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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互看”权力秩序下的生命个体

“互看”权力秩序下的生命个体

付晓蕾

摘 要:鲁迅在《示众》里刻画了某一大街上的一群看客形象,他们性情呆滞冷漠,却以让人讶异的热衷和执着自觉地维护着“看”与“被看”构成的规训秩序,争抢着附着在“看”上的“权力”。鲁迅对示众场景的白描,揭示的是“看客们”在“看”的控制下,丧失正常表达交流的能力和诉求,丧失生命意识的悲剧。

关键词:《示众》 “互看”的权力秩序 交流机制 生命意识

在《示众》这篇小说中,鲁迅选取发生在庸常生活中的一条大街上的场景,以速写的方式勾勒了文本中“看客”的群象。鲁迅在此之前,就已在其小说语境中建立“看”与“被看”的模式,如《狂人日记》与《祥林嫂》中“狂人”和祥林嫂的“被看”。但在《示众》里,“看客”是作为一个群体,成为小说的主要书写对象。

所谓“互看”模式,即“被示众者”与“看客”都同时是“看”这一动作的主体与客体。小说中,被示众的“白背心”被大家看,“白背心”也看大家;看客们相互看,而且“看”与“被看者”又都被叙述者看,每个人都无法逃脱看与被看的命运。以往的研究已充分地解读了“互看”这一行为模式的丰富内蕴,而笔者将通过剖析看客们断裂的交流机制及其混沌封闭的生命状态,进一步探究此种现象的根由——看客们被“互看”的权力秩序规训、控制,对“权力”的欲望销蚀了他们的生命意识,他们不再是拥有丰盈灵魂的生命个体。

一、话语“碎片化”——表达的丧失

文本以大篇幅的文字刻画看客们的“看”及由“看”而引发的一系列动作和表情,而整个“示众”的场景中,看客们的表达即其所说的话却是寥寥无几。文中由人物直接说出的话共有十二句,而算上小学生在“刚刚低头要钻的时候,只听得一声‘什么”①,这一处隐含的胖大汉的一句“什么”,全文一共出现十三句话。十三句中除了“工人似的粗人”询问“看”的缘由的话语外,其他的话语与事实和意义,或是不相符,或是无关。

通过对文本中话语的具体分析,笔者发现“看客们”的语言是碎片化的。日常口语虽有零散的特点,但它是人正常表情達意、与他人交流的工具。文本中看客的语言显然不能完成这一任务,如“看客们”的两句集体话语:“吓,这孩子……”以及“好”,这两句话都是不完整的,它们只是群体在下意识中发出的机械的感叹词。就第一句话来看,语境透露出看客们在不满胖孩子的横冲直撞,但是他们话到嘴边又戛然而止,对事实、对自我的想法失去了表达。一个个失声的个体只能组成“哑然”的群体。

“好!”这个单音节词也颇耐探究,它是由别处的看客集体发出的喝彩,预告了新的“看”的材料的出现。但其作用仅限于此,“好”的对象是什么?如何“好”?听者都无从知晓。看客们的集体话语是碎片化的,无法传达交流需要的完整信息。文中最具典型的一处“碎片化”语言,是秃头读“白背心”身上的字,他研究后“终于读起来:‘嗡,都,哼,八,而……”②一行行的字由他读来是一堆毫无意义的破碎的音节。字作为符号没有问题,有问题的是接收信息的主体,他已然丧失了辨识、理解符号的能力。

还有老妈子对孩子的“教育”:“阿,阿,看呀!多么好看哪!……”③在这句话中,无实在意义的虚词占了一半字数,且“阿”和“看”各有一次重复。快速、频繁的停顿也使语言在视听上更具碎片化特点。由老妈子的语言也可以推断:她并不知道“看”的缘由,也不知道好看的原因,所以当需要解释自己的行为指令时,她只能失语。这些零散破碎的语言透露出看客们空洞、无智识的灵魂状态。正因为神志的空虚混沌,所以他们并没有交流的意向,也没有交流的需求。

