迂雅晴
摘 要:悼亡文学的发展在产生之初便是不平衡的,其发展在两宋前一直处于缓慢的状态,虽也出现过标志性名家与一定进步,却基本是以诗的形式呈现。悼亡文学真正以词的面貌迎来兴盛是在两宋,此间被大量创作出来的悼亡词承继了“睹物思人”的传统模式,并开启后世悼亡创作的无限可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关键词:“睹物思人” 悼亡词 两宋
自潘岳后形成的狭义的悼亡概念是约定俗成地仅用来表示追悼妻妾,悼亡词便是悼念故去的妻妾的词作。悼亡内容基本是描写妻子生前和死后的诸方面,可要如何叙写才能更真实细腻地体现妻子亡故后,丈夫无法承受之苦?这不可避免地出现了一定的模式化倾向,“睹物思人”便是其中一个最为鲜明的特征。着力叙写目睹之物,作为词人在悼亡时沟通今昔、连接虚实的载体,从而达到“思人”的目的。“今昔”多指妻子的生前与死后,“虚实”多为梦境与现实、回忆与现实或想象与现实。
一、“睹物思人”悼亡模式的由来
追根溯源,可以说悼亡文学的创作滥觞于两首诗:《诗经》中的《邶风·绿衣》和《唐风·葛生》,其睹物思人的悼亡模式为后世的悼亡创作揭开了序幕。这里主要来看《绿衣》其篇: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
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
绿兮丝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无兮!
兮兮,凄其以风。我思古人,实获我心!
这里反复吟咏之物便是妻子生前亲手织就的“绿衣黄里”,这是典型的“睹物思人”。只看着面前亡妻为自己做的衣物,妻子在世时的许多细节,就在回忆中点滴浮现。绿衣一针一线费去了妻子多少时间,又凝聚着妻子多深的爱意。绿衣便是寄托诗人心中的苦痛和对亡妻的思念的情感载体,连接了回忆与现实。今时不同往昔,回忆里尽是妻子的体贴和关爱,现实却是天气转凉了还只能穿着夏时的葛衣,对亡妻的思念又达到了更深的程度。《葛生》则是悼夫之作,虽“睹物思人”的写法一般无二,但我们重在讨论狭义的悼亡,故不作赘述。
由《诗经》开创的“睹物思人”的悼亡模式虽被潘岳和元稹等人继承并发展,但就漫长的历史而言,说明悼亡这个题材受到了文人们的关注。中晚唐之前创作的数量依旧有限,远不能和其他题材的诗歌相提并论。之后虽也得到了爆发式的发展,但体裁却基本属于悼亡诗。这个模式的意义就在于它为悼亡文学的发展探明了方向,积累了创作经验,为之后两宋之际悼亡词的繁荣打下了基础。
二、“睹物思人”模式在两宋悼亡词中的运用
既是“睹物思人”,那么这个“物”才是不可或缺的。凭吊之物从《诗经》中单一的衣物、坟冢,经过发展逐渐扩大了写作的范围,在两宋悼亡词中更是得到了充分的运用和发展。只要是与妻子相关的物件,不分大小,都会引起词人的怀想。但凡感人至深的悼亡之作,几乎没有不运用这个模式的。这很大程度上缘于对妻子深切的怀念之情,愈是怀念妻子,愈是珍惜与其有关的一切事物,爱屋及乌地表现出念旧的倾向。我们便从宋代悼亡词作中不同的物事出发,探究“物”在表现情感方面起到的沟通今昔、连接虚实的作用。
(一)器物
两宋悼亡词中常出现的就是空床、冷被、孤枕这样的寝具,妻子是卧榻之上最亲近之人,终日相伴的妻子一朝骤然身死,自是无法接受。如贺铸悼亡词中成就最高,影响最大的《鹧鸪天·半死桐》下片:
