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彬
摘 要:本文结合中外美学理论,旨在从动感、光影和虚实三种写作手法上对比分析拜伦的《她走来,风姿优美》和辛弃疾的《青玉案·元夕》。这两首诗歌都着意于动感的营造、光影的对比和虚实的转换,然而由于两位作者自身迥异的生活经历和情感诉求,两首诗歌展现出不同的情感内涵。
关键词:美学 爱情 《她走来,风姿优美》 《青玉案·元夕》
中西诗歌塑造了许多不同类型女性形象,从《卫风·硕人》中咏叹的美女庄姜到《陌上桑》中刚洁端庄的罗敷;从《伊利亚特》中倾国倾城的海伦到《奥德赛》中贞洁机智的珀涅罗珀。这些诗歌不仅内容丰富,赞颂手法也多种多样。有些诗歌运用精雕细琢的语言着意刻画女子的美貌与服饰,如“攘袖见素手,皓腕约金环。头上金爵钗,腰佩翠琅。明珠交玉体,珊瑚间木难。罗衣何飘飘,轻裾随风还”(曹植《美女篇》);有些诗歌运用众多美的意象来比拟、映衬女子之美,如“西门秦氏女,秀色如琼花”(左延年《秦女休行》);还有些诗歌欲扬先抑,巧妙地讴歌女性心灵之纯真、爱情之深切,如:“她没有其他姑娘那样美丽的外表,直到她对我嫣然一笑,我才发现她是如此可爱,噢,我看到她那明亮美丽的双眸,那是爱的深井,光的源泉。”(哈雷·柯勒律治《她的外貌并不令人陶醉》)
拜伦的《她走来,风姿优美》{1}和辛弃疾的《青玉案·元夕》就内容而言并无新奇,却因其独具匠心的表现手法而广为传诵。拜伦在《她走来,风姿优美》中所咏颂的威莫特·霍顿夫人,高贵典雅、安详和婉。辛弃疾的《青玉案·元夕》则刻画了一位令作者魂牵梦绕、清冷脱俗的女子。两首诗歌都巧妙地虚化了女子的面庞,在来与寻的动感里、光与影的映衬下、明与暗的对比中激发了读者无与伦比的美感体验。
一、一样的动感,不一样的情愫
朱光潜先生指出最好的描写体诗文往往化静为动;莱辛认为诗人如果想描绘物体美,最好只描绘美所产生的效果,或是化美为媚(动态美)。这两首诗歌都没有靠直接渲染来塑造女子形象,而是在“动”字上大做文章。两首诗一个细致描绘“走来”,一个巧妙刻画“寻她”,不仅增强了诗词的动感,更在动静对比与转化中抒发了作者的情感。
抒情诗《她走来,风姿优美》中,拜伦开篇就把光圈定格在一位风姿绰约的女子身上,她向我们款款走来。瞬时,美的律动就洋溢在整首诗中,随着她优雅的脚步,我们领略到“繁星闪闪”的迷离之美,也看到美在她绺绺的黑发间“荡漾”,更感受到美在她颜面上“洒布”柔辉。不同于拜伦将灵动赋予女子之美,辛弃疾在《青玉案·元夕》中描绘了另一种“动”。词的上阕将元夕的动感场面描画得淋漓尽致:“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风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树随风动,声随箫动,鱼龙狂舞,热闹的元宵之夜马上浮现在眼前。下阕中“众里寻他千百度”一个“寻”字让我们恍然大悟,一切景物的律动都源自诗人寻访的脚步。“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一切的寻觅都停滞在蓦然回首的一刻,那朝思暮想的女子就静静地站在灯火阑珊处。该词通篇对女子的外貌品行未着一词,而一位清冷孤傲、与众不同的女子形象却跃然纸上。正如莱辛所说“诗人啊,替我们把美所引起的欢欣、喜爱和迷恋描绘出来吧,做到这一点,你就已经把美本身描绘出来”②,该词就是用诗人的“寻”映衬出女子的美。
两位作者在塑造女性时不仅化静为动,还进一步地将动与静加以对比和转化,诠释出不一样的情愫。在《她走来,风姿优美》这首诗中,动作的主体是这位风姿优美的女子,而诗人则在远处静静地欣赏。随着她走来的脚步,她的美也在逐步升华,由最初优美的风姿,到后来倩丽的颜面,最后抵达了那安详和婉的灵魂世界。诗人的内心也随之躁动,爱慕之情油然而生。女子在动,却流露出安详和婉的神态;作者沉静欣赏,内心却逐渐躁动,动与静得以转化。而在《青玉案·元夕》中,动作的主体却是诗人,一个痴情郎,在人头攒动的元夕,苦苦寻觅心上人的身影。在蓦然回首的一刻,那位女子却静静地站在灯火阑珊之处,环境中所有的“动”都归于沉寂,作者的不安与焦躁也在这一刻平息。同是动与静的转化,却让我们领略到拜伦爱的浓烈与热情、辛弃疾爱的沉静与厚重。
