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雪菲
摘 要:《虚构》集中体现了马原在小说叙事方式上的创新,“元叙事”的叙事方法颠覆了小说的传统叙事模式,它在凸显马原创作先锋性的同时,也使得整个小说在叙事方式与叙事内容上呈现出某种荒诞色彩。与西方荒诞派文学相比,《虚构》借鉴了西方荒诞派文学的表现手法,但却不是对西方荒诞派文学的简单模仿,而是基于中国语境对荒诞进行了大胆改造,在荒诞的外表之下隐藏的是一个关于人的本质与存在的严肃话题。
关键词:《虚构》 荒诞 存在 人道主义
作为国内先锋小说作家的代表人物之一,马原的创作一直以来广受文坛关注。代表作《虚构》以其独特的叙事方法令读者耳目一新。这篇小说集中体现了马原在小说叙事方式上的创新,“元叙事”的叙事方法颠覆了小说的传统叙事模式,它在凸显马原创作先锋性的同时,也使得整个小说呈现出某种荒诞色彩,但在荒诞的外表之下隐藏的却是一个关于人的本质与存在的严肃话题。本文拟从叙述方式、叙述内容,以及与西方荒诞派文学的异同等三个方面探讨《虚构》中的荒诞,并探讨其价值意义所在。
一、叙述方式上的荒诞性
在先锋作家中,马原是第一个将小说的叙事因素置于叙事内容之上的作家。在“写什么”和“怎么写”之间,马原更注重后者。在创作中,他有意识地反叛经典现实主义对小说“似真幻觉”的艺术追求,“广泛地采用‘元叙事的手法,有意识地追求一种亦真亦幻的叙事效果,形成著名的‘马原叙述圈套”{1}。马原对叙事技巧杂耍式的操作,在颠覆传统小说叙事模式的同时,也颠覆了读者惯常的审美经验,从而使他的小说呈现出“荒唐,虚妄不可信”{2}的荒诞色彩,这在《虚构》中得到了集中的体现。
在小说中,马原多次从文本背后走到读者眼前,用反常规的叙述方式打破了写实与虚构之间的界限,这是造成小说荒诞的重要因素。小说的第一章是作者的自我介绍以及对创作和故事背景的大概阐述,他好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好像是在跟读者交谈。作家不断说出自己的想法又不断否定它。在《虚构》中,他写道:“我开始完全抱了浪漫的想法,我相信我的非凡的想象力,我认定我就此可以创造出一部真正可以传诸后世的杰作(请注意上面的最后一个分句。我在一个分句中使用了两个——可以)。”这种自报家门的叙述方式使得读者无法确定故事是虚构还是真实发生,小说一开篇就让读者陷入了作者设定的叙述圈套中。在接下来的行文过程中,作家大胆地跟读者开玩笑,在进行大胆虚构的同时,又不断进行自我揭露。当读者被小说中的某个故事情节吸引时,作家又突然跳出来告诉读者这其实是他的虚构;当读者在心中构想出整个故事的框架时,他又跳出来告诉读者其实他早就知道读者有了这个构想。这种反常规的叙述方式使得整个故事亦虚亦实,亦真亦假,与传统小说对真实性的追求大相径庭。尽管这种叙述方式放弃了对传统小说“似真幻觉”的追求,但却在不动声色中传达出作者的写作目的——虚构与重复虚构。
小说开头引自《佛陀法乘外经》中的一段话,虽然是简单的白话文,但含义却晦涩难懂,这段话结尾处出现的“重复虚构”四字,似乎是对它的解释。然而当读者试图理解这段话时,就会发现这段玄奥话的出处——《佛陀法乘外经》同样是作者虚构的,实际上并不存在这样一本经书,作者只是想借此引出“重复虚构”这个概念和主题,其目的在于“想通过所谓的佛教经书来传达一种佛学的世界观,那就是转世、轮回,空无等等的世界观”{3},给玛曲村以及作家的玛曲村之行蒙上一层神秘的色彩,拉开与读者的距离,从而达到陌生化的效果。
