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振兴
摘 要:黄宗羲生当明清易代之际,从早年的御史公子,到中年的反清义士,再到晚年的儒林名流,其一生角色之变换堪称精彩。也许困苦对豪杰来说堪称砥石,不治经史、诗酒秦淮的少年郎太冲,成了锋镝丛下弦歌自若、避难深山不废治学的真名士梨洲。海息烟沉,复明梦醒,走出深山的黄宗羲勤心学术,三十年中,于史,理三百年学术之学脉,记十数载义士之悲歌;于文,倡古文于时文之喧嚷,求独得于日常之真性。
关键词:黄宗羲 生平 明清易代
黄宗羲作为明清之交的儒学大家,其生平多历艰险,党争、抗清,十数年间几“濒于十死”,艱难困苦,玉汝于成,恰恰在这困苦的生活中,磨砺了宗羲之意志。及至弃戎拾笔,勤心学问,黄宗羲由原本刘宗周门下学问不彰的弟子成长为清初之儒林巨子。自三百年后纵观宗羲其人,无论生平,还是学术,都有可供后世琢磨深研者。
一、黄宗羲之生平
(一)少莅党人。黄宗羲(1610—1695),表字太冲,晚号梨洲,又号雪交亭老人。宗羲生于明末衰败之际,时值明万历三十八年(1610)八月八日{1}。宗羲父黄尊素,万历四十四年(1616)举进士{2},天启三年授山东道御史{3},“杨忠烈涟、左忠毅光斗、魏忠节大中诸公与忠端公为同志,常夜过邸寓,屏左右论时事;独公在侧,故得尽知朝局清浊之分”{4},小小的宗羲即得闻朝廷党争中种种情事。天启六年(1626),东林党在党争中败北,黄尊素被杀于狱中。黄尊素被逮之前,命黄宗羲拜刘宗周为师。此中托孤之意,不言自明。刘宗周是晚明大儒,然而黄宗羲虽求学于他,这段时间却未读多少书,“某幼罹党祸,废书者五年……思欲以章句扬于当时,委弃方幅典诰之书不视”{5}。这一是黄宗羲为生计而奔波,二是勤于举业难顾其他学问。
宗羲两次赶考不中,倒是结识了一帮朋友,“余束发交游,所见天下士,才分与余不甚悬绝而为余所畏者……四人耳”{6}。其后,更是加入复社,跟议论时政、抨击阉党的复社诸公子为伴。复社中风云人物多是“寒秀斋深远黛楼,十年酣卧此芳游。媚行烟视花难想,艳坐香薰月亦愁”{7}之辈,宗羲与这些人在美色红裙上不甚相得,“朝宗侑酒,必以红裙……余曰:‘夫人不耐寂寞,则亦何所不至?吾辈不言,终为损友。”{8}但在政治上,宗羲却与复社诸公子是志同道合的战友,他们一起抨击时事,一起怒骂阉党,彼此相处甚欢。宗羲与复社诸人共与阉党余孽阮大铖为敌,在阮的靠山马士英于明清鼎革之际掌权后得祸,宗羲被刚成立的南明朝廷签发驾帖捉拿,幸而“公踉跄归浙东,未几,大兵至,得免”。历史就是如此恶趣味,宗羲恰因为他深恨之、时常与友人斥骂的北鞑免除了杀身之祸。
(二)壮为游侠。黄宗羲在清军南下江南后,毅然举兵而起,踏上了对抗清廷的道路。“与弟宗炎、宗会,纠合黄竹浦弟子数百人起兵……江上呼为世忠营。”{9}然而,时局却已如风吹红叶,断难挽回。宗羲唯一一次作战,与人联兵图谋海宁,未及渡江便被清军击溃,不得不逃进四明山中。其后数年,宗羲与母亲隐居四明山中,以天文、历法自娱,“及至学成,屠龙之技,不但无所用,且无可与语者,漫不加理”,国破家亡,不但用不着,连讨论的对象也不可得。
藏身两年,黄宗羲与逃入海中的南明鲁王朝廷终于接上了头,随后追随鲁王漂游海上。飘摇海上的行朝,只剩小猫三两只,困苦已极,“落日狂涛,君臣相对,乱礁穷岛,衣冠聚谈。是故金鳌橘火,零丁飘絮,未罄其形容也”{10},“觞余于鲸背上,落日狂涛,凄然相对”{11},且鲁王海上朝廷武人专权,“时国事尽归定西侯,即阁臣张公肯堂亦不得有所豫同”{12},无事可做的文臣只能相对枯坐,这不是黄宗羲想要的生活,于是他很快就离开了。
