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姗姗
李尚朝诗歌的主题是多向度的,有对自然的景仰,有对历史的发掘,有对人性的揭示,有对现实的鞭挞,有对人类的思考。本文仅从其爱情诗的角度去探讨其悲悯情怀,重点探讨他的系列组诗《丫头》。
李尚朝的诗集《天堂中的女孩》是他的处女诗集,主要是爱情诗,从整部诗集的爱情诗中可以看出,诗人拥有着圣洁的爱慕对象,他爱慕这种女性是因为诗人本身就爱慕高洁的品格,因此诗人爱情诗有着借歌颂女性之口来歌颂这种难能可贵的品性的本质目的。
这些诗歌或直接写爱情,或间接写处于爱情中的“我”所看所想到的一个个爱情片段、生活插曲等,一切都充满古典、典雅、素净的格调,让“我”的爱情也闪烁着圣洁的光芒,甚至脱离了世俗红尘而成为一种艺术品。
如果一个作家的诗文之中没有女性,那只能说他不是一个成功或完整的作家,如果一个诗人只是认识到女性的美而没有看到女性生存的困境,那只能说明他是一个没有责任的知识分子。在李尚朝这里,他不仅把诗歌的半壁江山让给了女性之美,在《天堂中的女孩》之后,他更是把笔触深入到女性生存的实际状况,担负起一个知识分子对社会女性应有的责任。
当然,这也部分归因于李尚朝警察工作者身份的敏感度,他没有只是简单地把爱情和女性停留在美好的范畴,而是随着自己的阅历和工作经历的丰富,把女性更多的生存困境写入诗歌。
当代女性相对于人类整个漫长的历史来说,仍旧处于没有完全解放的状态。尤其是中国女性,经历了足足两千多年的封建礼教束缚,即便是五四之后得到解放而走入社会,但到今天为止,也只不过是一个世纪,相对于庞大的封建背景来说微不足道。总而言之,封建礼教、性别歧视等多种对当代女性的约束和不公仍存在于社会的方方面面。
西方在20世纪60年代开始了女权主义运动,追求女性的彻底解放;中国20世纪80年代末也掀起了一场女权解放。在文艺思潮中女性主义以解构的面目出现,与后现代主义结合,成为一种全新的话语体系以对抗传统。但或许女性的诗学书写与运用不是奔着高深的理论或学说,而是按照自身的社会经验或人生感悟,是经验性也是创造性的。就目前来说,男性话语依旧占据了最为主导和核心的位置,女性到底是不是附属?女性到底该自救?还是接受救助?一旦接受这种来自于“他者”的救赎,是不是标志着女性的进一步沦陷?这些尖锐的问题,一旦回到诗歌中,就变成了最美的最柔软的话题。或许女性不要保持着强硬的姿态,诉说且大方承认自己的弱点,也坦言自己需要被保护,或许如此,她们才能得到帮助,继而从困境中走出来,获得真正的解放。李尚朝为女性开创了一个全新的温暖的自救和他救模式。
《一节旧火车》的主题是女性的“出走”,《洗衣服的妇女》《新年好大雪》反映的是底层女性通过出卖廉价劳动力来艰难存活于世的令人压抑的生活状态,《水云轩》则是从另一个角度写堕落女人的命运人生。在《玫瑰》中,诗人用日常生活对话的方式,直率地把当下的社会对爱情的各种看法表现出来,看似简单,但却也布局精巧,每一句都饱含深意,最后一句話——卖花女对“我”的嘲讽,既是爱情泛滥和唾手可得的表达,也说明连卖花的姑娘都不愿在一个诗人的质问下浪费时间,时间就是金钱,她完全不用跟“我”浪费口舌,买花的人多的是。
当然,诗人并不止步于单纯发现变化、展现变化,他更大的雄心在于揭示和探究这些变化背后的深刻原因。每一首诗诗人都在探究不同层面的原因,较为系统探究的是诗人相当出色的一组诗《丫头》:
