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晓玲
摘要:《红楼梦》里,妙玉常被人认为怪癖。而妙玉的怪癖,是因为她内在的性格冲突造成的。这种冲突至少表现在两个方面:其一,妙玉虽有出世之志却也有入世之情;其二,妙玉虽然身份地位低微却极度渴求自尊。因为这些性格冲突的存在,才导致了妙玉的行为怪癖。
关键词:妙玉 性格冲突
在金陵十二钗正册中,妙玉是唯一一个与贾府既无血脉关系又无姻亲关系的人。在十二钗中,她排名第六,仅在黛玉、宝钗、元春、探春、湘云之后,说明作者心中,对妙玉评价极高。在《世难容》曲中,作者用“气质美如兰,才华馥比仙”来形容妙玉,表现出对妙玉的高度称赞。但同时,曲中也用“天生成孤僻人皆罕”“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指出妙玉个性与周遭人事的格格不入。除了《世难容》曲中提到妙玉“孤僻”外,书中也多次写到妙玉的孤僻。栊翠庵品茶时,妙玉曾当众抢白黛玉,黛玉知她“天性怪癖,不好多话,亦不好多坐”,吃完茶就约着宝钗走出来。黛玉的目下无尘,可就连她也会受到妙玉的抢白。芦雪广联诗时,李纨罚宝玉去向妙玉要红梅,说:“可厌妙玉为人,我不理他。如今罚你去取一枝来。”李纨在贾府是出了名的老实人,可是连她也对妙玉没有好感。与妙玉比邻十年、对其有半师之谊的邢岫烟,甚至也说她“为人孤僻,不合时宜”,还说她给宝玉的拜帖下别号是“放诞诡僻”“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成个什么道理”。妙玉的孤僻放诞,由此可见一斑。妙玉的孤僻、妙玉与周遭人事的龃龉,不仅因为她过“高”过“洁”,同时也因为她性格本身存在着一些矛盾冲突。
出世之志与入世之心
妙玉性格中的第一个冲突,是她虽有出世者的追求,却具有人世者的性情。妙玉带发修行,皈依佛门,平日参禅礼佛,修剪花木。在小说所描绘的艺术世界中,妙玉与众人几乎没有深交,几乎没有人能够l董得妙玉。在众人眼中,妙玉是一个太过异己的存在。小说中,能够些微欣赏妙玉的人,大概只有宝玉。书中描写,当宝玉听闻岫烟与妙玉的交往后,“恍如听了焦雷一般,喜的笑道:‘怪道姐姐举止言谈,超然如野鹤闲云,原来有本而来。”宝玉眼中,岫烟如闲云野鹤,是因为得了妙玉的真传,可见宝玉心中,妙玉也是一位闲云野鹤般的人。听到岫烟批评妙玉,宝玉说:“姐姐不知道,他原不在这些人中,算他原是世人意外之人。”在宝玉看来,妙玉不属于红尘扰扰的俗世中人,而是一位世外高人。
妙玉的精神与品格是超出俗世之外的。作者通过岫烟与宝玉的交谈,从侧面提供了一些关于妙玉的信息。通过岫烟之口,我们得知,妙玉曾说:“古人中自汉晋五代唐宋以来皆无好诗,只有两句好,说道:‘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妙玉认为这两句诗好,因为诗中蕴含着超越与了悟的佛禅之意,说明妙玉所欣赏的,是对于人生世相的解脱以及超越。妙玉还常赞文是庄子的好,常自称“畸人”,或“槛外人”。按照岫烟的解说,“畸人者”是自称“畸零之人”,“槛外之人”是“自谓蹈于铁槛之外”。而无论是“畸人”还是“槛外人”,都说明妙玉的自我定位是超越红尘之外的世外之人。
岫烟能够理解妙玉所用别号的用意,却不能欣赏她的怪癖;宝玉能够欣赏她的超脱,却不能理解她的别号用意。岫烟与宝玉的对谈,进一步刻画出妙玉的孤独以及骄傲。妙玉几乎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没有人匿得她,也没有人理解他。在小说的世界里,与妙玉略有交情的人,唯有岫烟与宝玉。可是岫烟对妙玉,是多有批判的;宝玉对妙玉,也并不能够完全理解。
妙玉是孤獨的。她确实是一位无人懂得的“畸人”,一位特立独行的“槛外人”,一位众人无法理解的“世人意外之人”。作为出家人的妙玉,她的性格中,本就有着追求超越的出世一面。对于红尘俗世的距离,是妙玉性格中追求超越、追求解脱的一面。但是,现实生活中,这位青春少女,并不能够做到真正的四大皆空,而是有着普通人的性情与喜好。
身在佛门的妙玉,虽然不施脂粉,不食腥膳,但她的心中,同大观园其他少女一样,也一直都有对于生活、对于俗世的热情。妙玉心中的热情,首先可以从栊翠庵的环境布置中反映出来。庵里不仅种了绿树,还种了红梅。在冬日大雪中,“十数株红梅如胭脂一般,映着雪色,分外显得精神,好不有趣”。如胭脂般盛开的红梅,成为大观园冬日里别样的风景。红梅的存在,说明妙玉心中并没有达到佛门修行中的清净与寂灭。对于自然之美与生活之美,妙玉也有着火一般的热情与追求。
