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莹莹
摘 要:对梦境的书写,构成了李锐、蒋韵夫妇在其作品《人间:重述白蛇传》中叙述空间的虚境,与“实境”相互映照;叙事情节、人物性格、主旨立意更加立体深邃、意蕴重重。在潜藏的梦意中,粉孩儿和香柳娘均呈现出与日常生活迥异的本真面貌—— 一位陷入身份困境难以解脱,一位显现出慈悲的神性光辉;不仅如此,粉孩儿与香柳娘这一对“畸零儿”,在梦境中有着另类的生命体验与交流——他们不仅重新认识到彼此的特殊身份(“蛇人”“笑人”),还进行了彻底的感情宣泄,成为彼此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但梦境总归是虚幻缥缈的,注定只是现实痛苦的短暂游离。
关键词:粉孩儿 香柳娘 梦境 女神(母神)
“梦是由过去和未来那些坚实的碎片构成的要么符合逻辑,要么随意拼贴的图景。引入小说中的梦都另有目的,此目的并非用于展现人物的整个一生,而只为了他醒时的那部分生活”①,通过构建一个不受时空限制的自由维度去实现小说情节的完整、思想主题的生发,以及人物性格的塑造,方式通常是复现过去、重构现在以及预示未来。从弗洛伊德的“梦的发生说”来看,梦是潜意识在睡眠状态下不自觉的表象化活动,是人的生活积淀的曲折反映,是清醒状态下精神活动的延续。潜意识是梦发生的一个重要因素,即“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潜意识原本稍纵即逝、不易察觉,但在小说叙述过程中,相关人物总能将其敏锐“捕捉”并具象成为“梦的主体”,极大地满足了自己的精神需求;换句话说,梦境的构造需要依托于人物情节的紧密联系。所以,我们不难理解:《人间:重述白蛇传》中,粉孩儿对香柳娘的好奇,是粉孩儿梦境产生的原动力。
一、潜藏的梦意:梦境所折射出人物的本真性格
从梦的内容上来看,梦是人物内心世界的某种表现形式。梦的世界就是人物的精神世界,梦的世界也是潜意识在梦中物象化,是人物主观精神的具象反映。
(一)粉孩儿隐藏的身份困境 查尔基·布考斯基说:“每一个人,我想都有自己的怪癖,但是为了保持正常,符合世俗的眼光,他们克服了这些怪癖,因此也毁掉了他们的禀赋。”
通往粉孩儿梦魂的是一条“黑路”。浓郁的黑,不仅是其梦境的背景色,更是其精神世界的真实反映。起初,对“天赋异禀”的羞耻罪恶、对“生而不同”的隐忍压抑、对命运捉弄的忿恨不平,使粉孩儿看上去和每一个刚出生的普通孩子没有任何两样,甚至还是“一个未来的美丈夫”“小情种”。不久之后,不满周岁的他就在牧童悠扬的笛声中起舞,“小小的脑袋,一探一探……扭动的小身体有一种奇异怪诞却又无比熟悉的灵动,像极了一条蛇”;四五岁的时候,“他突然迷上了捕捉”,并将自己的战利品友爱地分给年纪相仿的伙伴;很快,他的天性被养母的恐惧和父亲的教诲彻底摧毁——“你要记住,人,是不吃虫的啊”,“吃虫,会引来祸事,儿,你要记下”;至此,他开始伪装常人而残存于世,灵魂的另一半永远隐匿在暗无天日的密林中。“他不是追寻自我的勇士,只是一个虚弱的畸零人,无奈且痛恨着自身的分裂。他的灵魂震荡无法依靠自己的力量止息,只会在反复中自我戕害,耗尽生命”②——这些暗色调的心理底色相互交织,导致粉孩儿小小年纪就陷入了极大的寂寞愁苦与挣扎委屈之中:“他向来独往独来,同窗们谁也不喜欢这个阴沉的罕言寡语却又总是拔头筹的少年。”
香柳娘第一次潜入粉孩儿的梦境之时,“已是黎明前最黑暗的那时辰”;夜色之浓,莫过于黎明前的黑暗,却也孕育着破晓后的曙光。光明与清香伴随着香柳娘如期而至,粉孩儿在香柳娘的梦境中暂时找到灵魂的寄居之所。
(二)香柳娘隐匿的神性光辉 粉孩儿去寻找香柳娘的梦魂,讶异于“那竟是十分明亮的一条路,鸟语花香”。“路边,长着许多他叫不出名字的花和草”,这“花和草”定是香柳娘熟知的,它是菜园③的外化,是自然生命、蓬勃生机的象征,更是香柳娘馨香美好、纯净善良的象征:“多少个早晨,她都是和菜园一起清香地快活地迎接着这座苏醒的城”。小说叙述反复强调,香柳娘“不喜欢和人搭腔”,是个“痴女”,无法与“头脑健全”“神智清明”的人正常交流;但却能够直接感应生命自然,按照时序“种瓜点豆”“掐花打杈”,悉心照料着自己的“领地”,无师自通、自然天成。这是香柳娘的异禀、慧根,甚至是其神性④在现实世界的彰显——“她脸上则常常有一种聆听的表情,她会把耳朵贴在树干上,或者贴在草皮上,这种时候她显得很静,好像她已经走了很远,那个静谧的地方是所有头脑正常的人抵达不了的”。可惜的是,这超凡的灵力为凡夫俗子所不解。