黄宗羲虽因不能在行朝有所作为而去,但当鲁王朝廷有事要他做的时候,他还是不稍推辞。乙酉年(1649)秋,黄宗羲随冯京第乞师日本,“诉中国丧乱,愿借一旅,以齐之存卫、秦之存楚故事望之”{13}。日本此前已数次接待南明乞师之使者。前两次听取南明乞师之求后,激于义气,同意援助。然而南明第一次败落太快,第二次南明使者“长崎多官妓……以绫幔分为私室。每月夜,每悬琉璃灯,诸妓各赛琵琶,中国之所未有……乐之,忘其为乞师而来,见轻于其国,其国出师之意亦荒矣”{14}。宗羲随来的第三次,也因为错用通译,其人在日本作奸犯科,而导致使团被驱逐。黄宗羲观察之下,知即使不因通译之事,以此时日本状况也很难发兵,即使发兵也难助明朝复国,日本“承平久矣,其人多好诗书、名画,故老不见兵革之事,本国且忘武备,岂能渡海为人复仇乎?”{15}
宗羲此次之后,未再入行朝。然而黄宗羲抗清之心未绝,联络各地抗清武装,策反清军将领,营救抗清义士,诸多种种,努力不休,也自然为清廷追捕甚急,频遭危险。“自北兵南下,悬书购余者三,名捕者一……其他连染逻哨之所及,无岁无之,可谓濒于十死者矣。”{16}就在这艰难困苦中,黄宗羲仍然矢志不移。“锋镝牢囚取次过,依然不废我弦歌。死犹未肯输心去,贫亦岂能奈我何!”{17}己亥年(1659)黄宗羲作的这首《山居杂咏》把宗羲的不悔不改之情表现得淋漓尽致。
然而,命运终要让黄宗羲绝望。1662年,吴三桂擒杀南明永历帝,同年郑成功病死,鲁王病死,“天南讣至,始有潮息烟沉之叹”{18},对于反清事业,宗羲终于绝望。难能可贵的是,在这辗转之中,他著述出两部为后世学者津津乐道的奇书——《留书》和《明夷待访录》。
(三)晚入儒林。康熙二年(1663),黄宗羲应吕留良之邀,赴吕氏宗族梅花村做西席。此是儒林之始,却也因生计。抗清时宗羲四处流落,靠高旦中等义士接济为生,黄宗羲不再反清,自然不便再如此。之后数年,黄宗羲名声渐起,四处有人邀其讲学,宗羲停止抗清后订下的置身儒林、以学术为业的目标算是达到了。而在这段终于安定下来的时间,康熙四年(1665)宗羲作《汰存录》,康熙八年(1669)宗羲作《孟子师说》,康熙十四年(1675)宗羲编定《明文案》,康熙十八年(1679)《明儒学案》完稿,康熙二十七年(1688)编完《南雷文定》,黄宗羲在学术上进入一个丰产期。及至末年,黄宗羲缠绵病榻,但在榻上仍有《病榻集》和《思旧录》传世,其中后一篇感念少年时挚友,所写所感,在在动人。康熙三十四年(1695),宗羲离世,享年八十六岁,死前做《梨洲末命》,谕以薄葬。
二、黄宗羲之著作
黄宗羲有诸多作品传世,究其内容,可分为两类。一类是记述自己所历的明清易代之事,《弘光实录钞》《行朝录》《海外恸哭记》属于此类;一类是记述儒学学术源流的著作,其代表是获得后世极高赞誉的《明儒学案》。
(一)遗民哀哭,存节青史。宗羲作《弘光实录钞》《行朝录》等书,以当时人记当时痛心事,足以为后世存鉴。宗羲这几作,哀婉沉痛,明明是平铺直述而来,却让人触目惊心,身临其境。究其本末,宗羲于文章中蕴含了极痛切的情绪,下笔之时,昔年种种,如在眼前,旧日同袍,当年烽烟,历历在目。宗羲这几作都成于康熙年间安定之后,宗羲本人已是垂垂年老,抚今吊昔,昔日多少风流人物已被风雨打去,作为经历明清鼎革时江南抗清并参与其中、奔走呼号十数年的后死之人,使当时人事不致因年深日久而遭遗忘篡改,宗羲自觉责无旁贷。“寒夜鼠啮架上,发烛照之,则弘光时邸报……年来幽忧多疾,旧闻日落;十年三徙,聚书复阙。后死之责,谁任之乎?……得书四卷,名之曰《弘光实录钞》。”{19}
