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勇
摘要:《公民凯恩》的叙事迷宫为电影文本及其潜文本分析提供了可行性。童年凯恩母子分离的长镜头,强调了母亲在家庭中的强势地位。精神分析揭示了小凯恩只认同母亲而否定父亲及替身父亲的心理动机。潜文本分析出,小凯恩的童年境遇有导演自我投射的影子。小木屋回应了“从平民到总统”美国神话的想象。影片寓言性地描绘了失落的欧洲文明世界。
关键词:奥逊.威尔斯 《公民凯恩》 潜文本 精神分析 政治寓言
《公民凯恩》(1940)复杂精致的叙事迷宫构筑了接受者深度阅读的壁垒:奥逊·威尔斯主导的凯恩创造了一系列具有因果关系的事件,然而,主导者有意打乱的因果关系让剧情走向超越了接受者对叙事的心理期待,而叙述者的限制型视角也使凯恩的人物认知指向了丰饶而暧昧的多重含义《公民凯恩》的叙事始于凯恩死因的调查,结果呈现的却是凯恩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奥逊·威尔斯曾说:“凯恩是自私的,也是无私的,他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也是个混蛋;是一个大人物,也是一个小人物。”影片中五个叙述者的有限认知使得凯恩这个人物的性格特征全凭观者决断,无意中提供了电影文本及其潜文本分析的可行性。
在银行家撒切尔的有限认知里,青年凯恩激进而自负,并持续地与之对抗;在第二任妻子苏珊和管家雷蒙的认知范围里,晚年凯恩远离公众,恋物癖般购买与收藏各类东西,在仙乐都庄园过着孤独的生活。如果追溯因果关系,凯恩童年时期的母子分离事件与成年凯恩的心理动机紧密关联。青年凯恩与撒切尔的冲突以及晚年凯恩的集物癖好指示着我们回溯到两个长镜头里童年凯恩初始创伤的场景。
一、事件与影像叙事
聚焦于童年凯恩与母亲分离事件的景深镜头已成影史经典,影片用两个长镜头做了完美呈现。镜头景深里,小凯恩在雪地上快乐玩耍,把雪球掷向客栈的木制招牌。镜头缓缓后拉,银幕外的母亲玛丽入画,左手扶住窗框注视着窗外的小凯恩,目光极尽关爱。奥逊·威尔斯通过位于镜头前景的玛丽的面积占比强调了母亲及母爱对小凯恩的重要性。镜头向右方后退,景框移至室内,面部浸在阴影里的撒切尔右侧入画。伴随撒切尔的对白,窗框把玛丽和小凯恩隔离开来。镜头继续后退,母亲面无表情地走向镜头,父亲吉姆左前方入画,呈现出前中后的纵深空间层次。父亲在穿着和形象上与撒切尔形成鲜明对比:一个西装革履,头发精心梳理,动作文雅;一个工装随意,头发杂乱无章,说话粗鲁。随着母亲向镜头移动,母亲的关爱也与小凯恩渐行渐远。镜头继续后拉,深焦镜头里,母亲和撒切尔分坐桌旁位于前景,父亲中景站立,喋喋不休地唠叨、抱怨、抗议。父亲在家庭中的弱势地位可见一斑。父亲走向镜头,五万美元改变了其立场。小凯恩后景消失,喻示着他的感受和意见明显缺席。镜头上摇,父亲走向后景,关上窗户。父亲的动作意味着吉姆同意了玛丽的决断,说明父亲的多变和善变以及父子感情远不如母子感情坚固。镜头后跟,母亲走向后景,打开窗户。这个动作进一步强化了母亲之于父亲的强势地位,尽管金钱让父亲放弃了小凯恩,但母亲还是难舍母子分离。
镜头切换后的近景镜头,视角微仰,母亲位于画面右侧前景,而位于中后景的父亲和撒切尔则分居画面两侧,目光皆聚集到母亲身上。母亲的冷峻神情和语言节奏,吸引观者再次注意到母亲在家庭中的强势地位。尽管父亲和撒切尔在文明程度上形成鲜明对比,但任谁也不能取代母亲。母亲早早地为小凯恩准备好行李的行为诠释了玛丽果敢、决断、深谋远虑的性格。镜头横摇,景框移至室外,前景中母亲和撤切尔把小凯恩夹在中间,母子即将到来的分离对小凯恩造成了很大伤害。撒切尔貌似友好的动作却激起小凯恩的反抗,而已经改变立场的父亲又引发了父子冲突。
通过两个长镜头的全知视点、深焦镜头、前景构图、纵深构图、仰拍视角、人物动作、语言节奏等视听手段,奥逊·威尔斯给观者传递了此类信息:母亲在家庭中处于强势地位,果敢、决断、深谋远虑,服装、语言、行为等积极向上层社会靠拢;而父亲在家庭中处于弱势地位,穿着邋遢随意、语言唠叨、见钱眼开、目光短浅、言行粗鲁,是典型的社会下层人士。耽于快乐玩耍的童年凯恩却不明就里,与父母微妙的关系,同时撒切尔带有金钱意味的强势闯入,为青年凯恩与撒切尔的冲突以及晚年凯恩的集物癖好埋下了伏笔。