实际上,玛曲村这个村庄是否存在也是不确定的,尽管作者煞有其事地介绍它是国家指定的病区,还谈到自己为了写小说专门来到这里观察,甚至还谈到自己曾经用过的笔名,但这篇小说用的却是作者的真名,这样充满诚意的叙述让人很难不去相信故事的真实性。然而在小说文本中,这个村子却被泥石流淹没了,这就让读者怀疑作家探访之事的真实性。在故事结束前,作者又说自己是在一家精神病院里,他之前所说的虚构其实都是真实存在的,是他分裂出的另一个人格里的经历。与此同时,作者又说“我现在住在一家叫安定医院的医院里”这个设定同样是虚实难辨的。于是,在不断的肯定与否定中,整个故事的虚实最终成了谜团,读者的阅读过程实际上就是不断跳出又不断陷入作家叙事圈套的过程。
在阅读过程中,读者不仅要与文本沟通,还要与作家交流,整个阅读过程仿佛变成了读者与作家之间的一场智力游戏。作家仿佛懂得读心术,他在告诉读者自己的创作思路和目的同时,又不断对此进行自我否定,这种前后矛盾的叙述本身就是荒诞的表现。这种叙事方式虽然前后矛盾,但它极大地激发了读者的好奇心,促使读者去探求文本中的秘密,正如学者童燕萍所言:“这种文本的不确定性打破了以往人们对于小说叙述方法的常规认识,其带来的冲击使读者不再费心去考虑内容的真实性和意义,在这种对意义的不追求状态下,读者往往能够在虚无中看到实在的东西,完成对自我和对现实的重新认识。”{4}
二、叙述内容上的荒诞性
《虚构》在叙事方式上对小说传统叙事模式的颠覆,使小说呈现出某种荒诞色彩。实际上,这种形式上的荒诞是为了表现内容上的荒诞。在《虚构》中,形式上的荒诞和内容上的荒诞是互为表里、相互依存的。小说内容上的荒诞性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是故事发生时间的荒诞性。在传统小说中,故事发生的时间是确定无疑的,因为故事必定发生在某个确定的时间段内。但在《虚构》中,传统小说中明确的时间因素首先就成了一個疑问。尽管作家在小说中详细讲述了自己在玛曲村的所见所闻,但在小说的结尾处,“我”一觉醒来从两个养路工的口中知道那天是五月四号,“我”追忆自己出发的时间是五月二日,路上走了两天。这样,从时间上可以推断出,作家所讲述的自己在玛曲村所度过的七天之旅,其实在现实时间中根本就没有发生,它只能是小说中“马原”的一个梦,或许只是现实中住在安定医院的“马原”的虚构,或许安定医院也是马原的虚构,这一切都只是带有荒诞色彩的重复虚构。endprint
其次是故事情节设计上的荒诞性。小说由三个故事构成,看似各个独立,却又相互交叉:与麻风女的故事,与小个子男人的故事,与老人的故事。这三个故事中,除了小个子男人和麻风女有一个孩子这点关联之外,其他人物之间几乎没有任何关联。老人有老人的秘密,麻风女有她自己的情感,小个子男人也有自己的家庭和生活,三者间的主要关联仅仅在于他们都住在玛曲村。他们各自支离破碎的故事只是被作家的叙述强制性拼凑在一起,故事之间缺乏内在的逻辑关联。这种拼凑故事的方式使得小说在故事情节的设计上显示出某种荒诞色彩。与此同时,小说的情节本身也显示出荒诞性。小说中的“马原”开始时是一个身体健康充满理性的人,当他小心翼翼地观察和躲避麻风病人的日常生活时,因为露宿在野外染病而成了麻风病人的“病人”。在与麻风病人接触的过程中,虽然他知道与麻风病人亲密接触有染病风险,但他还是在情欲的冲动中与麻风病女人发生了关系,事后还极力为自己辩护。这里,人物有悖常理的行为本身就带有某种荒诞性。
