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彦章
摘要:关汉卿《温太真玉镜台》第三折和《山神庙裴度还带》第四折这两折戏将婚礼举行至“洞房”作为整折的规定情境来进行呈现,是两折“洞房戏”。两折同为“洞房”,但各不相同,分别使这一婚俗场景在不同的戏中以不同的姿态特立出来。而“洞房”之中叉充满了戏剧性和误会,一波三折之中尽显关汉卿高超的编剧功能和结构艺术。而这两折对塑造人物形象,推动情节发展,制造和解决矛盾冲突都有重要意义。
关键词:关汉卿 洞房戏 《温太真玉镜台》 《山神庙裴度还带》
“洞房花烛夜”是戏曲中经常出现的场景之一,关汉卿现存十八种杂剧中多涉婚嫁习俗,如《赵盼儿风月救风尘》《诈妮子调风月》《望江亭中秋切鲙》《钱大尹智宠谢天香》等,由此可以略窥金元时期男女婚嫁的礼仪制度和风俗形态。其中,《温太真玉镜台》(以下简称《玉镜台》第三折和《山神庙裴度还带》(以下简称《裴度还带》)第四折这两折戏更是将婚礼举行至“洞房”作为整折的规定情境来进行呈现,是名副其实的“洞房戏”。这两折戏在反映婚俗的同时,对塑造人物形象、推动情节发展、形成戏剧冲突都有很重要的作用,充满了戏剧性。下文详析。
《玉镜台》讲的是温峤姑母邀请温峤给她的女儿倩英教习琴书,温峤见而生爱,不能忘情。遂趁其姑母央他为其表妹觅婿之机,言已选定相当之人,赠之玉镜台,定下亲事。实则此人即为温峤,倩英无奈应允。第三折“洞房”讲的就是新婚洞房之中,温峤面对倩英的指责,自知理亏,“佯小心,妆大胆”,百般赔笑央求的场面。此折风格亦庄亦谐,生动地描绘了温峤和倩英的不同心情和性格。倩英在此折中一反前两折的闺秀模样,行为颇为泼辣,首先质问温峤越师生、兄妹之名分,生非分之想,不许温峤近身;继而瀽酒使性,面对媒婆的劝告也滴水不进。而温峤却“要想好,先装小”,一味的嬉皮笑脸,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向倩英一一陈述他们老少相配对倩英的好处,请看以下五支曲子:
【耍孩儿】你少年心想念着风流配,我老则老争多的几岁?不知我心中常印着个不相宜,索将你百纵千随:你便不欢欣,我则满面儿相陪笑;你便要打骂,我也浑身都是喜。我把你看承的、看承的家宅土地,本命神祗。
【四煞】论长安富贵家,怕青春子弟稀,有多少千金娇艳为妻室。这厮每黄昏鸾凤成双宿,清晓鸳鸯各自飞,那里有半点儿真实意?把你似粪堆般看待,泥土般抛掷。
【三煞】你攒着眉熬夜阑,侧着耳听马嘶,闷心欲睡何曾睡。灯昏锦帐郎何在?香尽金炉人未归,渐渐的成憔悴。还不到一年半载,他可早两妇三妻。
【二煞】今日咱守定伊,休道近前使唤丫鬟辈,便有瑶池仙子无心觑,月殿嫦娥懒去窥。俺可也别无意,你道因甚的千般惧怕?也只为差了这一分年纪。
【煞尾】我都得知、都得知,你休执迷、休执迷;你若别寻的个年少轻狂婿,恐不似我这般十分敬重你。
这五折曲子,温峤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历陈“老少配”对倩英的好处和自己勝于青春子弟的真情和专一,充满浓郁的生活气息。此折是全剧冲突的核心,前两折隐伏的冲突在此折显于表面,而在此冲突中也显示出温峤对倩英之爱绝非仅仅渴求肉体之欢,而是相敬相让,希慕一位生活伴侣。这虽与前两折他对倩英容貌的痴迷相辅相成,而较之更能凸显爱的真谛,可以说他的爱情表白是成功的,虽然倩英并没有在当晚就接受他,但此折中温峤的所作所为又为第四折水墨宴上两人和睦团圆作了铺垫。