同样,对于诗歌、对于艺术,妙玉也有着发自内心的热爱与追求。湘云、黛玉凹晶馆联诗之夜,妙玉将二人诗句一笔续完,让湘黛二人“赞赏不已”,称妙玉为“诗仙”。妙玉在评论二人诗句时还说,不应失了“咱们的闺阁面目”,说明她的内心深处,并不认为自己是出家人,而是把自己也当作闺阁小姐。妙玉的心里,也像湘云、黛玉等闺阁小姐一样,热爱诗歌、热爱艺术、热爱一切美好的东西。
妙玉不仅热爱生活、热爱艺术,对于友情、对于知己,也同样充满了渴求。栊翠庵品茶之时,她专门叫了黛玉与宝钗去喝体己茶,是因为她懂得宝钗与黛玉的与众不同,她对二人由衷地欣赏。宝玉过生日,她下了帖子拜贺,是因为她觉得宝玉“是个些微有知识的”。对于家境清寒却如闲云野鹤般的岫烟,她也愿意结交,还有半师之分。“万人不入她目”的妙玉,遇到真正欣赏、真正看重的人,同样也会相与结交,伸出友谊之手。这些都说明,妙玉也是渴望友情、渴望知音的。她也希望能与投缘的人相与结交,她也同样对人与人的交流与感情有需求。
可见,妙玉心中,从来都不曾达到真正的无欲无求、清净寂灭。她对于世间一切美好的东西,依然充满了热情与追求。妙玉的心底,对于自然及艺术之美,对于青春与友情,也一样热切地渴求。
出家人的身份与妙玉内心的热情是相矛盾的。生在佛门的妙玉,其出家人身份要求她清净修行,不理俗务;而内心深处的追求又让她有着融人红尘俗世的追求与渴望。这两者之间,就像两个极端,出家修行需要她像“冰”一样冷,内心的喜好又需要她像“火”一样的热,两者之间,本就难以两全。
低微身份与强烈自尊
妙玉的孤僻也是因其身份地位与性格追求之间的矛盾造成的。在贾府中,妙玉的实际身份其实极其低微。虽然妙玉是贾府下了帖子请进来的,但她也是与贾府采买的小戏子、尼姑、道士们一起进门的。按照岫烟所说,妙玉“不合时宜,权势不容,竞投到这里来”。妙玉投奔贾府,不仅是寄人篱下,也是在寻求庇护。在贾府中,妙玉的地位,并不比戏子、尼姑、道士们高贵多少。然而,妙玉天性孤傲,有着极其强烈的自尊心。为了维护自尊,她也会做出一些极端之事。
妙玉唯恐被人轻视。每当别人看轻自己时,她会极其强烈地去维护自己的尊严。栊翠庵品茶时,宝玉说喝茶的器具是“俗器”,妙玉說:“这是俗器?不是我说狂话,只怕你家里未必找的出这么一个俗器来呢。”妙玉从不愿承认自己低人一等,听到宝玉称茶具为俗器,她只会极力辩白。同时,妙玉也不会承认自己讨好宝玉,讨好贾府。宝玉跟着黛玉、宝钗来吃茶,妙玉还专门对宝玉说:“你这遭吃的茶是托他两个福,独你来了,我是不给你吃的。”妙玉虽然投奔贾府,但在贾府公子面前,她仍然保持着自己的尊严与傲骨。
妙玉对待比自己身份更低微的人,常常会更为坚决地划清界限,以此来表现自己的尊贵。刘姥姥用过的成窑茶杯,妙玉嫌脏不要。宝玉请求将茶杯送给刘姥姥度日,妙玉却说:“幸而那杯子是我没吃过的,若我使过,我就砸碎了也不能给他。”作为高贵公子的贾宝玉,尚且能够冷悯刘姥姥的贫苦,建议将杯子送给姥姥度日。而身在佛门的妙玉,却没有佛家悲天悯人之心,对于贫苦的刘姥姥不能予以同情与尊重。这其实是因为妙玉内心极度的自卑;因为极度的自卑,才会表现出强烈的自尊。妙玉对于刘姥姥的嫌弃,一面是因为洁癖,另一面也是以此来表现自己的尊贵。但其实,妙玉又比刘姥姥高贵多少呢?妙玉寄居贾府,刘姥姥来贾府打秋风。某种程度上,妙玉与刘姥姥都需要仰仗贾府,都有求于贾府。但是妙玉却把自己和刘姥姥之间的界限划得那么清,总想表现出自己与乡下婆子之间有着天渊之别。佛门讲求众生平等,而妙玉却有如此强烈的分别心。归根结底,还是因为身份低微的她,内心极怕被人看轻,所以才极其强烈地维护自尊。
妙玉的洁癖实际是一种极度自尊的表现。众人吃茶走后,宝玉说要让小幺儿打几桶水来洗地。妙玉说:“抬了水只搁在山门外头墙根下,别进门来。”妙玉嫌小幺们脏,不让进门。这既是她洁癖的表现,但其实也是一种维护自尊的极端表现。妙玉刻意地与贾府小幺儿等保持距离,就像她嫌弃刘姥姥一样,是她要与地位低微之人划清界限,以此来显示自己的尊贵。因此,低微的身份与极强的自尊之间,构成了妙玉性格中强烈的自我冲突,这也是妙玉“天性怪癖”的原因之一。
书中说妙玉“天性怪癖”,但实际上,妙玉的怪癖不仅是天性所致,也是环境造成的。因为妙玉身上,有着多重矛盾与冲突。本文所论,她身上既存在出世之志与人世之情的冲突,也存在身份低微与强烈自尊之间的冲突。因为这些内在冲突的存在,才造成她行为的孤僻与反常。而孤僻与反常,不过是她的性格中存在着多种无法调和的冲突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