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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国陨落后的盛景和重构现实的尝试

帝国陨落后的盛景和重构现实的尝试

高杨

摘 要:鲁迅的名作《雪》蕴含着的充盈而深邃的思想,充分地融入富有意趣的象征性形象之中。它以空间比喻时间,暖国象征着已土崩瓦解的繁盛帝国时期,而朔方则象征着蓬勃发展的民国革命热潮;以“南国风光”象征“帝国陨落”,以“北国之雪”象征未来革命形势之下“理想现实”的重构。象征手法的运用,丰富了作品的话语蕴藉,以含蓄深刻的思想发人深省,以忧国忧民的赤子之心感动读者,成为穿越时空隧道的经典之作。

关键词:鲁迅 《雪》 象征

贺拉斯在《诗艺》中提出一个重要的观点“寓教于乐”,主张文艺的思想性要充分融入趣味性。鲁迅的作品在很多人看来,是无趣的。其实,披文细研之后,就会发现,鲁迅真正做到了“寓教于乐”。他的名作《雪》蕴含着的充盈而深邃的思想,充分地融入富有意趣的象征性形象之中。

有关《雪》一文的象征意义,几十年来学界始终众说纷纭。有学者认为鲁迅借雨雪两种自然事物分别比喻其弟周作人与其自身,也有学者认为鲁迅以南北方之雪隐喻南北方革命形势。笔者认为,本文并非简单描绘兄弟情义,也非讲述地域间革命形势差异,而是借南方之雪与北方之雪分别比喻帝国陨落后的盛景和重构现实的尝试。通过以空间喻时间的手法,将过去这一时间点比喻为空间上的南,以南方雪景隐喻帝国陨落后的盛景;而将未来,或者说新现实这一时间点写成空间上的北,以北国雪景隐喻重构现实的尝试。

笔者将从表层隐喻出发,首先阐释隐喻本身,而后探讨其手法及深层主题意蕴,由表及里地论述《雪》一文的象征意味。

南国风光美不胜收,作者在第一段仅凭数笔繁花便描摹出南国之美的分外妖娆:“那是还在隐约着的青春的消息,是极壮健的处子的皮肤。雪野中有血红的宝珠山茶,白中隐青的单瓣梅花,深黄的磬口的腊梅花;雪下面还有冷绿的杂草。胡蝶确乎没有;蜜蜂是否来采山茶花和梅花的蜜,我可记不真切了。但我的眼前仿佛看见冬花开在雪野中,有许多蜜蜂们忙碌地飞着,也听得他们嗡嗡地闹着。”鲁迅先生向来惜字如金,却在《雪》一文耗费如此多的笔墨描写南国风光,显然是有所隐喻的。结合民国时期特殊的时代背景,文人雅士虽有对西方的赞叹和对未来的憧憬,但对“物产丰盈、无所不有”的大清王朝亦是自有感慨的,而南国繁盛的冬日景象便是鲁迅对陨落十余年的大清王朝的回眸。不少激进分子大肆批判清王朝腐朽落后的失败统治,鲁迅先生以一个“单调”来予以象征,至于清代时人是否自以为不幸,鲁迅未曾大胆下结论,只模糊用了一句“他自己也以为不幸否耶”的疑问句来稍加猜测。

鲁迅写文向来讲究效率,正如《创世记》中简简单单一句“上帝说,要有光,于是便有了光”,动作连贯、一气呵成,丝毫没有拖泥带水的冗长描述,因而《雪》在第一段的列举铺垫之后便以叙事的隐喻切入主题。二三段中,作者用散文诗式的抒情语调细致描绘了孩子们堆雪人的情景以及天气回暖时雪人的融化,其中“塑”“坐”“粘连”“访问”“消释”等动词用得尤其精准。文风爽朗刚健,用简单直率的白描手法为读者塑造了童话般的美好场景,不仅能用寥寥数笔将景色勾勒殆尽,更能观察到细致且不易察觉的变化,与中国历代文论家所推崇的“池塘生春草”有异曲同工之妙。事实上,这两段正印证了《桃花扇》中那句“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①的黍离之悲。鲁迅出生于清朝末年,虽不类某些怀旧文人终日吟咏些“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②的凄楚诗句,却也难免对帝国崩塌有所感慨,在其《朝花夕拾》中就有晚清时期的剪影,或诙谐有趣,或充满苦楚,作者未敢直言,却以羚羊挂角的隐喻语言使其内在意蕴更加耐人寻味,不着一字尽得风流。