黄宗羲的这几篇著作,所记皆是南明这十数年间事,但究其来源,则容或有别。《海外恸哭记》系宗羲亲身经历,《行朝录》有些是宗羲与之之事,有些则是道听途说,《弘光实录钞》如上所述,是宗羲根据弘光时代的报纸所作。传闻者往往不确,因而从可信度来说,《行朝录》中一些涉及绍武、永历的记述容或有误,如方以智出家为僧时间今人容肇祖考证应为永历四年(1650){20},而非行朝录中的丁亥(1647)三月。
但总体而言,多数记载的史事,黄宗羲要么是这些历史事件的亲历者,要么与当事人有所交往,可信度还是很高的。而且其中不少记载,如《行朝录》中《舟山兴废》记黄斌卿与张名振、阮进相争事,《海外恸哭记》记吴胜兆意图反正事,都是他书少有提及的。南明朝廷之流离失所,且传国不久,给历史记录带来了很大的困难,宗羲之作真有补阙之功。因记述南明这些史事者甚稀,且黄宗羲有杰出史才,所著数书都有颇高史学价值,常为后世引用。
(二)梳理学脉,千古不易。《明儒学案》做为记述评价明代儒家学术源流的学案作品,从问世起即得到很高评价。清初理学名臣汤斌称“先生著述弘富,一代理学之传,如大禹导山导水,脉络分明”{21},著名史家全祖望称许黄宗羲“今所著,有《明儒学案》六十二卷,有明三百年儒林之薮也”{22}。因《明儒学案》在明代儒学史上的特殊地位,清初以来研究者不胜枚举。
平心而言,明儒学案以其水准而论,可谓不负数百年来盛誉。《明儒学案》各案中评价一案之内传主学术地位,往往几十到数百言概括,用语精到公正,足以让人信服,可见宗羲学术之深,见闻之博。而除此之外,《明儒学案》其中文字,也往往精妙,即使是小小的记述传主行迹的文字,也很见其功力。如《泰州学案》王艮条:“阳明曰:‘善哉!子之不轻信从也。先生复上坐,辩难久之,始大服,遂为弟子如初。阳明谓门人曰:‘向者吾擒宸濠,一无所动,今却为斯人动矣”。“阳明送客出门,先生长跪道旁,曰:‘艮知过矣。阳明不顾而入,先生随至庭下,厉声曰:‘仲尼不为已甚。阳明方揖之起。”{23}这两个小小片段的刻画,寥寥数语,王艮和王阳明之风采便跃然纸上。
黄宗羲著《明儒学案》,究其本心,其是意在经学。学案缓缓述来,写的是明儒的历史,落在史学的窠臼内,但宗羲写作此书重点却是评价明代儒林诸家学术,通过评点臧否人物,从而表达自己在经学上的见解。宗羲借千秋史笔,为自己推崇的学派摇旗呐喊,不言自明。
《明儒学案》以思想而论,有几个鲜明特点。
第一,推重王学。《明儒学案》共计62卷,其中有26卷记述王阳明及其门人弟子之流传。宗羲推崇心学,以阳明为明儒正宗,在正文中也不讳言:“故无姚江,则古来之学脉绝矣。”{24}这一句评价之高,直追古圣贤。《明儒学案》具体论述人物时,以用字而论,宗羲颇为惜墨,唯王阳明及刘宗周用墨最多,刘宗周与宗羲有师徒之情不论,宗羲对王阳明的推重可见一斑。《文成学案》中评价,如“先生点出心之所以为心,不在明觉而在天理,金镜已坠而复收”云云,也颇见功力。王阳明为后世学者诟病的“无善无恶者心之体,有善有恶者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25}良知论,宗羲也为之曲加辩护。即使是宗羲敬重的东林党人高攀龙对良知论的攻讦,黄宗羲也加以驳斥:“致良知正是止至善,安得谓其相远?”“先生之格物,本无可议,特欲自别於阳明,反觉多所格耳。”{26}千载之下,尚有知己为之抗言辩护,可谓难得,向使阳明复生,亦当与宗羲共把酒言欢。
