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会丽
摘要:巴赫金认为文艺复兴是世界观和文学的直接狂欢化,而莎士比亚是这一时期狂欢化文学的典范之一。本文利用狂欢化视角從形式层面的狂欢元素切入,解读《皆大欢喜》喜剧中的复调、双重性和语言的狂欢化等狂欢化特征,指出该剧对旧的价值观念进行重审,颠覆了既有秩序,为我们描述了一个乌托邦般的狂欢世界,展示了一种全新的人类关系。
关键词:戏剧 莎士比亚 《皆大欢喜》狂欢化巴赫金
莎士比亚的早期作品《皆大欢喜》,与《无事生非》《第十二夜》并称为“三大欢庆喜剧”,因为它们在外在形式上都具有明显的狂欢化色彩。长期以来,莎士比亚的浪漫喜剧一直很受欢迎。浪漫的气氛,生动的喜剧内容,故事的圆满结局,总是在读者心中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唤起我们对美好生活和美好情感的向往。在巴赫金看来,这是一种狂欢精神。人们可以从现存的秩序中解脱出来,以一种新的、渐进的方式和眼光来理解人类和世界。本文试从狂欢化视角对《皆大欢喜》进行解读。
一、巴赫金的狂欢理论
苏联著名理论家巴赫金提出了“狂欢节”“狂欢式”和“狂欢化”,他把所有狂欢节式的庆贺、礼仪、形式的总和,统称为狂欢式,并且认为狂欢式转化为文学的语言就是狂欢化,是狂欢精神在文学中的集中和自觉的表现。狂欢理论是巴赫金诗学的重要组成部分,根源于西方狂欢节庆典。狂欢节是人人都参与其中的,是整个世界的再生和更新。他认为,在狂欢节中,人们暂时取消了一切的等级界限和障碍,没有特权和禁令,人人平等,自由往来,不分彼此,插科打诨,仪式性和距离感消失。插科打诨成了狂欢化式的主要外部特征,并进而形成了一种强调平等的“狂欢式的世界感受”,亦是“狂欢化的世界观”或“狂欢式的世界感知”。他将狂欢化定义为狂欢节诸形式的文学表达。
狂欢化文学通常通过自由不拘的语言(广场语言)、怪诞的形象和不同意识间的对话(复调)来打破等级之间的藩篱,消除界限。关于狂欢化对文学创作的意义,巴赫金说:“狂欢化提供了可能性,使人们可以建立一种大型对话的开放型结构,使人们能把人与人在社会上的相互作用,转移到精神和理智的高级领域中去”,并点明应用他的分析方法“在莎士比亚喜剧作品里也能揭示出重要的狂欢化因素”。本文以巴赫金“狂欢理论”分析莎士比亚喜剧《皆大欢喜》,并分析该剧狂欢化表现的三个方面:复调,双重性和语言的狂欢特征。
二、亚登森林的复调交响
“复调”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一书中解释为:“有着众多的各自独立而不相融合的声音和意识,由具有充分价值的不同声音组成。”巴赫金指出,复调“不是众多性格和命运构成的一个统一的客观世界,在作者统一的意志下层层展开”,而是“最终获得的对话性,众多的、地位平等的意识连同它们各自的世界,结合在某个统一的事件之中,相互间不发生融合”。巴赫金强调了“对白性”是复调的主旨。《皆大欢喜》中的多种声部之间,自成一体又互不兼容。这几种相互对立而又彼此平等的叙述声部,构成了亚登森林的复调交响。
