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冬梅
摘 要：隐喻叙事可以丰富小说意蕴，增强小说的诗意美。小说《南方的秘密》实现了对人物精神世界、社会、政治的隐喻书写，在隐喻创设的多重意蕴中，营造了小说的诗意审美空间，具有重要的审美价值。
关键词：隐喻叙事 精神世界 社会 政治
什克洛夫斯基指出，要使一種事物成为艺术中的事实，就必须要使这些事物从生活之中脱离出来，从而使人具有新感受。在文学创作中，隐喻具有唤起阅读者新感受的功能。“借助隐喻，文学家才能够最大限度地而且是明白无误地、形象地表述内心世界。”{1}在小说中，隐喻叙事可以不仅增强作品的形象性，营造情景交融的诗意空间，还可以丰富小说的意蕴，强化小说的情感，突出小说的意境美，增强小说哲思的力量。而对文学作品的隐喻世界的解读可以唤醒人们的阅读经验，调动人们进一步阅读和理解的渴望与冲动。小说《南方的秘密》讲述了一个江汉平原农民的故事。主人公顺哥是一个跛子，他一路艰难地在江汉平原大地上执着地跛行，留下了他歪斜却依旧坚定的脚印。同时，顺哥在人生路途上踯躅的行走中也留下了特定政治、历史、时代的痕迹。顺哥的故事是当代中国的故事，折射了中国当代政治、文化、经济生活的变迁。小说讲述了伟岸的跛子顺哥的秘密，讲述了“南方”江汉平原的秘密，也讲述了当代中国的秘密，要探寻这些秘密就离不开对作品隐喻叙事的解读。小说的叙事是围绕时间与历史、人物与社会、人物与社会权力的关系展开的，包含多重意蕴，并形成一个丰富而多义的隐喻系统。因此，本文以小说中大量的隐喻为着力点，从人物、社会、政治三个层面解读作品，从而理解小说丰富的意蕴空间，品味隐喻叙事营造的诗意美。
一、对人物精神世界的隐喻书写
在叙事型作品中，人物的生存与生活状态一直是关注的重点，而探寻人物的精神世界是我们解读小说的关键。顺哥是小说《南方的秘密》的主人公，是小说着力塑造的人物形象。小说中最具有代表性的意象“跛”，是个概念性隐喻，它既是顺哥的残疾身体的写照，也暗示了顺哥的命运，更影射了顺哥多维而复杂的精神世界。
（一）勇敢与执着
顺哥，长相伟岸，因为小时候患有“脊髓灰质炎”而成为跛子。但是他并没有因为身体的残疾而放弃自己的人生，他一直在人生之路上艰难地跛行。“蛙泳的姿态”是最能代表顺哥勇敢与顽强品格的意象。顺哥跛于左腿，左腿略微弯曲，行走像蛙泳。虽然顺哥不良于行，但顺哥总是在赶路。因此他的蛙泳姿态就时常出现在作品中。为了让自己的妹妹有尊严地活着，他做了任何男人都不愿意做的裁缝，而且还是缝胸兜。他建工厂，开公司，做产业园区，开辟新能源领域。他畏残恐穷、生命不止战斗不息。跛是顺哥的命运，可他偏要改变自己的命运，偏要出人头地，像一个正常的强者。因此，蛙泳的姿态，是他特有的勇敢而坚韧地前行的姿态。小说中经常出现的另一个具有隐喻意义的意象是“π”，它是顺哥梦想的象征。“π是一个伟大的象征，象征真理是无穷无尽的，而意义就在无穷无尽的探寻之中。”{2}“π”承载着顺哥对“传下去”的深入理解，是顺哥对人类生命价值的重新审视。π是终极的美好，代表着永续，是顺哥投入新生物能源行业的力量，是他认为必定存在的快乐与幸福。于是π成为顺哥的追求、顺哥的未来，成为他一辈子孜孜以求的目标；为了这个未来与目标，他一直在奔跑，为自己，也为别人，以蛙泳的姿态。
（二）雄心与渴望