二人物与精神分析
两个长镜头所叙述的事件为观者呈现了童年凯恩、母亲玛丽、父亲吉姆之间复杂微妙的三角关系。三者关系中,母亲对小凯恩至关重要,决定了小凯恩成年后人格的变化,这种成长需倚重弗洛伊德理论来分析和说明。弗洛伊德理论的最大成就是建构了男性成长的有关论述。弗洛伊德认为,人的性心理发展存在五个阶段:口唇期、肛门期、性器期、潜伏期、生殖期。人格发展经历三个阶段:本我、自我、超我。研究结论是,男性成年人格的基本组成部分是在性器期结束时形成的。性器期是俄狄浦斯情结的形成时期,“儿童对母亲产生强烈的积极情感……对父亲表示憎恨,(父亲)被看作是获得母亲关怀和慈爱的敌手”。性器期也是超我人格开始形成的重要阶段。“超我是一切道德限制的代表……溯源于父母……的影响”,如果儿童在超我阶段形成固结,以后会在整个成年生活里有所体现。
父母亲在家庭中的地位和角色会影响到儿童的成长。一个强大的父亲比一个懦弱的父亲更容易让孩子认同,如果母亲过于强势而在家庭中占据主导地位,男孩就很可能只认同母亲而否定父亲。就小凯恩而言,母亲过于强势又有一定教养和见识,在家庭中处于主导地位;而父亲唠叨、懦弱、粗鲁,在家庭中处于次要地位,小凯恩还时常面临肉体上的暴力威胁。显然,小凯恩潜意识里是否定父亲而认同母亲的,他从母亲那里学到了强势和主导一切的能力。撒切尔从父母身边带走小凯恩,充当其监护人,是事实上的替身父亲。正是撒切尔剥离了小凯恩与母亲的亲密关系,让其一直停留在與母亲分离的时刻,也就一直处于俄狄浦斯情结时期。于是,小凯恩对替身父亲也充满了俄狄浦斯式的敌意;理所应当的,小凯恩也无法认同替身父亲所代表的精英文化和上层社会的规则和要求。小凯恩在超我形成阶段的固结,让长大后有人格缺陷的青年凯恩与撒切尔一直处于对抗和冲突之中。
撒切尔从父母身边带走小凯恩,成为替身父亲,使得俄狄浦斯三角关系缺失了关键一环。小凯恩失去了无法割舍的母爱,为压抑自己情感缺失的焦虑,就直接投射到了童年时写有“玫瑰花蕾”字样的小雪橇以及越来越宏富的物品收集上,养成了逐渐加剧的集物癖。
三、投射与政治寓言
小凯恩离开小镇的事件,不仅提供了可供分析的文本信息,还具有了可供深入挖掘的潜文本信息。二十五岁的奥·威尔斯拍出了傲视影史的《公民凯恩》,被誉为一代天才。正如波德莱尔所言,天才是那种可以随心所欲回到童年的人。奥逊·威尔斯主导了小凯恩的童年,主导了母子分离,无不具有自我投射的影子。奥逊·威尔斯在孩童时期就失去了双亲。九岁时,母亲因肝炎去世;十五岁时,曾为落魄的发明家和酒鬼的父亲死于心肾衰竭。奥逊·威尔斯的孤儿状态看似自得其乐,但其压抑的骨肉分离的焦虑却投射到电影创作中。他为小凯恩设计了母子分离的情节,到《安倍逊大族》(1942)中又把母子的伤心别离安置到乔治·米纳弗的身上。从而,奥逊·威尔斯在电影创作中发挥了自我的移置作用。
奥逊·威尔斯六岁时随母迁往芝加哥,十五岁前随父周游世界,甚至到过上海。父亲死后,开始游历欧洲,去过爱尔兰和西班牙。所以,小凯恩被撒切尔从小镇带到大城市,同样是奥逊·威尔斯周游世界的映射和回响。
凯恩离开偏僻的乡野小镇,拥有无尽财富,在大城市接受教育,后以独立参选人的身份竞选纽约州长,这是通向总统宝座的台阶。白宫的形象正对应了凯恩童年时期木屋的景象,从科罗拉多小木屋到白宫仅仅一步之遥。偏僻雪野中的小木屋回应了“从木屋到白宫”“从平民到总统”这个美国神话的想象,公民凯恩的人生轨迹也回应了大众对美国政治梦的渴求与实现。这时,奥逊·威尔斯成功地把美国人格化了。
电影潜文本里,《公民凯恩》寓言性地描绘了失落的世界。譬如,19世纪下半叶欧洲人涌人美国的移民潮所遗留下的那个世界。1861年开始的美国南北战争前后,大量欧洲人移民美国,成为自由工人,推动了战后美国工人运动的发展,推动了美国1890年到1914年间的“改革时代”。正是欧洲人大量移民美国后,欧洲的文明中心渐次转移到美国,留下了令欧洲人神伤的失落的文明世界。如此,影片中雪野里的客栈与小镇让人无法不与欧洲的历史和政治相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