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松彦+周敏
摘 要:陈忠实20世纪90年代所著的《白鹿原》是他历时六年完成的第一部长篇小说。该小说的问世,不仅引起了读者强烈的反响,同时也成为众多文学评论家持续关注的焦点。在这部小说中作者塑造了多个悲剧女性形象,冷秋月便是其中之一。本文从弗洛姆的新精神分析文论入手,来解读文中冷秋月走向悲剧的必然性:她是死于社会无意识所带来的社会压抑。最终得出一个结论,即社会无意识对于每一个社会成员的性格、命运及生活中的方方面面都发挥着重要的作用。
关键词:冷秋月 弗洛姆 社会无意识 社会压抑
目前关于《白鹿原》悲剧的研究是多维度的,但是不论是从“社会历史”“文化传统”,还是“性别差异”的角度,它们都是通过“社会无意识”潜移默化地影响着白鹿原上的每一个人,尤其是女性。小说塑造了十四位女性悲剧人物,冷秋月就是其中之一。对于“社会意识”和它是通过什么机制来影响着冷秋月从而导致她的悲剧命运的,接下来将做进一步的分析。
“社会无意识”的提出者是弗洛姆。他是一个犹太哲学家和心理分析学家,是法兰克福学派后期的成员,同时也是新精神分析的代表人物之一。他毕生致力于完善弗洛伊德的学说,由于时过境迁,弗洛伊德的以性压抑为中心的个人无意识理论已经不足以解释当时的社会现象。为了弥补这个不足,他找到了马克思主义,因为马克思主义重视对宏观、社会、阶级和政治的分析。因此他用马克思主义来改造弗洛伊德学说,试图达到二者的融合。他研究的成果就是建立起了属于自己的精神分析社会心理学及“社会无意识”理论,以便整治现代社会疾病,达到救治现代社会,改造现代社会,进而达到健全社会、健全人的目的。
“社会的无意识”是指那些被压抑的领域,这些领域对于一个社会的最大多数成员来说都是相同的。当一个具有特殊矛盾的社会有效地发挥作用的时候,这些共同的被压抑的因素正是该社会所不允许它的成员们意识到的内容。这就是说,社会无意识是由社会不允许其成员所具有的那些思想和情感所组成,主要是指普遍的精神在社会中受压抑的部分。{1}社会无意识是社会压抑造成的,对于社会压抑如何阻止经验成为意识,弗洛姆提出了“社会过滤器”来揭示这一过程。他认为“社会过滤器”主要通过三种途径而起作用:语言过滤、逻辑过滤、社会禁忌过滤。社会压抑就是通过这三个文化机制产生的。除此之外,思想机制也会通过排斥和孤立让社会进行自我压抑。接着本文将会解读导致冷秋月产生社会压抑的文化机制和思想机制,从而揭示她逐步走向悲剧的必然性。
一、文化机制
(一)语言过滤
“语言通过它的词汇、语法和句法,通过固定在其中的整个精神来决定哪些经验能进入我们的意识之中。”{2}弗洛姆指出,每一个社会对其成员都有道德和行为规范,并严厉拒绝某些想法和感觉。社会无意识通过语言长期拒绝个体某些想法,即使这些想法将要进入意识层面也要将它赶走,从而压抑了个体对这些想法和感觉的认知。一旦这些想法和感觉被社会意识所禁止,成为社会无意识,它们就会转变成为压抑的根源,源源不断地给个体带来压抑感。
冷秋月是冷先生的大女儿,从小就接受传统儒家正统思想的教育。谨从“父母之命”嫁到鹿家,成为鹿子霖长子鹿兆鹏三媒六证的媳妇。她的悲剧命运也随着这样的包办婚姻而开始。新婚之后的兆鹏以离家出走的方式反抗着这桩无爱的婚姻。然而,他的妻子却并不知情。她被严严实实地“包裹”着。所谓“包裹”,就是鹿家上下将这桩婚姻的隐患自觉隐瞒不向外人及冷秋月泄露。所以她对公婆的隐痛毫无察觉。文中多次写到冷先生对女儿的劝诫和鹿子霖为了掩饰鹿兆鹏不回家所编的理由。每当冷秋月来到中医堂,冷先生就冷着脸训诫:“男儿志在四方。你在屋好好侍奉公婆,早起早眠。”她一脸忧郁,却什么也不说,问候了父亲又接受了父亲的训示就回到鹿家院子。等到过年兆鹏仍然未归,引起了她的失望和疑心。她在极度的失望和令人恐惧的猜测中度过新年佳节,强装笑颜接待亲戚。鹿子霖看出了儿媳的笑颜是装出来的,他走了一趟西安回到屋里就向所有人自豪地宣布:“嘿呀!兆鹏到上海去了!”整个家庭里立即腾起欢乐的气氛。鹿子霖故意大声问回家来的二儿子兆海:“上海的路怎么走?听还要坐火车?”兆海很详细地告诉父亲,先骑马出潼关,再坐船过黄河,再……听了这些话语她的失望和猜疑一扫而空。这些语言使冷秋月抑制了自己的胡思乱想。使她相信鹿兆鹏不回家真的是因为忙,是要干大事。语言不仅使得鹿兆鹏不仅进入冷秋月的无意识,也抑制了她对婚姻的认识。使她只能默默忍受独守空房的孤独与寂寞,而没有半点的反抗意识。社会无意识就是这样通过语言机制悄无声息地对个体产生影响的。
(二)逻辑过滤
逻辑指导着人们的思维模式。当某一经历与现行文化逻辑相抵触时,该经历则被认为是荒谬、无逻辑的,并被强迫进入无意识层面不能被社会成员感知。因此,逻辑能决定人们的思想状态以及行为模式。