顺哥的心中一直搁着两个无比高级的梦：一是天下人全是跛子，他跛得最为出色；一是大地歪成一个无边的斜面，在斜面上他不跛了，而且走得无比轻快帅气，像一个将军一样率众前行。这两个梦表达了顺哥想像正常人一样被社会认同的良好愿望，同时也充分彰显了顺哥的雄心和抱负。无论是为了有尊严地活着而辛苦劳作的顺哥，还是实现了事业跨越式发展的顺哥，其内心中涌动的雄心和抱负都成为其自身和鼓舞他人前行的力量。“在个人与社会、生理与心理之间，对性爱和权力的渴望成为人类本性中追求‘自由自在（制人而非受制于人）的生动写照。”{3}顺哥身有残疾，但是并不妨碍他对自由人性的追求。这可以从与顺哥有过交集的女性身上得以印证。这些女性形象具有丰富的隐喻意义。“丰满高大”的叶春梅是顺哥的第一个女人，她对顺哥的性启蒙让顺哥感到羞耻、压抑，因为叶春梅的慷慨多半出于同情或怜悯；对于秋收，顺哥有的是爱恋、饥渴和狂想，更有英勇的浪漫；二姐是一个超凡而圣洁的幻影，她只能成为顺哥精神上的向往；柳成荫对于顺哥来讲就像一瓣雌蕊，而顺哥是雄粉，她在顺哥的生命中出现，印证了一个男人的成功与不可遏制的欲望。至于国土资源厅的处长艾丽丽及女演员，是为了印证男性以身体及成功对女性的征服而存在的。这些女性出现在顺哥人生中的不同阶段，分别代表了欲望、爱情、理想、占有、征服。某种程度上，顺哥是通过这些女性来实现自我确认的。她们的同情、呵护、怜爱、崇拜、依附、欣赏激活了顺哥的雄心，有时候也弥补了他因为残疾带来的身体及精神上的亏欠。以上女性形象，作为隐喻，烛照了顺哥的精神世界。那是一种渴望，渴望像正常人一样活着，渴望出人头地、做时代的经济英雄，渴望自由而奔放地“传下去”。独自站在无人的旷野，面朝平原的大千，长长地嘘出一泡尿来……这是顺哥特有的抒情方式，这时的顺哥是雄心勃勃的，也是激情澎湃的。
（三）束缚与荒凉
跛是一种躯体上的残疾，也是一种精神上的残疾。对于顺哥来说，“跛是一种忌讳，是一种深刻的内伤”{4}。顺哥故意在公众场合让人看到跛的姿态及状况，并且放大这种姿态，这是一种生活的狡黠、示弱的生存哲学，但是背后却是苦楚与纠结。最能代表顺哥精神上束缚与荒凉的就是《1948年第5号》这个隐喻。它是美国人杰克逊·波洛克的画作。画作抽象而客观地呈现了束缚，表达了一种莫名的荒凉。这就是顺哥一路跛行中的心态写照。虽然是个跛子，但是顺哥一直努力地在颠簸不平的人生路途中证明自己。如何才能跟“全乎人”一样，曾经让顺哥深感焦虑。“文革”辍学后，他教过书，放过牛，做过记工员，做过赤脚医生，看过禾场，看过瓜，占尽了社会主义优越性，但仍旧一事无成，他不胜焦虑。做“地下”缝纫，逐渐富裕，但在当时的政治气候下，全国人民都向东流，他这条西流河是惶遽不安的。改革开放后为了以政治润滑经济，顺哥被登上报纸，被领导接见、住县招待所、参加“三级扩干会”、去省大礼堂做报告、做政协委员、当优秀企业家、入党，为各级领导输送满足他们政治需要的血液。在政治关怀下，他事业成功了，于是他在乡村造大厦、弄大办公室、坐大班台、玩大哥大、用女秘书。顺哥的心乱了。他虽然将苦难踩在了脚下，但“他不明白为什么人在高处会有一种失落的怅然和凭吊的哀伤……让辉煌倏然间沉暗了”{5}。顺哥随着时代、社会的节奏摇晃，尽管戏剧化地顺溜，但辉煌过后是什么呢？曾几何时，顺哥独自回望那些一歪一颠的奔走，想到妈爹在黑暗旷野中呼唤他的灵魂，想到爹爹“传下去”的交代，他感到了虚妄与感伤。回望是一种反思，顺哥在不断自省中寻找人生的突围。被时代、社会裹挟着的“跛人”顺哥，在前行的路上曾经迷失、挣扎、惆怅，留下一片荒凉，之后再奋力前行。顺哥是时代、社会中的顺哥，顺哥的矛盾与挣扎折射了社会的丰富与复杂。endprint
二、对社会的隐喻书写
人物并不是生存在真空里的，是生存在时代中、历史中的。顺哥的经历与遭遇彰显了鲜明的时代特色。小说《南方的秘密》频繁出现代表性的年份，这些年份不仅串联了作品的结构，同时也构成了一种结构隐喻，影射了时代、社会对人物的命运的影响。每一个时间点后面都有一段历史，这段历史镌刻在人们的记忆中，作为特有的审美体验，伴随着读者补充对作品的解读，将个人的命运与时代、社会紧密联系了起来，增强了文本的审美厚度，延伸了读者的审美体验。