二、光影流转,明暗交替
光影即明暗对照(意大利语chiaroscuro,明暗),是绘画的要素。画家们往往把光影明暗的处理作为表达个人情绪、协调画面构图以及传递画面气氛的主观选择,着意使画面获得更强烈的艺术感染力。诗人在创作过程中也巧妙利用光线,淋漓尽致地打造明暗对比,使其在形象塑造和气氛烘托中起到重要作用,唤起读者对画面所表达意境的联想,从而营造出唯美而诗意的艺术空间。
在诗歌《她走来,风姿优美》中,拜伦巧妙地用迷离柔和的光线打造出威莫特·霍顿夫人柔美的外貌和温婉的内心,营造出浪漫的抒情氛围。在第一节中写道:她优美风姿好像“无云的夜空,繁星闪闪”“融成一篇淡雅的清光”“浓艳的白昼与此无缘”。沐浴在一片柔和、温婉的光线下的威莫特·霍顿夫人,散发出典雅、内敛、沉稳的气质。不仅如此,拜伦用细腻的笔触描绘的光更折射出自己的情怀。“无云的夜空,繁星闪闪”,这时有时无的光不仅增添了神秘感,也撩拨了作者的心弦;“在她颜面上洒布柔輝”使整个画面更为安详宁静,作者对她更为向往;“迷人的笑容,照人的光彩”更突显了作者对她浓烈的爱慕之情。光的运用和明暗的对比使整个画面温馨而浪漫,弥散着诗意与梦幻,不禁让读者对威莫特·霍顿夫人的美怦然心动。
辛弃疾所打造的光则是烘托元夕的气氛。不同于拜伦所描画的若隐若现的光线,辛弃疾则展现了更为强烈的明暗对比。在词的上阕,作者不遗余力地塑造出灯火通明的元夕。同是描画星星,拜伦吟诵出“繁星闪闪”;而辛弃疾则豪迈地打造出“星如雨”的壮观景象。“玉壶光转”形象地刻画出一道凛冽璀璨的光线。“蛾儿雪柳黄金缕”描绘出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们,头戴蛾儿、雪柳,身缀金黄色丝缕,在灯光照耀下,银光闪闪,金光铄铄。作者制造如此多的光线只为突出一个“闹”字,而笔锋一转,“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读者才恍然大悟,所有的光亮只为衬托这暗处的女子,孤傲独立,淡泊自持,不同流俗。诗的气韵瞬间散发出来。endprint
三、虚实转换,情思展现
宗白华先生对虚实观有如下论述:“化景物为情思,这是对艺术中虚实结合的正确定义。以虚为虚就是完全的虚无;以实为实,景物就是死的,不能动人;唯有以实为虚,化实为虚,就是无穷的意味,幽远的意味”③。在这两首诗里,作者巧妙地将虚实加以转换,不仅为读者打造出美的体验,更将自身浓烈的情感化为笔痕墨影。
正如题目《她走来,风姿优美》所揭示的,“她”是运动的主体,本应是诗歌的中心角色。然而作者却匠心独具,转换视角,虚化了女子的面庞,让读者沐浴在各色的光线之下。拜伦打造出“闪烁的光”“淡雅的光”“柔软的光”和“流动的光”,营造出神秘、淡雅、温婉和灵动的美感。光为实,美为虚,拜伦用一双巧手化实为虚,而在虚实转换之间,作者爱慕的情思也得以展现。宗白华在比较中西美学的虚实时讲道:“西洋传统的油画中填没画底,不留空白,画面上动荡对的光和气氛仍是物理的目睹的实质,而在中国画中画家用心所在正在无笔墨之处,无笔墨之处却是缥缈天睨,化工境界”④。辛弃疾在《青玉案·元夕》一词的下阕开篇实写众人之美:“蛾儿”“雪柳”“黄金缕”。在密集的意象展现之后,一句“众里寻她千百度”将作者钟情于一人的痴和寻而不得的躁落到实处。在诗作帷幕即将落下前,那人才终于凸现出来,灯火阑珊处的女子只是一个虚影,而傲视独立之姿和清冷脱俗之态却在言外处显现。
四、结语
尽管两首诗歌都着意于动感的营造、光影的对比和虚实的转换,却塑造了两位性格迥异的女性形象,展现出不同的情感内涵。拜伦所塑造的女子温暖柔和,而辛弃疾则凸显出心上人的清冷淡泊。沐浴在安详和婉柔光下的拜伦感情浓烈;“蓦然回首”之后的辛弃疾却将所有的焦躁化为沉静。两位作者将自身的生活经历和情感诉求融合到了诗词的创作当中,让我们领略到他们叱咤风云背后的柔软内心。