原上草,露初,旧栖新垅两依依。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
枯草、露是对亡妻墓地的想象,是什么将词人从令人心伤的想象中拉回?是现实的空床,此时唯有于飘摇风雨中孤斋僵卧的自己是真实的。往昔的宦海沉浮、仕途蹭蹬都觉得绝望难捱,只因即便一无所有还有妻子给予的温暖,还有爱情。可如今就算仕途有了起色也断然无法带来任何宽慰,失妻之痛已彻底摧毁了人生的信念。眼前的一张空床,一只孤枕,一席冷被又让他忆起亡妻的种种,让他忍不住在脑海中描绘妻子在深夜里为自己挑灯补衣的画面,同时也提醒他逝去的永难追回。
挑灯所补的衣衫是词人生活中的常见之物,衣衫可以是妻子曾穿过的,也可以是妻子生前為词人缝制的。前者则有苏轼为悼朝云而作的“襟袖上,犹存残黛,渐减余香”;后者则有戴复古《木兰花慢·怀旧》中“念着破春衫,当时送别,灯下裁缝”。一袭春衫便是可让妻子入梦相聚,让自己能沉浸在回忆、梦境与想象中短暂舒缓哀恸,开解相思之苦的载体。
(二)环境
悼亡词除了真情流露与哀伤体验,再有的便是要眇宜修的审美特征,描摹精巧、情感深细、朦胧凄迷,这在环境描写中尤为明显。作为词人所能真切目睹之物,词人对于与妻子相关的处所、自然之景的刻画无不细腻幽微。与生前的居处相对,亡妻的长眠之地也是两宋悼亡词主要的描写内容,其中便有悼亡的千古名作,苏轼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虽然词中的坟墓是梦中所见,但它沉痛感人的艺术感染力和在悼亡词史上的重要地位使它绝不可以被忽视——自悼亡诗出现至苏轼期间,悼亡基本以诗的面貌示人,用词悼亡是苏轼的首创。再有刘克庄的《风入松》其二:
攀翻宰树暂徘徊,草草安排。昔人徒步陈鸡絮,愧公家,仆马觥。华表旧愁满目,黄粱残梦伤怀。
欲将庄列等欢哀,对卷慵开。凭高指点虚无路,问何年,辽鹤归来。宿酒得风渐解,小舆待月同回。
词人至亡妻墓地祭奠,坟墓上的树木,眼前的华表,种种情景使他不禁悲从中来。往日的回忆如同黄粱一梦,梦醒后独身一人茫然徘徊。面对妻子长眠之处,他无法做到圣人那样参透生死哀乐,所以只能虚无而又痴情地想象她也能化作仙鹤归来自己的身边。而朱敦儒则以自然物事同样传达出类似的情感,在《昭君怨》中目睹之物皆沾染了他的心绪:
胧月黄昏亭榭,池上秋千初架。燕子说春寒。杏花残。 泪断愁肠难断,往事总成幽怨。幽怨几时休,泪还流。
“胧月”“黄昏”“春寒”“花残”让他愈发思念亡妻,由此引出了无数过往的记忆,沟通了今昔而感人至深。endprint
前面所说的“物”若是一个寄托情感的载体,那么“思”便是词人借由这个载体所要达到的目的。“思人”究竟是思配偶的什么?下面不妨主要从三个方面再来简单看一下这个模式:
1.思人之音容笑貌
吴文英有一首令人倾倒的长调《莺啼序》,用巨大的篇幅叙写与亡姬的相识相恋,她的人品姿容,伤悼缅怀间足见情深。西湖上故地重游,眼前熟悉之景勾起无尽回忆,忆起当年爱人的姿容可谓是“长波妒盼,遥山羞黛,渔灯分影春江宿”。顾盼生情,终生难忘。又如贺铸的《减字浣溪沙》中“三扇屏山匝象床。背灯偷解素罗裳,粉肌和汗自生香”。词人痴情不改以至于数十年后仍对妻子新婚时害羞的神态记忆犹新。可叹床依旧是那张屏山床,爱人却阴阳两隔。曾经的美好与现今“头白鸳鸯失伴独飞”对比间益感人世无常,唯有泣血椎心之苦。
2.思人之恩爱日常