1
我们约好,在秋天到来之前
每人要写一个丫头
这本来不是一个问题
然而我从此却得下一块心病
这组诗一开头就表达了诗人在接受这个“命题”时,内心的沉重,因为他看得太多,知道得太多,到底该怎么写?怎么表达?每一首诗在诗人看来不只是几行字,里面要有负担,有使命,他希望自己的诗歌和文字可以传达历史和社会的某种责任,因此才会成为一个有良知诗人的“心病”。
2
我没有丫头,从没见过丫头
我见过的丫头都是假的
她们在电视上嘻嘻哈哈
或者在古书里低眉垂眼
她们从穷人中来
在人前颤颤惊惊,端着茶盘
不坐椅子,不睡牙床
她们丢掉身世,偶尔转身
想与老爷厮混出半个身份
却常常混掉自己的贞洁
又被太太撕破衣服
走上断桥
在剧情里下落不明
电视剧里明明有“丫头”这个形象,诗人却说自己没有见过丫头,电视剧毕竟是现代文明的产物,注入了现代人的思想,不可能把最真实的古代的丫头呈现出来,她们都是假的,真的丫头在诗人心中。这组诗在第二节把视角放在古代,从“丫头”这个角色产生的封建时代写起。“丫头”是一个特定名词,古代她们卖身为奴,又自称为“奴婢”,命运完全不受自己控制,而是被封建主所掌握。或者她们真的一生浑浑噩噩,游走在老爷和太太、小姐的纷争之间,过得毫无尊严可言。不仅如此,她们始终被视如草芥,弃之如敝屣,一句在“剧情里下落不明”,就是她们最大的悲哀,没有人记得住她们,终究也只是历史上无关重要的尘埃。仅就文学中来说,“小姐”才是最主要的描写对象,《西厢记》《牡丹亭》等经典名作的关注点都在小姐身上,表现小姐们的婚姻不自由,被封建礼教所管束的痛苦,把她们的爱情写得戚戚怨怨,感人至深。人们因此也就记住了这些大家闺秀的名字。红娘和春桃呢?再可爱,再大胆,也只能是配角。文人雅士的眼睛只看得到这些贵族小姐,当然这其中有历史的局限性,古代的知识分子的深刻性也只能止步于此;李尚朝对“丫头”的关注,既是他思想的深刻性,也同样是知识分子随着历史的不断进步的证明。
3
丫头,她生如草根
楚楚可怜,又红颜薄命
她总是站在雕花木格窗前endprint
在灯下露半个剪影
她把丁香摘回
她把烛台剪好
看小姐穿红戴绿,走入洞房
丫头,作为会走的嫁妆
一起陪嫁他乡
这里的丫头相较于第二节的丫头有一些不同,她们不再故意去争取什么,只是平静地伺候小姐。诗人还是忍不住赞叹她的美,如在灯下露半个剪影,有朦胧的美感,透露着一股难掩的凄凉。露剪影,说明夜晚她还不能够安睡,还要服侍主子,而这剪影也只能是半个,她连自怜的资格都没有。她内心也有美的向往,丁香、烛台她都精心地布置,但这些并不属于她,而是小姐的。“看小姐穿红戴绿,走入洞房”,“看”这一动作,或许是丫头无心的,诗人有意,读者有心,可怜得惹人心疼。她对于爱情和美好的向往只能是临渊羡鱼,眼巴巴地看着。“一起陪嫁他乡”才是这些古代丫头们最终的命运,而陪嫁的目的也无非是要更好地伺候小姐,一辈子为奴;伺候小姐夫君,充当泄欲工具,无名无分。她们等同于嫁妆,是器物,能买能卖,没有人去考虑她们的喜怒哀乐,孤独而凄楚。
4
那些丫头,那些丫头
她们都已经作古了
随着一个时代的远去
我已吃不到她们手中的秀水鸭梨
喝不到她们调制的珍珠奶茶
站在车水马龙的繁华都市
回到风雨飘摇的僻静山村
我找不到丫头
我听过这样的叫唤:“丫头!”