《皆大欢喜》是一部以绿色的亚登森林为背景而展开的爱情故事。亚登森林在巴赫金看来是广场形象的变体,一个充满不期而遇的场所,为不同年龄、身份、社会地位的人们提供着相遇的可能性,也为多角度叙述提供了条件。与充满尔虞我诈、锱铢必较的现实世界相比,亚登森林是一个让人返璞归真的田园牧歌。在亚登森林里,大家摒弃了烦琐的繁文缛节、复杂的宫廷礼仪和严格的等级制度,只有和平、自由、欢乐和善良。通过公爵的独白,我们看到这里“远离尘嚣”,“溪中的流水便是大好文章,一石之微,也暗寓着教训;每一件事物中间,都可以找到益处来”;在侍臣阿米恩斯的歌咏里,这儿是“绿树高张翠幕”“丽日光风”“枝头鸟鸣”;在试金石与杰奎斯等人的独白中,这儿“寂寞”“无聊”“寒碜”“唯见傻瓜遍地”;在其他人的对白中,这又是个狮蛇出没的“古怪的林”;牧人西维斯和菲芘在这里过着简单淳朴、自给自足的生活,尽情孟浪于爱情追逐中,他们的对白构成了理想化的牧歌世界;与此呼应的是奥兰多的痴情,他将写给罗瑟琳的情诗挂在树头每日尽情吟咏以及奥列佛与西莉亚的一见钟情;而与此直接相对照的是试金石与笨拙的村妇的毫无诗意的粗俗的匹配,其充满市井乡野俗俚的对白构成了世俗“染病”世界的缩影。严格的等级制度被淡化了,流亡漂泊的老公爵和旧幕僚们称兄道弟、谈天说地,逍遥地度过他们的时间,仿佛生活在古昔的黄金时代里。与宫廷世界相比,亚登森林是一个让人返璞归真的田园牧歌世界,而与当时盛行的理想化了的田园习尚相比,它又是一个反牧歌的世俗世界。亚登森林作为全剧背景是一个具有双重意味的叠影,是一个复调世界。它所体现的积极理想,显然是一种悠闲、自给自足的精神生活和高尚的生活。它蕴涵着一种狂欢的精神,表达了人们对自由和平等的强烈渴望,对人性的解放,对灵魂的释放和狂欢的满足。
三、语言的狂欢化
(一)赌咒发誓的狂欢化
在第一幕第二场中,试金石奉命传话给西莉亚和凯瑟琳。试金石为证明自己说的是实话,立下誓言:“我以名誉为誓,我是奉命来请您去的。”这是一个典型的狂欢化誓言。作为宫廷中身份和地位低下的“傻子”,他的名誉自然可想而知。同样他让西莉亚和凯瑟琳发誓:“摸摸你们的下巴,以你们的胡须为誓说我是个坏蛋。”“以我的坏蛋的身份为誓,要是我有坏蛋的身份的话,那么我便是个坏蛋。”假如用自己所没有的东西起誓,那么便不算是发的假誓。按照正常的逻辑,发誓通常以自己最珍贵的东西起誓,而这个狂欢化誓言的目的并不是真正想证实自己,而是恰恰相反。狂欢化誓言只是为了营造一种氛围,可以自由欢快地插科打诨。约翰·赫伊津哈曾失落地说:“一旦一个誓言失去其具有的上帝召唤的特性,那么宣誓的习惯也就变了质而仅仅成为一种无意义的沙哑痴语。”
(二)辱骂性语言的狂欢
《皆大欢喜》里的辱骂并不是像拉伯雷的广场式辱骂一样将对方贬低到肉体下半身,而是将对方贬低为动植物。在第三幕第二场中试金石嘲讽和辱骂牧羊人柯林:“你这人该死,就像一个煎得不好一面焦的鸡蛋……浅薄不堪的家伙!把你跟一块好肉比起来,你简直是一块给蛆虫吃的臭肉!……老天爷保佑你吧,浅薄的人!让上帝给你开膛破肚,把你的一肚子愚蠢都挖掉吧。你太无知了。”(Ⅲ,ii)在第一幕第一场中,奥列弗对亚当说:“你跟着他去吧,你这老狗!”(I,i)和人比起来,鸡蛋、蛆虫、狗有一个共同点,即缺乏人的理性和思想。文艺复兴时期人们思想的目光由天上转移到了人间,个体开始独立思考,重新发现人性。人文主义者们“竭力鼓吹,人是一切的出发点和归宿,一切为了人,为了人的幸福,宣称‘我是人,人的一切特性,我无所不有。针对封建神学,人文主义者称颂人的价值、尊严和伟大,反对对人的蔑视;赞美人的世俗生活,反对禁欲主义;重视理性和知识,反对盲目信仰;提倡个性解放,反对宗教桎梏和封建等级制度。”因此,在《皆大欢喜》中,把人比喻成动植物等,这种非理性的比较是当时最糟糕、最具有杀伤力的辱骂。
四、狂欢形象的双重性
双重性也称对立性,指一个事物同时具有的相反的两个品质,在巴赫金狂欢化理论框架中占有重要的位置。主体与客体、夸赞与责骂、肯定与否定、笑与被笑都可看作狂欢化形象的结构特点《皆大欢喜》中的人物形象在本质上具有双重性,在审美情感上也表现出既崇高又荒诞、既讽刺又赞美的双重性。