在香柳娘的梦境中,二人相逢于粉孩儿的隐秘之地——大草滩。与现实中孤独的“遮丑地”不同,梦境中的大草滩“洒满阳光”“野花盛开”“虫声四起”,香柳娘“坐在草丛中,抱着膝盖,身边是她的羊,她的小母鸡”,“所有这些都充溢着春的力量,那是一種可以重新唤醒生命的能量”⑤。梦境中的一切像极了现实中“香柳娘喜爱的景致”——“从这里眺望,可以看到那条十分开阔的大河⑥……雨后初霁,则是耀眼的一条金河……泊在岸边的木船、皮筏、飞翔的飞鸟、行走的驼队,都是金色的”。当现实中的金色照进梦魂,梦境中的草滩就成为“最慈悲的一片净土,仿佛,是专为包容他的罪、他的羞耻和痛苦而生”。粉孩儿在香柳娘梦境中的袒露更像是对神的告解,香柳娘安慰粉孩儿时胜似一位母亲(母神)的姿态,“把他被鲜血玷污的头抱进自己怀中”,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回答来自粉孩儿呓语般的叩问。
在《人间:重述白蛇传》的叙述中,“梦境”不仅仅只是小说人物“潜意识的物象化”或者是“潜在愿望的曲折达成”,更是通过构筑一个不受时空限制、虚实相生的“自由维度”,来挖掘人物性格中隐晦艰涩、复杂多面的可能性。
二、显性的梦境:梦境中另类的生命体验与交流
弗洛伊德说:“正是梦中的念头有失体统才受到压制。”⑦据此,我们可以逆向推论:这些为“人性”所不容的欲望,就只能在梦境中秘密释放。具体到小说中,香柳娘和粉孩儿,人群中的异类,只能在梦魂中小心翼翼地舐舔彼此支离破碎的灵魂。
(一)“蛇人”的放纵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粉孩儿第一次潜入香柳娘的梦魂就完成了两个畸零人之间的交心之举:只有在最隐秘的领地,在最亲密的人面前,听到最体己慰藉的话语,感情才能够得到淋漓尽致地宣泄。粉孩儿在梦中,选择了树林最深处“一棵俊美的结满橡实的老橡树”,作为释放自己天性的舞台;他的情感宣泄是热烈具有激情的,是诡异令人惊恐的,是浸染了大哀伤的,这哀伤惊动了树林中的万物,并与之共鸣。这棵橡树更像是位于神圣祭坛之上的祭台,粉孩儿隐没在橡树之巅的“舞蹈”,正是向自己蛇之灵魂献祭的祭品,庄严又诡谲。
在这惊天动地、歇斯底里的袒露之后,粉孩儿猝不及防地跌落暴露在香柳娘面前,满脸血污、不堪一击,“又狰狞又软弱”。正是这次大宣泄、大裸露,粉孩儿完成了自我认知——“可怜的蛇人”。这个认知当然是在香柳娘的帮助之下:“原来她是一个比他智慧百倍的哲人,她用不着任何人指点迷津,她一颗金子般的心可以照亮人间所有黑暗的秘密。”⑧梦境中的大草滩,熟悉又陌生,是粉孩儿走向自然的通道,是他释放蛇性的自由之地,是他蛇之灵魂的唯一栖息地。
(二)“笑人”的宣泄 如果说粉孩儿还能够有机会在“确保没有第三只眼睛注视的情况下”偶尔放纵一下自己,还有母亲“心里悬着明镜:知道这小小的孩儿为了这个家……‘忍下了什么”的理解与宽慰,那么,香柳娘只能选择“接受”与“承受”,因为她“生来是个笑人”,“注定要遭人欺凌却不会哭泣,她怎样疼痛怎样煎熬都要向这人世奉上一张笑脸”,“除了笑,她一无所有,这个世界榨干了她所有的一切只允许她笑”,这便是“生而为人”无可奈何的大荒唐与大悲痛。
作为人,香柳娘有世间最悲惨的命运:“畸零”“痴女”,不仅生而丧母,日后也失去父亲这唯一的庇护,成为族人眼中“丧家的猫狗”。父亲出殡当天,香柳娘只能用“笑”来表达她的伤心欲绝——“只见香柳娘冲过来,又呵呵大笑着用拳头用手掌敲打新坟”——她因无法控制的欢笑扰乱了众人“哀悼”的心情,与集体的情感、周围的氛围格格不入。城中之人、族中之人都摇头叹气地评价:“这痴女,真是越发痴得不像样了!”“爹死了都不知道哭,连牲畜都不如了呢!”“傻得不如个猫狗!”“事实上,这是个人的无意识人格成分或者个人的劣势功能,总是那些在外部世界看来是冒犯无礼的,因此一次又一次地被压抑。”⑨