第二,排斥佛教。《明儒学案》一文,黄宗羲在文案中多节选他人排佛言论,“其为中国财用之蠹者,莫过于佛、老”{27},“盖佛氏轮回之教,原为超出生死而设,再生之说,乃其徒败坏家风的说话,何故信之深?勿论儒道,禅已荒矣!”{28}“老、佛不知,以为真虚空无物,而万理皆灭也。太极之虚,是无形气之昏塞也;人心之虚,是无物欲之蔽塞也,若以为真空无物,此理具在何处?”{29}真真不胜枚举。甚至黄宗羲还亲自上阵,如全载焦澹园驳程反佛之论,宗羲再长篇对驳文加以批驳,其对释氏之不以为然,于此可见。
{1}{2}{3}{4} 黄炳:《黄宗羲年谱》,中华书局1993年版,第9页,第5页,第5页,第11页。
{5}{6}{10}{11} 黄宗羲、吴光:《黃宗羲全集》第一册,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167页,第416页,第138页,第167页。
{7} 冒襄:《桃叶渡口感怀》,转引自李洁非:《天崩地解黄宗羲》,作家出版社2014年版,第52页。
{8}{12}{13}{14}{15}{19} 黄宗羲、吴光:《黄宗羲全集》第二册,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237页,第209页,第180页,第181页,第183页,第1页。
{9} 李聿求:《鲁之春秋》,浙江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100页。
{16}{17} 黄宗羲、吴光:《黄宗羲全集》第十一册,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70页,第234页。
{18} 全祖望:《梨洲先生神道碑文》,黄炳:《黄宗羲年谱》附录。
{20} 容肇祖:《方以智和他的思想》,《岭南学报》1948年第9卷第1期,第9页。
{21}{22}{23}{24}{25}{26}{27}{28}{29} 黄宗羲、吴光:《黄宗羲全集》,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75页,第7页,第829页,第200页,第200页,第755页,第801页,第797页,第32页。
参考文献:
[1] 黄宗羲.黄宗羲全集[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
[2] 容肇祖.方以智和他的思想[J].岭南学报,1948,9(1).
[3] 黄炳.黄宗羲年谱[M].北京:中华书局,1993.
[4] 李聿求.鲁之春秋[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4.
[5] 李洁非.天崩地解黄宗羲[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4.
[6] 方祖猷.黄宗羲长传[M].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