它是父亲在叫女儿
母亲在唤宝贝
随着时光的流逝,后来
她们身材婉转,目光灼人
自己做了自己的主人
社会解放,封建统治已经被推翻百年,“丫头”不再是别人的丫头、佣人,而是有自己可以决定自己命运的机会和权力。诗人顺理成章地把读者的视野带回到当下的现实。但当“我”感叹吃不到、喝不到那些丫头制作的精致食物时,一种惋惜之情溢于言表。就此看出,在诗人眼中,她们虽是古代陋习的牺牲品,却也代表着古典气息的宁静之美,而当“我”面对当下都市,甚至是村庄,再也找不到那样美丽的丫头时,禁不住怀念起古代女性的美。
现在“丫头”这个名词是对女孩子的昵称,父亲母亲宠爱孩子,女孩子也得到一定的重视。当她们长大成人时,对自己有一定的自知,知道显示自身优点长处,“身材婉转,目光灼人”,她们大胆地把自己的美丽展示出来,毫不扭捏,但是这种坦率似乎不被“我”欣赏,与前半节的语气相比,“我”更眷恋那些古典气质的丫头们“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含蓄美。但不管怎么样,丫头终于做了自己的主人。
5
在去天堂村之前
我就不打算再写丫头了
这个秋天,我无法完成作业
那么,就做一个失业的诗人
把一切当作少年情怀
看世事美好,云卷云舒
这一节是“我”对现在丫头的态度,这些丫头不管是城市的还是其他乡村的,都不是“我”愿意写入诗歌的女性,抗拒表达。“我”相信,那种纯洁、简单的美丫头还有,只不过她们只生活在天堂村,少之又少罢了。天堂村在李尚朝诗歌中是世外桃源,是灵魂所安之地,因为那里有着“天堂中的女孩”,她们纯洁,不被世俗污染,这才是真正的丫头(女性的泛称)。所以,诗人决定在去天堂村之前不打算再写丫头了,以免玷污这个名词;为此,“我”愿意成为一个失业的诗人。李尚朝虽然看起来是一位温和先生,谈吐从容,但他的诗歌中也时时透露出一种倔强和不妥协,凡是涉及心中的美好,他绝不会放纵自己,一定要用心守护,认真写每一首诗。
6
我在村口看见远远的那个红衣女子
她像风一样在田埂上飘浮
她反复唱着“爱你就在老地方”
像火苗一样窜到我的眼前
我想:天堂村,完了
天堂村给她穿的红衣服
已遮不住她凸凹的玉体
天堂村没有水,她一身污泥
天堂村没有梳子,她头发散乱
天堂村。
我看一眼零星的楼房
和天上飘浮的流云
叫一声:“天堂村!”
就仓促回家了
而当“我”执着地为了写出最真实的丫头而满怀期望地回到天堂村时,却猛然发现,天堂村已经不再是《天堂中的女孩》时的纯净天堂,只剩下一个空壳子,像其他的村庄一样,被城市文明侵占。村口的红衣女子,张扬地唱着情歌,不含蓄,不矜持,俨然一个轻浮的风尘女子;诗人说,这个角色的真实原型是一个已经疯掉的女子,其“疯”的原因我们可以有各种猜测。但不管如何,这女子都不再是可爱的女孩儿,更没有古代丫头的优雅古典。村口那个红衣女子身上有污泥,头发散乱,是因为天堂村没有水,没有梳子,如此,就毫不隐讳地指出现在村子里某些女性的变质的原因是村子变了。天堂村不再是河流、山村,取而代之的是逐渐拔地而起的小楼房,像都市一样的水泥钢筋。末尾诗人的一声叫喊:“天堂村!”是多么的无奈和苦楚啊,是物是人非的悲壮和绝望。村莊是诗人心里的净地,可是眼睁睁看着一切在变,而“我”却无能为力,让一个崇拜爱和美的诗人看到如此现状,就是对他最大的残忍。
诗人将女子作为一个独特的社会视角,通过惋惜女性的变化,指出村庄的改变,丫头不再纯洁,村庄也不再可爱。天堂村,完了。
7
我是一个诗人,喜欢吟咏,擅长抒情
没有叙事能力
故事也编不完整
我回到和平广场
看到许多孩子,他们身后
跟着妈妈和保姆
那些保姆,她们穿着怀旧
略显土色,我知道
她们从乡下来,进入城市
有的带孩子,有的做家务
她们挣些小钱endprint
被人称作:外出打工