所以粉孩儿急切地“盼望着天黑,盼望着入梦”,只有在秘而不宣的梦境中,香柳娘的“笑”才能被理解、被包容——“笑吧……痛痛快快地笑,师父知道你是在哭他”。谁都没想到的是,她伤残的小身子里竟然蕴藏着如此野蛮的破坏力:春草汹涌掀起草浪,土地打战发出声响,大河之浪淹没碛石,草中虫蚁没了声息,林中宿鸟坠下枝头折颈而死。在这里,我们看到了香柳娘与神秘自然力互融的神圣力量(自然的双重属性)——治愈并且毁灭。
(三)最后一梦的涅 最后一梦,也就是香柳娘了结生命前的一梦。作者利用代表喜庆(婚嫁)与死亡(血液)的“红色”构梦,极富仪式感;既赋予梦境以深刻的内涵隐喻,同时给予读者强烈的情感震撼。香柳娘之死出于必然,命运的必然:她的名字即为谶语,暗示着她悲惨的身世,预示着她悲剧的命运——“她爹望着飘飞的柳絮含着热泪给她取了一个香艳的、风情万种的名字:香柳娘”,“他要给她一个最艳情的名字来陪伴她凋零的一生”——“香”是指她干净澄澈的灵魂(小说中多次提到,粉孩儿梦境中的香柳娘总是散发着“清香”与“馨香”;现实中的香柳娘每次伴随着饭食的出现,散发出“新鲜粮食的香气”);“柳”脱胎于“柳絮”⑩,它无根无骨、无依无靠,一旦脱离母体,注定只能四散飘零、落入泥淖。
不仅如此,在梦境中粉孩儿曾询问香柳娘:“你不会有一天不理我了吧?”良久,香柳娘答道:“除非你不做梦。”这个回答含蓄深远、耐人寻味,意味着他们只能在梦境中相遇、相知、相吸、相惜,现实中的他们不会拥有那般刻骨铭心的倾谈宣泄,更加无法改变彼此木已成舟的现世命运。恰如二人梦境呈现出截然相反的色调所象征的那样:香柳娘“明亮”的阳光铺满粉孩儿的草滩,粉孩儿的“黑暗”始终笼罩着香柳娘的菜园。
決意赴死的香柳娘,在梦境中与粉孩儿共赴云雨,将自己最珍贵的灵魂、贞洁都郑重地托付与他,好让自己走得安心彻底、了无牵挂。粉孩儿在香柳娘肩头狠狠咬的那一口,饱含着绝望热烈的炽爱和无能为力的愧疚。草滩上的性爱唯美而悲恸——“他们就这样生死缠绵地躺着,就像躺在时光之外,世界之外……大河在他们前方,流得也特别缓慢和温柔”,那是一个怎样的所在?法海记录在手札中的顿悟可能就是最好的注解:“大善和大慈悲在真理之外。如同这山、这水、这风与这慈悲的阳光都在时光之外一样。”
鸡鸣梦醒(但在梦中,那些鸡都是鸟)。在半梦半醒的边际,它们集体鸣叫,仿佛在迎接一个无比神圣庄严的时刻——百鸟朝凤、凤凰涅。香柳娘身袭鲜红嫁衣离开梦境之时“身披霞光”,恍若即将浴火重生的凤凰,“她艳光四射,美若仙子。她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艳丽这样妖娆”。梦醒之后,香柳娘自缢于自家院子里的枣树——“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她用如此决绝的方式捍卫保全了自己的独立人格;纯净澄明的灵魂最终得以超脱,容不得他人半点染指玷污。
《人间:重述白蛇传》中,粉孩儿与香柳娘梦境的出现是双向的、互动的,就像“庄周梦蝶”一样,“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香柳娘右手手背在梦境中出现的“红肿的痕迹”,是现实在梦中的实证;她自缢于枣树时“绸裙上那斑斑点点鲜艳的落红”,是梦在现实中的实证。这些“通往真实的渡船”,是现实和梦境的交织,也是真实和虚幻的交织。这一反复使用的叙事手法,落实到小说的主题上就是体现人物复杂纠结的内心状态——由于精神的困顿、迷茫而游走于真实和虚幻的边界。
综上所述,在小说中,梦境是本真心灵的呈现——香柳娘的梦境是一个阳光流溢的草滩,正如她与万物相通的自由心灵;而粉孩儿的梦是黑暗笼罩的菜园,正如他摇摆在人蛇之间的痛苦心灵。不仅如此,梦境还是心有灵犀之人的相会之地,是只属于私人的秘密领地,是极隐蔽安全的所在——香柳娘和粉孩儿可以在“大草滩”中卸除伪装于人群中的假面,她还原成为一个自然的精灵,他还原成为一条自由的蛇,并在这里完成爱的仪式。小说中的“梦境”显然已经成为短暂逃避不幸现实的喘息之地,却又如此虚幻缥缈、脆弱易逝。当香柳娘被现实逼迫致死,梦境也就随之烟消云散,“他们两个人的草滩,他一个人,再也无法到达”。死亡才是生命解脱的唯一出口,而梦境只是现实痛苦的短暂游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