鹿兆鹏在新婚之夜喝醉了酒,稀里糊涂与冷秋月发生了关系,这也是他们之间仅有的一次夫妻之实。因为鹿兆鹏对这段婚姻的反抗,此后他们只有夫妻之名,而无夫妻之实。但是对此冷秋月唯一能做的也只有压抑着自己的欲望。然而,越是人为地压抑,这种要求越是强烈。当她早晨照例去给阿公阿婆端尿盆时,看见闭着眼的阿公和阿婆,突然想到了那种颤抖,阿公和阿婆昨夜大概刚刚颤抖过了。她开始失眠,整夜睡不着,对于那种颤抖再不觉得好笑而变成一种焦灼的渴望。种种怪梦使得她心虚气弱,不敢扬起脸看任何成年男人的眼睛,而那些乱七八糟的梦境却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长期的性压抑下,她甚至忌妒起那个原先让她恶心、那个被整个白鹿村唾骂,却能与自己男人终日厮守的“黑娃的野女人”。脑子里想著“她大概和黑娃在那孔破窑里夜夜都在发羊癫风似的颤抖”。逻辑决定了什么是自然理性的,当逻辑所认为的与现实相抵触,压抑感随之产生。这些想法和她长期接受的传统观念:女人要贞节,要正派,是相排斥、相抵触的,所以长期形成的逻辑干扰着她的思维模式。她作为一个健康的女人,渴望得到性的满足。这种在现代人眼里正常的人性欲求,在当时白鹿原人的眼里则是思淫和不道德的表现。渴望爱、渴望得到性的满足,但她家世清白的出身,深入骨髓的传统文化贞操观让她不能、也不敢越雷池半步,这种矛盾使她苦苦挣扎在理性与欲望间不能自拔。社会无意识再一次以逻辑的方式压抑了冷秋月。endprint
(三)社会禁忌过滤
弗洛姆认为社会禁忌是社会过滤器最重要的组成部分。在弗洛姆看来,每个社会都会因其自身的缺陷和不足而产生社会压抑,因为这些缺陷会威胁到社会的存在,因此社会会自动产生一个机制帮助其成员抵制不理性的想法和感觉。弗洛姆称社会禁忌“宣布某些思想和感觉是不合适的、被禁止的、危险的,并且组织这些思想和感觉达到意识这个层次”{3}。
在这个社会里,冷秋月表达自己需求的权利被无情地剥夺了。长期的压抑,使得与醉酒的公公一次偶然身体接触,成为压跨她理性的最后一根稻草,她从羞愧、忧闷走向了疯狂。终于,这个柔顺的女人疯了,得了令周围整个社会都羞于启齿的淫疯病。然而,她的悲剧命运并没有结束。疯癫的她终于有机会诉说平时不能言说的话:“我有男人跟没有男人一样守活寡。我没男人我守寡还能挣个贞节牌坊,我有男人守活寡倒图个啥?”白鹿原对她的发疯表现出异常的冷酷与无情,人们首先关心的是自己的利益与颜面,并不在意冷秋月的痛苦与不幸。冷先生在意的是怎样让女儿停止疯言疯语,免得让自己与亲家鹿子霖难堪,而不是去弄清女儿发疯的真正原因,为了维护家族的体面和男性的自尊,一剂猛药结束了她那年轻而无辜的生命。因为她的发疯被过滤到社会无意识中,这是危险的、不道德的、不被社会接受的。当这个发疯的生命最后消失在白鹿原上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同情、关注与自责,只有一场厚厚的大雪下在白鹿原上,似乎要急不可待地替白鹿原人尽快掩盖这件难堪的丑事。在对传统礼教的盲从中,冷秋月献出了年轻的生命。
二、心理机制
从以上论述不难看出,社会无意识通过文化机制源源不断地给冷秋月带来了社会压抑,阻碍了她对正常事物的认知。但是冷秋月为什么要压抑对事实的认识呢?弗洛姆的回答是“毫无疑问,这种压抑的主要原因是恐惧”。除了以上提到的文化机制,心理机制也是社会无意识对个体产生影响的另一种途径。在弗洛姆看来,最主要的心理机制就是恐惧和焦虑,他认为“压抑的最强大的动力是对孤立与排斥的恐惧”{4}。冷秋月既想像田小娥一样,渴望爱、渴望得到性的满足,同时又害怕人们会像孤立与排斥田小娥一样对待她,所以她心里充满了焦虑和压抑,而正是这些焦虑压抑了对禁忌事物,如婚姻的认知,而这一切都受控于社会无意识。
通过对《白鹿原》中女性悲劇人物之一冷秋月的分析,我们可以发现其实她是一个受社会无意识操控的可怜人。她个体的思想、行为和命运深深地受社会无意识的影响。白鹿原上祖祖辈辈传下来的男尊女卑思想和守旧传统,在老一辈的村民身上根深蒂固。她处在这样一个男权社会中,是无法实现自己的人生理想和自我价值的。从文化机制上来说,社会无意识通过语言、逻辑和禁忌给冷秋月下达某种行为准则,如果她的经验与这些准则相悖则被迫进入社会无意识层面;从心理机制来说,社会通过排斥和孤立给个体带来焦虑和恐惧,让冷秋月不得不将危害其统治的思想和感情赶入社会无意识层面。
{1}{2}{3}{4} 〔美〕埃里希·弗洛姆著,张燕译:《在幻想锁链的彼岸》,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93页,第125页,第126页,第132页。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