诗人从村庄离开,又该去往哪里呢?回家,只能回到现在的居所——城市。和平广场,是实指,也可以是虚指,广场是现代城市的象征,是居民集会场所,是一个都市人口最为密集的地方,居民生活区通常就在广场附近,茶余饭后大家都在广场上面活动,诗人把视角定位在这里,也就可以捕捉最真实的普通生活。在广场上,有一类人物形象,即保姆,她们的穿着怀旧、土色。有生活常识的人都知道保姆一般都是从乡下来,她们要进城,“保姆”似乎是为数不多的生活出路之一,收入微薄。她们进城,被人称作:外出打工。她们的生存手段:出卖最简单的劳动力,做家务、带孩子,她们被现代工业文明遗落在初期。这样的她们只能把目光专注到最基本的生存层面。看似女性已经进步,可以掌握自己的命运,但这些底层女性不过是从女婢变成了保姆,这其中的变与不变不言而明。
8
我不知道这些女子
有没有从天堂村来的
有没有见过红衣少女:父亲叫她丫头
当了保姆就发了疯
我没问过,她们见没见过
一个外号叫老板的中年男子
开流线型的车,用大把的钱
带回她的小秘书
跑了他的小保姆
诗人看到这些保姆,不禁想起了天堂村,又叹息起那些被父亲疼爱的丫头们,已经被现代文明开蒙的红衣女子,不甘于留在落后的乡村,她们要走进都市。“老板”大多是中年男子,基本都有家室,关键是有一定的经济基础,才能够包养情人,于是有些丫头们就变成了小秘书、小保姆。社会中,存在对“小秘书”“小保姆”这类名词的另类解读,是一些不光彩角色的别称。社會对这些职业早就戴上了有色眼镜。
丫头们变成老板的小秘书,这司空见惯的社会问题背后的原因是中年男子——老板,用钱来收买她们。即使她们曾经也想靠自己的双手在城市打下一片天空,但她们所拥有的劳动力无比廉价,得到的工作收入都不怎么高。况且她们大多没有受过良好的教育;或者这些老板会用一些花言巧语欺骗她们,她们或许连怀疑都没有过就甘愿被这虚伪的爱情所欺骗。她们身份的变化,可以归咎于自己无奈的选择,也要归咎于社会上种种诱惑和欺骗。
9
这个秋天,就不写丫头了吧
我心情不好,不想看见丫头
改个题目,比如叫小夫妻
或者写一种植物
比如夹竹桃,很普通
它的花小,不怎么香
也不伤人
对这些问题背后深刻的探究和表现,让诗人备觉心痛,他更想写最简单普通的话题,或许会轻松一些。面对“丫头”,他之所以痛苦、“伤人”,因为诗人对女性尊重、爱的深刻,与艾青的《我爱这土地》“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着土地爱的深沉”读起来有同样的爱与痛交织的味道。从第一节的“心病”到最后一节的“伤人”,皆因为爱得深刻,所以当他看明白这一切时,他比任何人都痛苦,诗人满怀着一副悲悯情怀,感于天下。
从每一首诗分析可以看出,这组诗从古到今、从城市到乡村、从女性自身到社会外部,几乎是涉及方方面面,把“丫头”这个群体的变化放在整个历史和社会的视角下解剖,不仅仅是揭示了丫头的变化,而且通过丫头的变化看到了社会的变化。在这组诗歌中,诗人从历史到现代、从美到现实,仔细梳理了“丫头”这个名词的变化和寓意,为读者展示了丫头的美丽、无奈、生存困境。或许小丫头、小秘书、小保姆已经成为社会的被唾弃者,可是,诗人并不是站在道德制高点上讽刺和指责她们,而是通过一组诗揭示她们悲剧命运背后的社会现实和弊端。社会现代化的浪潮把她们席卷进来,要求她们独立生存,但是又没有给她们独立生存的技能。所以,她们命运的悲剧不能归咎于她们这些可怜的人儿。
有人说,为什么诗人的诗那么美,因为女人的眸子里有水。好诗,终究离不开女人。李尚朝从爱情开始,背着行囊出发,一路边走边看,收集那些美好的灵魂放入诗歌,同时不忘担负起保护这些精灵的责任,从个人的小爱终究走向了对女性和人类的大爱。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