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晓瑜
摘 要:《定势》篇是《文心雕龙》“剖情析采”部分讲文章创作的重要篇章。对“定势”所定之“势”含义的争议长期存在于龙学研究中,并形成了纷繁复杂的各家说法。本文通过借鉴几种主要的有影响的说法,同时从《定势》篇文本及《文心雕龙》全书出发,得出了“定势”实为“定正”,即内在基调这样一个更有包蕴性的结论。
关键词:《文心雕龙》 势 定正 内在基调
一、各家论“势”之义
明清之际已有注家论“势”,如明代曹学讲“势主风,为激水曲湍自然之态”。清代纪昀认为文各有自然之势,“行乎其不得不行,转也;止乎其不得不止,安也。”但二者均为感悟之言,并没有对“势”做具体定义。
从文字溯源上论“势”,有黄侃和詹两家。黄侃首先从文字考证角度出发,认为据《考工记》所言“势当为,者臬之假借”。而臬在《说文解字》中释为“臬,射的也。其字通作艺。”《上林赋》中又讲“弦矢分,艺殪仆”,所以“本为射的,以其端正有法度,则引申为凡法度之称”。因而逐步论证出“势”的含义即为“法度”。范文澜赞同黄侃之说并进一步阐述为“势者,标准也,审察题旨,知当用何种体制作标准。”詹通过考察先秦两汉魏晋南北朝时期广泛使用“势”的其他领域的典籍,诸如书画、哲学、军事等方面,发现《定势》篇与《孙子兵法》中有不少譬喻相类似,于是认为“《定势》的用语和观点都来源于《孙子兵法》”,并提出“《定势》的‘势,原意是灵活机动而自然的趋势”的观点。
对以上两种说法,寇效信在肯定的同时,提出了更为合理的辨析。他认为,黄侃首先从《考工记》中寻“势”之本源的途径是对的,但《考工记》讲“审曲面势”是指“工匠做工时要审度材料之‘势”,所以这里的“势”应当包括三种表面义:形势,趋势与势力,是为“势”的本义。而《孙子兵法》与《定势》虽然在“‘势是一种自然而然的状态和趋势”上具有一致性,但刘勰并非照搬《孙子兵法》。孙子讲:“势者,因利而制权也”;刘勰讲:“势者,乘利而为制也。”可见孙子在于控制权变,刘勰在于形成体制。孙子“势”中所包含的“力”“权”的含义恰恰是刘勰所避免和没有的。因此论“势”除了要理清表面源头之外,更需要探究其作为文学术语的深层内涵。以下学者的观点则涉猎到这一方面:
刘永济在《文心雕龙校释》中说:“统观此篇,论势必因体而异,势备刚柔奇正,又须悦泽,是则所谓势者,姿也。姿势为联语,或称姿态体势,犹言体态也。”将“势”释为姿态。他认为《定势》中“圆者规体,其势也自转;方者矩形,其势也自安”,“激水不漪,槁木无阴”,即是譬喻文之姿态,且体态虽多,也可大致分为“阳刚之美”和“阴柔之美”。后文又举例讲“离骚九章之体,以抒怨悱之思,故文势缠绵而往复;远游九歌之体,托情神怪之事,故文势恢丽而诡谲”。由此可见,刘永济的“姿态”说实际上涉及文体的外在形态之美,在一定程度上可视为后来“风格”说的发端。陆侃如、牟世金参考黄侃、范文澜和刘永济之说,认为“这里的‘势指作品的气势,局势,‘定势就是如何适当确定文章的气势,局势”,后在校释“势实须泽”时又讲:“这是对‘尚势而不取悦泽之说的纠正。‘势必须润饰,说明刘勰的体势论侧重于表现形式方面。”同刘永济一样,所论为文体外在形式。
更多學者则将“势”释为“文体风格”。如王元化讲“刘勰提出体势这一概念,正是与体性相对。体性指的是风格的主观因素,体势则指的是风格的客观因素。”寇校信在《释体势》中说:“对文章来说,‘势则含有风格的意思,不是作家的个人风格,而是文体风格。”赞同以上观点的同时还有王运熙、杨明、周振甫、缪俊杰、陈书良、张长青等人。
持“风格说”者之所以众多或在于这一说法更大程度上来源于刘勰《定势》篇本身。刘勰在《定势》篇中多处涉及描述文体风格的语句,如:
是以模经为式者,自入典雅之懿;效《骚》命篇者,必归艳逸之华。
章表奏议,则准的乎典雅;赋颂歌诗,则羽仪乎清丽;符檄书移,则楷式于明断;史论序注,则师范于核要;箴铭碑诔,则体制于宏深;连珠七辞,则从事于巧艳。
文家各有所慕,或好浮华而不知实核,或美众多而不见要约。
典雅、艳逸、清丽、明断、宏深、浮华、要约等词均是对文体特色的描绘。因而将“势”释为“文体风格”似是有据可循并且符合《定势》的文本语境。