其次是人物形象塑造上的荒诞性。与传统小说不同,《虚构》中没有塑造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甚至连确定的人物形象都没有。唯一形象比较清晰的是那位爬山老人,但他却是一位会说话的哑巴。他不知道自己的年龄和身份,并且喜怒无常。他原本友好地跟作者对话,但转眼就变作强盗的模样;原本前一天还跟他养的老母狗逗逗笑笑,第二天却毫不留情地枪杀了它。他有枪,每天爬山,床下还有青天白日帽,仿佛将他的身份指向“前国民党军官”,但他又说自己几十年前是强盗。第一次还能与作者交谈,但第二次与作者见面时,他又变回了哑巴。他多次炫耀他的枪,但小說里他只用了三次,一次是吓唬作者对天开枪,第二次是杀狗,第三次是自杀。每个细节好像都栩栩如生,但作为故事的主人公哑巴老人,其存在本身却充满了不确定性。这种人物形象的设置无疑是对传统小说中典型人物形象设置的大胆反叛,同时也是对读者阅读方式和理解能力的一次别开生面的考验。
总之,在对故事的书写上,作家不再遵循科学的时空法则,而是用自己的直观感悟去处理与表现故事。这种打破时空关联和逻辑关联的叙述方式,使得时间、地点、人物、故事情节等要素在《虚构》中都呈现出荒诞性,它们在增加故事内容不确定性的同时,也激发了读者强烈的好奇心,但读者的探求往往又落空。正是在这种好奇与挫败循环往复的阅读感受中,作家的写作目的得以实现。
三、无为有处有还无
尽管作家在《虚构》中用“非理性的荒诞的形式,叙述、描绘或展示一个非理性的荒诞的内容”{5},但在荒诞的外表下却传达出一种深沉的人道主义思想,即对现代社会中人的本质与存在问题的关注。在存在主义看来,荒诞意味着现代人在困境中无处可逃,唯有学会“如何面对荒诞并在荒诞中生存”{6}。与西方荒诞派文学相比,《虚构》借鉴了西方荒诞派文学的表现手法,但却不是对西方荒诞派文学的简单模仿,而是基于中国语境对它进行了大胆改造。作为一部充满荒诞味的小说,《虚构》在虚构中隐含着真实,在绝望中隐含着希冀,在反叛中隐含着对人的本初的皈依。
首先,作家笔下的荒诞符合现实生活内在的逻辑。西方荒诞派文学完全是作家虚构的产物,故事的进程与现实生活之间毫无关联,二者之间不存在逻辑关联。《虚构》虽然是作者虚构的产物,但小说无论是在故事情节安排还是人物形象的塑造上,都基本上符合现实生活的逻辑。无论是麻风病人模糊不清的外貌,还是被现代文明所抛弃的玛曲村的贫穷与孤独,在现实中都不乏真实的存在。在玛曲村,没有浪漫的爱情,只有无尽的空虚和本能的繁衍;村子里的人看不到自己的明天,当疾病蔓延时,他们只能祈求神灵的庇护。明明知道生下来的孩子一定也是麻风病人,可是他们没有选择,只能在本能的驱使下繁衍后代。长期的与世隔绝与社会歧视,使得村民极力封闭自己的内心世界轻易不和外界交流。这一切看似荒诞的现实,实际上在现实中都能找到相应的原型。正因为现实生活中存在着如此众多而不为人所关注的荒诞现实,因此作家选择用一种客观写实方式将之呈现出来,这正是《虚构》不同于西方荒诞派文学的地方。
其次,是作家对隐藏在丑陋的外表之下人物的生活态度与美好品格的肯定。《虚构》描写了众多丑的甚至恶心的东西:本能的没有爱的不负责任的性爱、一代代传下去的疾病、被疾病笼罩的麻风村的荒凉与贫穷、寒冷的夜里突如其来的毁灭整个村庄的泥石流等。作家在渲染麻风病村生存环境的恶劣与人的精神世界荒芜的同时,对隐藏在麻风病人丑陋的外表之一人性的光辉和他们坚韧的生活态度也不乏肯定的一面。尽管玛曲村的村民不用劳动,他们生活所需由政府免费提供,时间在这儿没有意义,法律、伦理在这里好像并不存在,贫穷与疾病是他们终身都无法摆脱的宿命。但他们依然顽强地活着,人性中善良美好的一面依然存在。对麻风病人来说,残酷的现实使得他们没有选择自己人生的机会,他们生下来就要在这种封闭的环境中重复父辈的生活,但他们没有自暴自弃,依然对生活充满了热情,他们的心中依然渴望有一个光明的未来。