1949年，顺哥出生。1963年，顺哥升初中；初三时，闹“文革”，顺哥辍学回生产队务农，后来当小学老师、放牛、干记工员、做赤脚医生、照看禾场、看西瓜地。因为跛，也凭着自己的智慧与狡黠，他几乎把乡村社会主义的所有优越性都用尽了。为了妹妹的尊严，他开始做裁缝，而且从做女人的胸兜开始，并开始在那种政治气候极端的年月接“地下”订单。因为是个跛子，他顺利地度过了1975年的第九场“阶级斗争”。1976年，是个悲伤而黑暗的年份，顺哥的“地下”缝纫却依旧。由此，顺哥的命运伴随着“大跃进”“文革”“抓革命，促生产”“阶级斗争”“割資本主义尾巴”“抓纲治国，以粮为纲”等时代性、社会性的话语起伏。
从1978年开始，顺哥的事业发展极为迅速。1979年，顺哥向江城进发，开始了“江正街”的创业之路。1982年顺哥因为办厂事迹一夜扬名。之后，顺哥的事业顺利发展。1992年的春天，“大顺集团公司”成立，华中第一村——大顺村建立。不久，大顺出租车公司、大顺房地产公司成立。顺哥的政治资源变成经济的“润滑剂”，人生一下子进入事业的黄金期。
但是，经济发展过度依赖政治势必会带来隐患。由于盲目上钢厂项目，三大项目的官方运作，终于酿成灾害，顺哥陷入了事业危机。时间到了千禧之年，那是人心如风的年代，人们在欲望面前不断地迷失，但这遮不住改革的辉煌。经过冷静反思的顺哥，矫正自己，回归初心。终于超越个人的野心和欲望，确立了新的人生目标。之后，他打造“木马行动”，创办“π公司”，成立“中国跛学研究会”，顺哥不断地践行着自己对社会、对人生的思考，达到了新的人生境界。
从表层意义上来解读，这些时间点连接起来，就是小说主人公的命运史，也是时代发展的变迁史。从小说叙事空间来讲，它们建构起小说的线性叙事结构。但是如果我们调动自己的历史记忆，就会发现每个时间点后都有一段中国当代记忆，而这些记忆和顺哥的命运结合在一起，就构成了意蕴深厚的隐喻。“文革”时顺哥因为是跛子，占尽了社会主义的优越性，可依旧在“阶级斗争”“割资本主义尾巴”的号角中如履薄冰，战战兢兢；改革开放后，顺哥的事业迎来了春天，可在政治关爱、官方运营下，他的事业也一度走入低谷，这也反映了改革开放中出现的一些问题，过于依靠行政权力的经济模式势必遭遇深层的危机。如果我们将特定社会氛围中人物的命运与文本中对时代与社会的思考结合在一起，隐喻的内涵就显而易见了。“为什么一个跛子反倒比所有‘全乎人过得滋润？为什么我过得滋润不但自己不能公开滋润，而且别人除了同情实际上瞧不起我？为什么天下人都被牵着拽着吓唬着向一个方向跑，偏偏跑得理直气壮汗流浃背？……难道照顾了人欲天下就会大乱？可压制人欲人人都不快活，是不是这样的天下本身就是大乱子？……”{6}“根子在哪里？怎么办？能怎么办？”{7}
把人物的命运放在时代与社会的大背景中考量，增强了小说的厚度及哲思力量。顺哥的遭遇与命运影射了社会的复杂与多变。虽然顺哥这种两腿一长一短的跛子走得正、走得顺，可在艰难的行走中仍然充满无奈与苦涩。这是作家对时代、对社会的思考，他努力在寻找这个社会的症结所在，并对社会的健康发展充满期盼。
三、对政治的隐喻书写
