，却付出了精神伊甸园失落的代价。那么，到底是在繁华迷醉中纵情死去，还是在简明平和中温柔重生，这个问题始终折磨着人类的神经。
小说所呈现的主题无疑是纯粹高尚而又繁复绵密的，然而，让人心旷神怡的是，收获上述深邃悠远的主题意蕴，我们并没有多少僵硬、负累的感觉，这主要得益于想象力遍布小说，并大显身手：首先，作者对古典美学意境心领神会而创造出了典雅的审美意象——“夕阳”（这与题目中的“落日时分”暗暗相合，妙趣天成）。作者展开想象的翅膀，依凭着生花妙笔，营造出一幅“此景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见”的美妙景象，“夕阳就挂在浓郁的漱玉河的上游，墨绿的河水在阳光之下缓缓流动，晚霞使得山丘上茂密的松树林金光闪闪，一种置身仙境的感觉油然而生”，作者完全陶醉于由宇宙瞬间凝成的美丽气象之中。“夕阳”意象高频率地渲染复现，毫无疑问地负载着作者凸现主题的重大使命：一方面，“夕阳”下是令人沉醉的时刻，在那种辉煌与美丽的笼罩下，在“夕阳”柔和的抚摩中，人们内心放松的旋律开始奏响，无边无际的浮想联翩展现开来，颓唐、昏睡甚至痛苦被彻底清除。“夕阳”的温暖和柔和一次次敞开了“我”对米兰的回忆之门，而且“夕阳”下，“我”对米兰的美好回忆总会流溢着智慧的闪光。喻青青的“金币”丢失在“夕阳”中的“十里烟树”，而在她的家乡城市她与姐姐最美好的时刻就是看“夕阳”，“‘夕阳美吗？我随口问。‘美——她低低地说了一声，然后抬起头向着沉沉的天空闭上了眼。沉默，长时间的沉默……”真的有一枚如喻青青所说的金币吗，她到底在寻找什么？“夕阳”的美丽是否可以代表喻青青美好的往日生活呢？而所谓的“金币”与“夕阳”就是她往昔美好生活的象征。还有童天舒——“十里烟树”中“夕阳石阶”的设计者，他在石阶上精心隐秘地刻下了一句话：“我喜欢夕阳，愿意品味它带来的悲伤，但是谁能结束悲伤呢？”他与喻青青来自同一个城市，在一次车祸中失去了所有亲人，自己也成为盲人。在从原先的城市搬往现在的城市过程中，他失去的仅仅是亲人的生命和自己的健康吗？“夕阳”之下，品味悲伤之余，他是否也在回忆、咀嚼着幸福——那遗留在故乡城市的幸福？当然，还不得不提到那本神秘的古书——《日落时分带来忧伤》，这本书认为“夕阳具有隐秘的召唤功能，比如对于人或者对于生活。但这个功能似乎藏在回忆功能之下”。很显然，“日落时分”召唤而来的“忧伤”是有着潜隐的回忆基础的，那基础其实就是往日幸福的生活，也就是说，“忧伤与幸福同在”，人们因为幸福的失去而忧伤，又在忧伤的反刍中回味着幸福，因此，他们不愿意或者无法结束“悲伤”。另一方面，“夕阳”作为一个“日常生活细节”闯人人们的视线，小说中写道：“有时人的记忆中有许多细节被忽略了，如果能重拾记忆，并把它放大，我们就能得到很多额外信息”，作者在此便大胆地实践了自己“放大”细节的想法，并取得了相当大的成功。因为是日常生活细节赋予存在以意义，面对生命绵长和生活阔大所带来的空虚、恍然、芜杂与难耐，只有用细节来密密地切割它们，才会领略到其中每一瞬间细小的精彩与美妙。“夕阳”的意象已经被作者演绎提纯成了一个“经典的存在”，它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我们：幸福到底在哪里。