整个文本中最完整的一句话是“工人似的粗人”说的:“他,犯了什么事啦?……”④他是整个场景中唯一一个有交流意愿的出场人物,但是当他说完之后,“大家都愕然看他”。因为“这一‘语言表达的行为不合乎‘看客的成规,他立即成为‘被看者”⑤,结果是“他仿佛犯了罪似的……溜出去了”⑥。他之所以被当作犯人一样看待,是因为他有所表达,打破了看客们并不需要交流的“潜规则”。他的行为对“互看”的权力秩序有所冲击,因而他成了需要被排除的“独异的个人”。在此,语言碎片化、丧失交流的群体以“看”作为惩罚手段将试图交流的个体排除出群体,交流机制正常运行的可能性丧失。

在小说临近结尾处,坐客询问车夫“成么?”车夫点了点头。此处双向的交流看似得以实现,但是需要注意的是交流机制的一方——车夫仍是没有语言的,而且坐客的话语简短至只有两字。文中所有人似乎都下意识地回避语言和交流。

从社会学角度讲,语言是社会的产物,“因为只有在人和人需要配合行为的时候,个人才需要有所表达”⑦。反之,当人与人之间不再需要配合的时候,表达自然就会丧失存在意义。而当生命个体不再相互需要,丧失表达,生命就会走向孤绝,随后而来的就是隔阂与冷漠。

笔者注意到,在十三句话中有六句是重复的,胖小孩三次、四句的叫卖及胖大汉的两句“什么”。胖大汉的两次说话的因由都是有人(一次是小学生,一次是胖孩子)要在他腿旁钻出去。他的反应是一样的:一边说“什么”,一边把屁股一歪将空隙塞住。两次音节简短的“什么”,反映出胖大汉的不耐烦以及他对生命的漠视。“什么”一词所用于询问的对象并不是人,而是物。胖大汉唯一的语言透露出在他潜意识里并没有把他人当作“人”,他的动作也表明他并没有利人之心。而且胖大汉的语言动作片段的重复,可以说是其人生状态的一种隐喻:其生命囿于“看”与“被看”的循环,重复的、无意义的片段拼接成了他的人生。

至于叫卖声,它本身就更具有零碎的特点。胖小孩的叫卖是以买家为隐含听者的,并不是单向的自言自语。在文本中,自始至终都没有人来买包子,胖小孩的话语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此处的交流链条也是不完整的。值得一提的是,四句叫卖声中一直重复“热的”“刚出屉的”这两个形容词,但事实是“破旧桌子上,就二三十个馒头包子,毫无热气,冷冷地坐着”⑧。这种机械重复的谎言与同一个场域里的事实相映照,形成了一种“零度”、静观的反讽。endprint

通过探析看客们的语言,笔者发现文本中的话语除了问句外,大多都是感叹语气,听觉上的快节奏、视觉上的简短再加上“硬”的语气都强化了其碎片化的特点。此外,凡是超过两个字的话语,后面都有省略号。省略,意味着主体有话未说、而不说的原因,即是其已失去了表达的能力——无法完整、正常地叙说自己。他们张口“发出的声音,不产生意义,并非表达的一环,只是声音的碎片”⑨。更深层的原因是他们已冷漠成孤绝的个体,其意识里没与他人交流的倾向与需求。他们的精神空洞而虚无,已经异化为“非人”。

二、“读”与“看”的碎片化——智识的混沌

正常的交流是信息在两个以上的主体间被编码、发出、接收、解码的循环机制,这其中任何一环的失败都可以造成交流机制运行的中断,即交流止于凝滞状态。除了前文分析的“说”,文本中还存在“读”和“看”这两种信息交流途径。“读”和“看”属于交流的接收、解码环节,侧重主体对信息的接受。但是,和表达的信息一样,看客们接收的信息也是碎片化的。

上文提到文本中最典型的“碎片化”语言是秃头在读字时发出的破不成词且毫无意义的音节。这一处细节在表面上看,是其语言的破碎、表达的丧失,真相却是其智识的混沌。“读”这一动作,需要行为主体将信息内容映射入脑中,经过思维的“编程”再由发音器官表达出来,那么丧失“读”的能力即意味着主体思维的混乱、智识的混沌。

秃头在“研究”后仍没看懂白背心上的字,也就不知晓“白背心”为何被示众。他的“读”并没有接收到有意义的信息。在发出几个音节后,他还想继续再读,但为保住“看”的位置,转而去看“白背心”的脸—— 一张被草帽檐遮住一半的脸。于他而言,“看”这一机械行为本身比知道“看”的原因更具吸引力,真相和意义并不重要。有趣的是,秃头的“看”也是碎片化的。他站在最佳的位置,却依旧只看到“白背心”的半张脸:半个鼻子,一张嘴,尖下巴。他看到的只是一系列面部器官的罗列,是割裂的、碎片化的半张脸。无论是“读”还是“看”,都没有获得有实在意义的信息,也不能为其荒芜、混沌的智识带来任何营养。