麻风病女子虽然五官不全,却善良勤劳,细心照顾病中的“我”;她的两位女房客一个瘫痪一个弱智,却依旧享受着日光、鼻烟和午饭;小个子男人虽然个子不高却非常能干,打篮球和雕刻都是一把好手,他的珞巴人身份致使他被其他村民排挤,被自己孩子的母亲嫌弃,但他却仍旧热情善良,坚持要跟作者礼尚往来。虽然这里的村民日复一日重复着单调没有意义的生活,但这里的村民尽情享受着生命赐予的每一个当下,打篮球的男人们,悠闲地晒着太阳的女人们,麻风女的善良与炽热的情感,以及祭拜神明的坚持和虔诚,都显示出麻风病人积极的生活态度和人性的美好。从总体上看,麻风病村的存在和麻风病人的生活充满着荒诞色彩,但作家在荒诞的外表之下却传达出作家对生命本身的思考,正如《虚构》所展现的——“我”就是那个叫作“我”名字的人,“我”谱写了“我”的人生,“我”为了某个目的来到人世间,“我”两手空空。经历了一系列人世间的纷纷扰扰悲欢离合,“我”两手空空地睡在某个地方,日期感觉好像是“我”刚来到这儿的那一天。endprint
尽管马原的《虚构》充满着荒诞性,却又没有西方荒诞派的对人的异化的那种极度夸张,也没有像西方荒诞派小说那样将读者引向绝望与虚无的境地,而是在荒诞的外表之下隐藏着作家的严肃思考。尽管小说中的情节、地点和人物皆为作者虚构的产物,读者不知道作品是否真实发生,但情节及人物的设定仍然符合现实生活的逻辑,显得可信又真实。小说对麻风病人的外貌描写入木三分,与麻风女的性爱描写依然张扬了人的生命激情和性爱的美好。虽然作家的叙述在虚实之间游离不定,但小说中具体故事情节却有客观的现实依据。作家这样写的目的在于通过荒诞的故事,引发读者关于人的本质与存在问题的思考。
四、结语
《虚构》有意识地追求一种亦真亦幻的效果,它的荒诞性存在于虚实难辨中,给读者带来一种强烈的荒诞感。既然从哲学的层面来看,“荒诞感的本质是人的理性追求与世界的非理性存在之间的否定之否定的循环衍生”{7}。这就意味着,荒诞是现代人必须面临的客观现实,是人类无法逃避的宿命,而对荒诞的正视,本身就是一种积极的人生态度。因此,重要的不是简单地否定荒诞的非理性,而是透過荒诞的外表去发现荒诞的积极价值所在。马原用重复虚构的方法创作出充满荒诞性的文本,模糊了现实与虚构的界限,促使读者关注荒诞的故事外表之下人的生存和人的价值问题,这实际上是在更高的层面上体现了文学的现实关怀,是一种更为深沉的人道主义思想的体现,这也正是马原小说《虚构》中荒诞书写的意义所在。
{1} 陈思和:《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复旦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295页。
{2} 《辞海》(缩印本),上海辞书出版社1980年版,第580页。
{3} 陈晓明:《虚构的圈套与诡秘的体验——重读马原的〈虚构〉》,《扬子江评论》2006年第1期,第54页。
{4} 童燕萍:《对立荒诞的形式,矛盾焦虑的心理——再谈元小说》,《外国文学动态》1999年第1期,第10页。
{5} 周来祥:《崇高·丑·荒诞——西方近、现代美学和艺术发展的三部曲》,《文艺研究》1994年第3期,第31页。
{6} 朱立元:《当代西方文艺理论》,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98页。
{7} 楚亚萍、魏家文:《荒诞的审美心理价值新探》,《美与时代》2011年第9期,第20页。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