总的来讲,在此折中,本来理应男欢女爱的“洞房”以一种非“常态”的场面出现在剧中:老少配;女乃被迫,对男方百般指责;男方嬉皮笑脸,百般央求;文静小姐撒泼使性,翰林学士像个小丑;洞房之夜二人并未行夫妻之实等。所有这些都构成了一种戏剧性和趣味性,使此“洞房”异于普通之洞房,想必观众也是喜闻乐道的。这就使大家(观众)所熟悉的婚俗在这个戏中特立出来,而这对一个戏的成功是极为重要的。有论文在总结了现今舞台上常演的十七出“洞房戏”后指出:“‘洞房戏主要以迫婚、婚变等非‘常态婚姻为描写对象,虽涉儿女私情却与男欢女爱无关,这是‘洞房戏能够进入公共空间的一个首要条件。从接受层面来看,‘洞房戏则很好地满足了观众的猎奇和窥探心理……‘洞房戏以剔除情欲的方式获得了入住公共空间的资格,‘洞房的资格由此被置换……‘洞房的功能不在展现夫妻人伦天性,而在考验人的品性、批判封建婚姻制度以及为剧中所提供的矛盾寻求解决之道。”由今观古,这也适用于关汉卿的《玉镜台》这折“洞房戏”以及下面将要述及的《裴度还带》最后一折。
近人王季烈《孤本元明杂剧提要溯尔《裴度还带》“在汉卿著作中,尤为上乘文字”。正如有学者指出,此剧讲的是一场“道德和命运的博弈”。裴度山神庙还带,救了琼英母女,也积了阴骘,不仅救了自己一命,而且赢得了状元及第和与琼英的婚事。这是一出道德战胜命运的故事,虽有些封建迷信思想,但其艺术性是很高的。最后“洞房”一折是典型的“大团圆结局”。“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裴度和琼英两条线索在此再度相交,各色人物纷纷登场,团圆可谓大矣。而这折戏完整地呈现了一场婚礼举行的过程以及撒帐歌这种婚俗礼仪。此折的叙述视角很有意思,所有角色及观众都知裴度即将与琼英结婚,唯有裴度一人作了“傻子”,而这也就成为考验裴度人品的一个关节。而他果然不负众望,始终如一。官媒的撒帐歌中充满了性的诱惑,而一旁的裴度却无动于衷,断然拒绝:
【殿前欢】你道是擢新人,今宵花烛洞房春。绣球儿抛得风团顺,肯分的正中吾身。硬逼临便就亲。噤声!你那里无谦逊。那里是正押《毛诗》韵?你道做了有伤风化,谁就你那燕尔新婚!
【水仙子】想起他那芙蓉娇貌蕙兰魂,杨柳纤腰红杏春,海棠颜色江梅韵;他恨不得上青山变化身,这其间卖登科寻觅回文。这裴中立身荣贵,那韩琼英守志真,我咋肯与别人做了夫人!
与官媒语言的性暗示成分(本属于“洞房”的应有之义)相对照,裴度的反抗就很有戏剧张力,而他一直在追究“洞房”的“合法性”问题,“灵”面对“肉”的诱惑无动于衷,而这使裴度这一人物形象又有了升华。总的来讲,此折洞房戏亦属非“常态”类型——琼英之父故意制造误会,裴度中绣球后不知实情,单方面抗婚,最后释误,旨大欢喜。裴度这个“傻子”在众目睽睽下的“无知”使得此戏充满了情趣。在这一波三折之中,使这出戏充满了戏剧性,亦庄亦谐,一喜一忧,从中我们也可略窥关汉卿高超的编剧艺术。
由以上分析可知,这两折“洞房戏”在呈现古代婚俗的同时,充当了塑造人物形象,推动情节发展,制造和解决矛盾冲突等众多戏剧功能,而“洞房”在戏剧舞台上也被赋予了更多的婚礼场景之外的意义,“洞房”的实际功能反而弱化了。同时,这两折“洞房戏”同为“洞房”却因各自不同的戏剧设置而呈现不同的面貌,每一折都赋予洞房以不同的戏剧功能。相同的是,两折“洞房戏”呈现的都是非“常态”下的婚俗场景,充满了误会矛盾和戏剧冲突,很有戏剧性,颇有“看点”,使人过目不忘,这也是戏剧所应追求的效果。另外,两折戏在风格上也是亦庄亦谐,很符合关汉卿剧作的整体风格,这些对后世戏曲舞台上的“洞房戏”都是很有借鉴意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