拜伦与辛弃疾都曾亲历战争,金戈铁马的时代造就了两人的铮铮铁骨。拜伦终其一生都在战争中度过,在恢宏的作品里塑造了众多的“拜伦式英雄”——热情、刚毅、高傲、不屈,而这也正是其个人性格的真实写照。鲁迅先生都坦然承认其早期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思想和“不克厥敌,战则不止”的精神,都是从拜伦那里学来的。辛弃疾出生于南宋末年,见证了女真族金政权对人民的压迫和仁人志士匡扶宋室的斗争。他一生“以气节自负,以功业自许”。他的诗词慷慨悲壮、豪迈激越,是其意志品质的真实体现。叶嘉莹评论辛弃疾是一位不知“退”的人,是“用生命谱写诗篇,用生活实践诗篇”的伟大作者。尽管饱受排挤,一生也没有忘记收复家园。
然而,在铮铮铁骨的背后,两位作者展现出他们特有的柔情。拜伦不屈、刚毅的性格中隐藏着对温暖情感的渴望。拜伦生活坎坷,天生跛足,自幼父亲抛妻弃子,母亲对他苛责凌辱。这便养成了他孤独敏感、极度自尊又极度自卑的性格特征。缺失的母爱和家庭的不和睦对拜伦影响极大,他虽风流多情,却一直渴望纯真的爱情。与安娜·米尔班克的婚姻铸就了一生的悲剧。1816年春,妻子米尔班克离家出走并要求分居,流言纷起,拜伦心力交瘁,妻子的离去、守旧势力的围攻使他无奈远走他乡。1814年6月拜伦在舞会上遇到了霍顿夫人,霍顿夫人的温婉娴静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使他创作出《她走来,风姿优美》这首脍炙人口的抒情诗。
辛弃疾的柔情体现在柔密沉郁中透出刚强之气。他一生忠义奋发,一心收复家园,却因南宋政府偏安江左而满腹的压抑、无奈。虽然如此,他从未有过退缩的念头。他三起三落,最后一次被起用之时已年逾花甲,却依然坚守自己的意志和理念。正如辛弃疾在《上梁文》中所写:“直使便为江湖客,也应忧國愿年丰。”《青玉案·元夕》中所塑造的女子孤寂清冷、不同流俗、自甘寂寞,于浓艳之中表现出清丽、孤高,正是辛弃疾不甘流俗、坚守意志的体现。
拜伦对温暖感情的渴望奠定了诗歌柔美浪漫的基调;而《青玉案·元夕》则让我们领略到辛弃疾不甘流俗的傲骨和一丝不易说出的悲感。
{1} 〔英〕拜伦:《拜伦诗选》,杨德豫译,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1年版,第62页。
{2} 〔德〕莱辛:《拉奥孔》,朱光潜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120页。
{3} 宗白华:《美学散步》,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
41页。
{4} 宗白华:《宗白华全集》,安徽教育出版社1994年版,第339页。
参考文献:
[1] 拜伦.拜伦诗选[M].杨德豫译.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1.
[2] 莱辛.拉奥孔[M].朱光潜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
[3] 叶嘉莹.唐宋词十七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
[4] 宗白华.美学散步[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
[5] 宗白华.宗白华全集[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4.
[6] 朱光潜.谈美[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
[7] 茅于美.中西诗歌比较研究(第2版)[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2.
[8] 王镛.笔墨与光影的融合——陈政明的水墨人物画[J].美术,2011(11).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