捕捉过去生活中的细节,真实地再现过去的生活也是词人怀想的一个重要方面。昔日相处时妻子的叮咛体贴,二人携手同游、琴瑟和鸣都是词人时常回忆的内容。如欧阳修《少年游》:“去年秋晚此园中。携手玩芳丛。拈花嗅蕊,恼烟撩雾,拼醉倚西风。”物是人非总是容易带来伤情,归来池苑皆依旧,园内芳丛中拈花的倩影却是再也无法相见。
3.思人之温良美德
唐前的悼亡之作基本不涉及这方面内容,是韦应物与元稹将德行之美纳入了悼亡的范畴,此后作悼亡之音者多有沿用此法,大书亡妻美德。如苏轼的《西江月·梅花》:
玉骨那愁瘴雾,冰姿自有仙风。海仙时遣探芳丛。倒挂绿毛么凤。 素面翻嫌粉,洗妆不褪唇红。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
以花写人,见花思人。词中极力描摹的惠州梅花,实为朝云美丽姿容和高洁人品的化身。表面是赞梅的品性,实是感念朝云之德和她的情深意重、誓死相随。
三、小结
虽起于《诗经》,“睹物思人”模式的内涵却是在两宋得到了极大的丰富与扩充。两宋悼亡作品和此前悼亡诗最大的不同就是大量采用新的诗歌形式——词。词多关注文人的内心世界,悼亡是夫妻间的私密情感,其隐忍哀伤的基调与宋人幽微的心态又是如此契合。所以自苏轼大力以词悼亡后,文人们纷纷仿效,悼亡词也逐渐成为两宋文学中颇受关注的题材,日益兴盛。两宋时的一流大家对悼亡词写作的重视也带动了其发展,并对此后悼亡词的创作产生了深远影响。
后世悼亡词的创作多学习两宋优秀词人的词作,自然也继承了“睹物思人”的传统缅怀模式,明清虽有巨大发展和新变,却仍无法跳脱这个模式。与亡妻相关之物是词人与亡妻联系的重要纽带,由此抒写对其的思念实是情理之中。而物也由潘岳的“帷屏”“翰墨”“流芳”“遗挂”等发展到唐寅《绮疏遗恨》中将亡妻之物细化为“砧杵、尺、刀、镜、针、机杼、蚕筐、绣床、灯擎、彩线”{1}等,不只是借物凸显亡妻的美好品德,更是在细微处见真情。由物事忆起与妻子生活中的点点滴滴,一方面可见亡妻令词人怀想之处甚多,另一方面可見词人“睹物思人”所受的深深触痛。所以物是沟通今昔的载体,将词人的梦境、回忆、想象、幻觉与现实相连,达到悼亡的目的。
生死和爱情自古就是文学母题中的两个方面,死亡并不会为情让步,做出片刻成全。所以死亡来临时,才给人带来强烈的存殁之感和前所未有的震撼,才会感到生命渺小脆弱、人世无常难料,才会在遗物中寻找爱人的影子,这也是一种精神寄托。无论是忧患中的相濡以沫,还是安适时的齐眉举案,夫妻之情都是一个永恒的话题,是任何一种感情无法取代的。纵使自古便有同床异梦、负心薄幸的故事,但大多数人仍坚信痴心不改的真情的存在,所以千百年来才会为这些至情至性的悼亡词感动不已,为这般深情泪盈于睫。
{1} 〔清〕俞樾:《茶香室三钞》,卓凡等点校,中华书局1995年版,第1059页。
参考文献:
[1] 方玉润.诗经原始[M].李先耕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6.
[2] 唐圭璋.全宋词[M].北京:中华书局,1965.
[3] 吴文英.梦窗词集校笺[M].北京:中华书局,2014.
[4] 葛渭君.词话丛编补编[M].北京:中华书局,2013.
[5] 胡旭.悼亡诗史[M].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10.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