狂欢节上的小丑或傻瓜被人愚弄,又捉弄别人;他们既是被嘲笑的对象,又是讥笑嘲弄别人的对象。他们的笑即是大众的笑、全民的笑,又是笑人世间一切可笑之事的笑;这种笑是双重性的,既是快乐高兴,同时也是冷嘲热讽,既肯定又否定,是典型的狂欢式的笑。就小丑本身而言,他们是一种特殊仆人,旧时代的贵族和皇室豢养在身边专供其逗笑取乐。他们花彩衣、鸡冠帽,手持小丑棒,他们的形象和说话目的就是引人发笑,他的口头禅常常是“傻子自以为聪明,但聪明人知道他自己是个傻子”。“哦,我总不知道自己的聪明,除非有一天给它绊倒了,跌断了我的腿骨。”他逗趣、幽默总能引人发笑。但他另一方面利用自己相对的言论自由,对别人进行嘲讽。当痴情的奥兰多为了表达对凯瑟琳的思念,把情诗挂满了整座森林,试金石读到后用“恶搞”的方式,嘲讽了奥兰多的痴情和罗曼蒂克式的夸张与做作。试金石在宫廷中地位低下,经常被嘲弄和取乐,当他来到亚登森林看到比自己地位更低的牧人,顿时感受到了自己的优越之处,便不断地嘲笑和挖苦他们的粗俗、愚昧,来显示自己的见多识广。
杰奎斯也具有双重性,他既是讽刺的对象,又是讽刺者。他的多愁善感与亚登森林其他人物的心绪形成了鲜明的对比。16世纪末到17世纪初,英国知识界出现了一种比较时髦的忧郁病,“青年贵族只是为了好玩,也要像黑夜一样忧愁”。他们不满英国的社会现实,身着黑色衣服,沉溺于忧郁,成为讽刺和攻击的对象。忧郁的杰奎斯总喜欢一个人清静,受到奥兰多的嘲讽:
杰奎斯:话实话,我遇见您的时候,是在找一个傻子。
奥兰多:他掉在溪水里淹死了,您向水里一望,就可以瞧见他。
杰奎斯:我只瞧见了自己的影子。
奥兰多:那我以为倘若不是个傻子,定然是个废物。
由于多愁善感,杰奎斯成为嘲讽的对象,但另一方面,他在剧中又充当讽刺评论家的角色。杰奎斯喜欢独自一人坐在树荫下,傍着溪流长吁短叹,甚至感伤落泪。他对自己生活的空虚和乏味感到忧郁,做出人生七个阶段的独白。同时,在他眼里,老公爵一行人是实际的暴君和篡位者。亚登森林原本是野生动物世世代代繁衍生息的家园,现在老公爵和他的旧臣们为建立自己的家园,把它们从世代栖息的土地上赶走、杀死。因而,在他看来,亚登森林中“傻瓜遍地”,不过是当时染病世界的缩影。他说:“给我穿一件彩衣,准许我说我心里的话;我一定会痛痛快快地把这染病的世界的丑恶的身体清洗个干净。”这不僅揭露和批判了当时贵族上层阶级的罪恶丑行,同时也表达了莎士比亚对于理想社会的强烈愿望。
五、结语
由此可见,《皆大欢喜》是一部充满着狂欢化特征的喜剧,其狂欢化特征主要表现在:它有广泛而深刻的对话,这种对话性不仅体现在相对于作者本人的人物的独立自主上,也表现在人物与人物之间的思想意识的相对独立。同时,在亚登森林这个广场变体中有着强烈狂欢化的情节和人物形象。在这里最优雅的贵族和最朴实的平民能够相遇,为不同年龄、身份、社会阶层的人提供着相遇的可能性,而且有情人都终成眷属。在这部喜剧中,你可以看到各种各样的广场语言,赌咒发誓、辱骂、行话和各种各样插科打诨。这些不同形式的语言使戏剧形成了“众声喧闹”的局面。这些戏谑的语言,营造了轻松愉快的喜剧氛围,增强生活狂欢精神,增强喜剧意识,但同时又有强烈的讽刺意味。像“小丑和傻瓜”的形象一样具有很强的颠覆性,他们的狂欢化言行引发读者的笑声,更引发读者深刻的思考。支撑着这个狂欢化的世界的是浸透着交替与更新精神、双重性和相对性的狂欢化世界观。这种世界观强调对等级社会制度的抗争,对旧有社会秩序的颠覆,展示了一个人们可以暂时摆脱现有秩序和等级束缚乌托邦式的世界。人们在狂欢化的笑声中,获得身心的解放和思想的自由,成为真真正正的自由人,使世界重新焕发生机。狂欢化体现了人性的解放,体现了对封建制度桎梏的挣脱和对自由人性的追求,尊重人的价值与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