其次，小说的语言精致而不失俏皮，油滑中又渗透着对人生真义的庄重思考。小说十分得体而巧妙地将书面语、口语甚至网络聊天用语融会贯通，时不时地蹦跳而出：“服务小姐吊着脸子走过来敷衍地上了一杯酒，马上就闪了”“抱着偏方治大病的心态”“有一天我感了冒”，等等。不仅将人物的形象和盘托出，而且使小说的语言仿佛添了润滑剂一般，晓畅、流利，再加上文本中四处飞扬的限定性形容词和副词，小说的语言真正达到了雅俗共赏、合而为一的化境。另外，语言的弹性随着人物情绪的起伏而不断地伸缩有律。在无聊、烦闷的生活中，一种讥讽、幽默、峻峭的语言便会适时而出，用自得的嬉笑、智慧和狡黠来冲淡文本可能的沉闷、乏味，大有一种王朔笔下顽主们恣意宣泄的感觉，如小说对“我们”三人团伙的简单介绍：“丁力，某医院的妇科大夫，志大才疏，但却勤奋努力;老刁，职业旅行家，简称‘驴族，实际上是个长期失业者;剩下的就是‘我，‘我依然在那个事务所供职，可‘我的职业特点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而一旦心灵沉潜入迷醉的情境或臣服于自然风景的壮阔和优美中，小说的语言便会不由自主地进入精雕细琢的状态，此时一股浓得化不开的诗情画意便会姗然而出，让人物的心灵在其中尽情地徜徉、徘徊、品咂、回味，如上述对“夕阳”景色的施云泼墨。
当然，让我们更无法回避的是这篇小说令人惊叹的叙事艺术，它张弛有度，起伏有律，充满了叙事的张力。编织这样一个引人人胜的故事，首先，作者在叙述上可谓下足了功夫，小说读起来尽管情节纷扬但错落有致。作者总能调遣他的神来之笔出神入化地将看似破碎、割裂的地方缝补地严丝合缝，这突出地表现在小说对细节道具的运用上，作者在小说中设置了诸如丢失的“金币”、神秘之书《日落时分带来忧伤》、米兰的相框及相框中的“纸条”等道具，前一个道具牵连着下一个道具，环环相扣，悬念迭起。而所有的道具又都由中心道具“夕阳”串起，文章开篇便从“辉煌的落日余晖”轻描淡写地开始，但是，谁也没有想到“落日”會发展成为小说最具内蕴和耀眼的中心意象，因为在此后相当长的篇幅中作者故意地隐去了它的影踪，直到后来“我”在“十里烟树”帮喻青青寻找神秘“金币”时，“夕阳”才在偶然中合情合理地重新回到了我们的视野，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小说中，小林也是一个难以绕过的神秘道具，虽着墨不多，但她四度现身却是作者别有心意的体现：她的出现使“我”于孤独、寂寥中挣脱而出，变得心情轻松、愉快，帮助“我”实现对米兰的回忆，凸显“我”对米兰潜在的思念，甚至，我们可以将小林看作是“缺失性”米兰的再现或在场，比如她们俩离别时说的话都宛若一人，作者这种处心积虑的写作姿态实在让我们感动和惊讶。此外，小说运用自由间接引语很清楚地将插叙的部分呈现出来（如丁力解说他认识喻青青的部分），与文本叙述和人物的直接对话形成节律分明、错落有致的层次感。还运用不断的对话和回溯将人物的故事补充而出，等等，都显示了作家尊敬、热爱小说文体的品质。于叙述之外，小说中穿插了不少景色描写，尤其是对“夕阳”之下景象的堆云泼墨，这一方面使小说镶满了优美的画面，令人陶醉，流连忘返;另一方面，也减缓了小说叙述的速度，在给小说添加韵味的同时也增进了神秘感，加强了读者的接受愉悦。总之，从整体上看，小说前半部分为了迅速进入主体故事框架而显得叙事较快，后半部分随着故事的展开推进、悬念的设置、意蕴的拉长，作者则有意地放慢速度，这样才能够一个道具接一个道具的呈现，如抽丝剥茧般将最终的主题意蕴一层层地展露出来，从而也使小说完成了一个由“嬉戏叙事”向“悲怆叙事”的自然而然地转换，给人一种既惊愕诧异又合情合理的阅读感受。
总而言之，这篇小说智性闪烁，想象迭涌，意蕴丰富，思想精深，又一气呵成，天衣无缝，达到了一种通体圆润而又不饰雕琢的绝妙效果，是一篇难得的中篇佳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