其他“看客”同样并未看到“被示众者”的脸。前文提到,“看”是维护秩序的一种惩罚手段,接受“看”的惩罚是“白背心”被示众的意义。颇有悖论意味的是,被“互看”权力秩序规训的看客已无法接收完整的信息,他们看不到“白背心”的真正面目,故而这一惩罚无法真正完成。这表明秩序本身即是无意义的。

可以佐证看客们无法得到完整信息的是,他们“互看”的结果也是碎片化的。胖孩子和“白背心”一起研究秃头,“看”到的是“满头光油油的,耳朵左近还有一片灰白色的头发”⑩;小学生看胖大汉:一座赤条条的很阔的脊背;秃头看猫脸的人:一只黑手拿着半大个馒头正往嘴里送;“白背心”看胖大汉:两乳之间的洼下的坑里有一片汗。他们看到的是发亮的秃头、赤条条流着汗的脊背胸脯、黑色的手等他人的毫无美感的身体局部。看客们之间不仅没有成功的交流,也没有完整的互看。“看客们所‘看到的也是不经语言编织的物体——被看者的‘身体,而且是身体的碎片”{11}。如此,看客们通过自己眼睛获得的,都是有关他人的丑陋的、碎片化的信息。“读”和“看”的结果都是接收到的碎片化的信息,而不完整的信息自然就导致交流的凝滞,乃至断裂。

看客们围观时的拥挤状态固然是他们无法看到被看对象全部的一个原因,但是更重要的是,他们并没有了解他人的意愿。看客们本有方法看清他人——如站在围观群体之外,以敘述者视角来观察,可是他们并没有这个意识,他们只是机械地在“看”、在“挤”、在“钻”。看客们被“看”所控制,成了“看”用来惩罚“独异的个体”的工具。“工具”没有主体精神,也没有自我意识,其说话功能偶尔启用,也只能发出破碎、无意义的声音碎片;“它们”的“读”和“看”也同样无法获得有价值的信息以及需要与人交流的“发现”。当“说”“读”“看”三种交流方式都走向碎片化,无法完成编码、解码、传播信息的任务时,正常的交流机制便已瓦解。也正因为“它们”不再需要交流,“表达”也就丧失了存在的意义。

三、生命力的萎缩——被“看”控制的结果

“看客的‘看各成其态,但都基本上属于‘呆看一类。”{12}他们看到的是毫无意义的喧闹杂乱。整篇小说中没有一个人知晓自己在看什么,甚至连“被示众者”完整面目都无人看到。没人知道彼此是谁,彼此关系如何,看客们的生命,于自己,是混沌的,于他人,是封闭的。交流的断裂和生命的封闭互为因果:交流断裂导致生命的封闭;而个体又因为生命处于封闭状态,丧失交流的能力和意愿,打破封闭状态的途径被堵塞,生命便一直处于封闭之中。

处于封闭状态的看客们的精神容量几乎为零,其表达能力和接受理解能力有限,他们的生命力是萎缩的。看客们唯一熟练且热衷的“看”及由“看”引发的一系列“推”“挤”“钻”等动作都是近乎条件反射一样的机械行为。前文已讲,他们只是为看而看,没有原因也不求结果。他们争着奔赴看的“第一现场”,当没有新的人和事的时候,连一起一落的狗肚皮都可以成为下一个看的材料。表面上,他们是“看”这一动作的执行者,实质上,是“看”控制了他们,或者说是“看”背后的文化心理、集体无意识控制了他们。更加悲哀的是,看客们安于这种被控制的状态,甚至不自觉地充当了这种无意识的捍卫者。民众把虚无的看“内化为他们的自觉意识”{13},成为“看”的维护者与实施者,他们“借此获得道德优越的‘权力,以此为标准来衡量裁判和控制别人”{14},所以当“工人似的粗人”打破规则的时候,群体用“集体的看”将“独异的个人”排挤、驱逐。