总括上述,各家均从一定的角度对“势”做出了相应的定义。然而《定势》中的“势”并非只有单个的含义,它包含多方面内容。它既具有“势”的普通含义,也具备其作为文学术语的深层内涵;它既包含外在表现形式,也应该包含内在基调;它在很大程度上表现为文体风格,但又不等同于文体风格。对于“势”的理解,我们应当从更为宏观的角度着眼,同时不忽略它在细节上的体现。
二、定势目的实为定正
要确定“势”的含义,其实可以做反向论证,从“定势”这个整体着眼,分析刘勰《定势》篇的主旨所在,即“定势”是要定什么,则可推敲出“势”的内涵。
《定势》开篇即讲:“夫情致异区,文变殊术,莫不因情立体,即体成势也。”所以“定势”是指定不同文体之势。然而刘勰作此篇的根本目的何在呢?笔者以为可从末尾两段得出结论。刘勰在文末批判“近代辞人,率好诡巧”,究其原因,是“讹势所变”。所谓“讹势”,就是放弃正统的,追求诡异奇巧的东西,将正字反写,正话反说,以使自己的文章迎合世俗,呈现新奇之意。这种趋势长此以往,只会使文章创作逐步脱离正轨,走上奇曲偏狭的小路,文体用途也会产生混乱。刘勰认为要改变这种状况,就要学习经验丰富的作者“执正以驭奇”,即确立文体正的“势”的同时驾驭其他新奇的创作手法。否则“势流不反,则文体遂弊”。
这种“执正驭奇”的思想并非《定势》独创,而是贯穿于整部《文心雕龙》中。“文之枢纽”部分明确而细致地论述了这一统摄全书的思想。《原道》《征圣》《宗经》三者一体。首篇《原道》阐明文与天地并生,源于自然之道。自然之道客观存在,为正,文的内在也为正。“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而明道”,圣人将“自然之道”表达于其著作中,以正的思想使后人“陶铸性情”,故“论文必征于圣,窥圣必宗于经”,要写好文章就要以《易》《书》《诗》《礼》《春秋》此五经为典范,此为“执正”。及至《正纬》《辨骚》两篇,刘勰虽然大力批判了纬书中有害于经的虚伪荒诞的现象,不满《离骚》中有异于经典的奇诡臆说,但同时也指出纬书和《楚辞》“事丰奇伟”“惊采绝艳”“有助于文章”。所以刘勰所论整体的为文原则可概括为“倚靠经典著作的雅正文风,吸取纬书、楚辞的奇辞异彩”来形成自己的写作风格。
由此联系《定势》篇与全文宗旨可见,“执正驭奇”便是刘勰作《定势》篇的根本目的所在,定势实是要定正。而这种“正”的思想反映到文体中,则是指不同文体的内在基调。
《宗经》篇讲“《易》惟谈天……《书》实记言……《诗》主言志……《礼》以立体……《春秋》辨理”,此五经在其各自思想领域里均为最伟大的著作,正统的代表。因此刘勰认为后世产生的新的文体,均来自于五经:“故论、说、辞、序,则《易》统其首;诏、策、章、奏,则《书》发其源;赋、颂、歌、赞,则《诗》立其本;铭、诔、箴、祝,则《礼》总其端;纪,传,盟、檄,则《春秋》为根。”这些文体都应该继承其所宗之经的“正”的基调,即“文能宗经,体有六义”之“六义”:“一则情深而不诡,二则风清而不杂,三则事信而不诞,四则义贞而不回,五则体约而不芜,六则文丽而不淫。”这与《定势》篇不谋而合,《定势》讲“章表奏议,则准的乎典雅;赋颂歌诗,则羽仪乎清丽;符檄书移,则楷式于明断;史论序注,则师范于核要;箴铭碑诔,则体制于宏深;连珠七辞,则从事于巧艳”。情深、风清、事信、体约、义贞、文丽与弘深、清丽、明断、核要、典雅、巧艳是相对应的,虽然一者是为文体树立相应的典之范式,一者是为不同文体“定势”,但既然不同文体均来源于经典,典雅、清丽、明断等“势”也必统归于体之六义,二者旨归实为一致。
典雅、清丽、明断等同时是不同文体的内在基调呈现出的外部风格特点。这种文章风格特点的形成与创作者自身主观因素密切相关,离不开作者性格、才气、能力的影响。这在《体性》篇中得到了很好的论述:“然才有庸俊,气有刚柔,学有深浅,习有雅郑,并性情所烁,陶染所凝,是以笔区云譎,文苑波诡者矣。”文章风格的多种多样,是由于作者才、气、学、习等主观因素各不相同。
综上所述,刘勰作《定势》篇是想要指出并改变当时文坛上由“讹势”导致的“率好诡巧”的不良文风。要消灭“讹势”自然要确立“正势”,所以“定势”实为“定正”,是要为文体确定“正”的内在基调。这种内在基调包括多方面内涵:一、创作不同文体所应遵循的正统的标准和原则;二、文章的外在风格特点;三、造成不同风格特点的作者的“才、气、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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