政治是现代公共生活的核心，小说叙事中人物的命运离不开政治生态的影响。《南方的秘密》的隐喻叙事影射了一个病态化的政治生态。其中最有意味的隐喻是别不立和刘半文的赌。别不立认为顺哥今后的辉煌期顶多二十年，还会跌回原形。刘半文不认同，且问：为什么是二十年？别不立说：这是中国历史隐藏的秘密。其实这个秘密的核心就是经济与政治的关系。顺哥的成功离不开政治的关爱，顺哥的失败也摆脱不了政治的影响。顺哥总结自己的得失也说：最大的得是搞懂了政治，最大的失是被政治放了鸽子。洪（副）主席的恩泽、省委冯书记的亲切、县委从唯尚书记的厚爱、薄县长的护佑，都成为顺哥的政治资源，并一度成为他事业发展的助力。以政治润滑经济，曾经是很长时间以来中国商人所信奉的经营之道，也是官员们谋求政绩之道。这是公开的秘密。可是这种违背市场规律走政治路线的经济运行必不会长久。小说另一个具有代表性的政治隐喻就是“斜板子”这个意象。这个“斜板子”一会儿左，一会儿右，往左歪听张三的，往右歪听李四的。“斜板”意味着极端与不稳定。
所谓政治生态，是指政治主体在一定的政治环境下的生存方式，以及在此政治环境下养成的政治习性，同时也指政治主体在一定的政治环境下生存和发展的状态。{8}《南方的秘密》中的政治主体首先是那些官员们，这些官员的名字及他们的为官之道隐喻了病态化的政治气候——“唯上”。从唯尚，马良臣，冯书记就是他们中的代表。冯书记崇尚“树旗”和旗帜倒下时“松手”的政治策略。他左耳聋，说反对意见的都在他的左耳边说，只有唱赞歌的在他的右耳边唱。从唯尚，号称“从唯上”，他崇尚一条进可攻退可守保持一身正气的从政教义。马良臣更是用实际行动践行唯上的准则，并因此平步青云。政治生态中的另一部分主体是普通百姓，他们的“唯上”，可以从“汉江经验”这个具有代表性的隐喻中看出来。一套银灰色干部服，是身份的象征。干部服市场行情看涨是因为干部们穿了它，并积极推广它。这就是顺哥经验，也是“汉江经验”。汉江牌干部服的热销，本身就是对干部身份的热捧，这也让我们体会到官员身份的优越。官员往往代表了政府。听政府的，吃不了大亏，这就是普通百姓的政治心态。
小说以刘半文的反思指出了“唯上”的危害：如果“跟”和“猛干”的从政策略不从思想和体制上加以矫正，那我们就永远只有“学文件”“搞运动”“树典型”“一刀切”的套路，我们的事业永远只能吃“改革开放”这四个字的饭了。
“文学对政治的召唤，是从熔铸了社会理想的审美理想的高度发出的召唤，这种召唤要求政治从对现实的肯定和自我的陶醉转向对自我的检讨、批判、否定和对理想的追求。”{9}小说通过对病态政治隐喻书写表达了作家呼唤政治文明的责任感及期待政治经济健康发展的使命感。
隐喻性书写是沟通感性世界与神性世界的途径。因为有了隐喻，小说的意蕴空间就显得更加宽阔和丰富。以隐喻为主导的小说世界，既可以让读者看到好故事，又能让读者由故事而产生深刻的哲思性体悟。《南方的秘密》以隐喻完成了对人性、社会、政治的书写。小说直面时代、社会及人生，并探究矛盾背后的深层次原因，具有强烈的思考的力量。小说中的隐喻叙事给读者提供了更多理解与阐释的可能性，在隐喻创设的多重意蕴中，营造了诗意审美空间，这个空间既有感性表达又有理性升华，既有情感蕴藉又有哲思支撑，是一部非常值得细细品读的作品。
{1} 朱全国、肖艳丽：《诗学隐喻理论及其文学实践》，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5页。
{2}{4}{5}{6}{7} 刘诗伟：《南方的秘密》，作家出版社2016年版，第15页，第7页，第266页，第103页，第400页。
{3} 李凤亮：《诗·思·史：冲突与融合——米兰·昆德拉小说诗学引论》，商务印书馆2006年版，第241页。
{8} 《中国大百科全书·政治学》，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92年版，第516页。
{9} 张开焱：《召唤应答：文学与政治关系的理论表述》，《文艺报》1999年12月9日。endprint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