对他们而言,自我、生命意识、主体精神都是不存在的。看客们与真正的物的区别在于他们有生命体征,但他们不是真正的生命,只是会呼吸的“活物”而已。就如在文本中持静观态度的叙述者所看到的:那个瘦子看客嘴张得很大“像一只死鲈鱼”。

生命意识的缺失导致看客们对他人乃至自己生命的漠视,他们将自己的生命消磨在这种无目的、无意义的“看”中,且“对自己同类持着极端冷漠乃至嘲讽态度”{15},以观看别人的痛苦为自己的乐趣。看客们不仅对“被看者”冷漠,其相互之间也是冷漠的,为了自己的利益——更有利一点的观看位置,他们相互“挤”“推”“堵”“塞”。抱孩子的老妈子的发髻无意间碰到了车夫的鼻梁,车夫的反应是一推推在孩子身上。之所以如此,是因为“看”作为一种惩罚手段,代表着某种“权力”。为了“权力”,即使是老妈子和孩子这样的弱者,他们也可以睚眦必报。endprint

在文本中,“看”已不再是一个简单的行为,而是一个意蕴丰富的意象:它是传统文化中扼杀人的灵魂的社会秩序的代表,它也象征着一种无意义、无形却又被集体无意识认可的规训手段。可以对旁人施加“看”这一动作,意味着拥有着某种权力。正因如此,“看客们”才甘愿被“看”控制,沦陷于“看”的沼泽。他们沉溺于由“看”与“被看”构成的权力秩序,为了保全自己看的权力,既严格规训他人也规训自己。这种沉溺与生命个体灵魂的清明丰盈成反比,而《示众》里的看客们已然是麻木无识、精神封闭的行尸走肉。

四、结语

《示众》是一场“几乎无事的悲剧”,鲁迅看似“零度”的笔调里蕴含着他悲天悯人的沉痛。《示众》里看客们表达能力和理解能力退化,人与人之间正常的交流机制断裂。他们沦为“看”(权力)的“控制物”,被其所象征的秩序规训,又以其为工具规训他人。他们自我意识混沌,对生命缺乏敬畏之心,彼此之间充满隔阂与冷漠。他们的生命只剩下对“看”的欲望,而拒斥其他正常的情感,他们活得空洞干瘪,虚无麻木,像“死鲈鱼”。可悲的是这种秩序本身是无意义的,更可悲之处在于,尽管无意义,“看”作为一种权力秩序、一种集体无意识,像迷雾一样渗入人的肌肤,让人不知如何才能将它驱散,唤醒被它控制的看客。

王富仁曾说:“封建的禁欲主义和抑情主义造成的人的思想灵魂的畸形发展。”{16}或许只有看客们正常却被秩序压抑的情感得以恢复、张扬,其对生命的感知力才会复归。而当生命个体的生命意识和主体精神被唤醒,正常的交流机制(语言与意义、事实相符)、人与人之间冷漠的“看”与“被看”的权力关系才可得以消解,正常的社会伦理关系才能得以重建,生命才不会沦为“控制物”而成为真正的人。

①②③④⑥⑧⑩{11} 鲁迅:《彷徨》,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78页,第78页,第83页,第79页,第79页,第76页,第78页,第78页。

⑤⑨ 曹清华:《词语、表达与鲁迅的“思想”》,中山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89页,第89页。

⑦ 费孝通:《乡土中国 生育制度》,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16页。

{12} 张箭飞:《鲁迅诗化小说研究》,广西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169页。

{13}{14} 古大勇:《“解构”语境下的传承与对话:鲁迅与1990年代后中国文学和文化》,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85页,第185页。

{15} 徐建:《走进鲁迅的小说世界》,东南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112页。

{16} 王富仁:《中国反封建思想革命的一面镜子:〈呐喊〉〈彷徨〉综论》,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46页。

参考文献:

[1] 鲁迅.彷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

[2] 余放成,陈新瑶编.鲁迅小说导读[M].武汉:中国地质大学出版社,2007.

[3] 王富仁.中国反封建思想革命的一面镜子:《呐喊》《彷徨》综论[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

[4] 林贤治.一个人的爱与死[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

[5] 威廉·莱尔.故事的建筑师 语言的巧匠.乐黛云編.国外鲁迅研究论文集[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1.

[6] 费孝通.乡土中国[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

[7] 李欧梵.铁屋中的呐喊[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

[8] 钱理群.鲁迅作品十五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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