如若盲目回首帝国往事,只会为过去所羁绊,鲁迅自是不肯承认今不如昔,因而紧握希望、着眼未来,第四段中作者展开想象,借用朔方雪景隐喻未来革命斗争的蓬勃奋飞。“在晴天之下,旋风忽来,便蓬勃地奋飞,在日光中灿灿地生光,如包藏火焰的大雾,旋转而且升腾,弥漫太空;使太空旋转而且升腾地闪烁”。以汪洋恣肆之手法绘尽革命热忱。如果说前半部分作者更多是在写实,那么从第四段开始作者则逐渐虚化现实,通过隐喻截取现实片段融入革命思想的浩瀚海洋当中,用绝不粘连的雪花隐喻坚忍不拔的革命精神,以雪花纷飞弥散的壮阔景象隐喻“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革命形势。这种写作手法与作者自幼接受的中国传统文论思想有关,作为中国古代文论三大思想之一的审美主义文论系统以老庄、佛释为依托,讲求在艺术境界里寄托个体精神,这也是《诗经》起兴手法的精髓所在,因而鲁迅以朔方漫天大雪描绘了未来革命形势大好的美好愿景。

这种美好愿景是如何得出的?鲁迅在后两段中详细描绘过雨和雪的关系,南方的雨不曾变成过雪,而北方的雨却在极寒环境下变化成了雪。“那是孤独的雪,是死掉的雨,是雨的精魂”。正如土耳其小说家帕慕克所说:“美的代价是残酷。”在北方,即在新现实的构建过程中,雨是剥夺了美的雪,也是雪的代价执行者,正如要成为艺术品就要成为生活的祭品,雨死亡后化为升腾着的精魂,化为凛冽天宇中孤独的雪。正是有了这种往日不曾有过的牺牲,有了无数仁人志士前仆后继的尝试,才有了新现实的诞生。这是剥夺了代价后纯粹的美,是康德所说的“无目的却又迎合了目的”,是席勒所推崇的感伤诗对异化人性的救赎,更是郭沫若笔下凤凰涅的荣光所在。

综上所述,作者笔下的南国风光实际上是帝国坍塌后盛景的隐喻,其中既包含了以美艳雪景作比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盛世残留之美,也包含了以化雪作比的帝国崩塌后衰落窳败之景。而作者笔下的北方实际上是重构现实的尝试,作者通过雨凝固为雪花飘零,比喻了民国年间爱国志士的奋勇求索,刻画出新现实探索的蓬勃奋发之路。

有关帝国陨落后这一特殊过渡时期的景观描写不只出现在中国的“中华民国”,早在几百年前的欧洲就已有过,例如伍尔夫的《到灯塔去》和拉什迪的《午夜之子》,其中最为华美的瑰宝也并非帝国崩塌的壮烈或荒芜,而是对未来的无限畅想和无尽飞舞蔓延的思想。鲁迅亦然,他花费大量笔墨来描摹南国雪景以及孩子们堆雪人的灵动场景,并非在还原真实的现实,正如纳博科夫所说:“真人真事,简直是侮辱了艺术,也侮辱了真实。”③这种浓墨重彩的南国雪景描摹实际上是通过对昔时的描写来为重新构建新现实做铺垫,是对通往未来之路的一种尝试。换句话说,昔日盛景这场平淡无奇的死亡实际上是对新现实的无限接近,同时也是对睁眼看世界的爱国志士心中的理想信念的无限接近。

从前文分析的表层隐喻之中我们可以看出,作者描写的南北方并非实指,不管是暖国还是朔方,实际上都只是一个空间符号,以空间比喻时间,暖国即已土崩瓦解的繁盛帝国时期,而朔方则是蓬勃发展的民国革命热潮。这种结论缘何得出,以反向思维着手,此时的中国南方革命形势蓬勃开展,北方却仍处于一片黑暗当中,甚至连支持学生正义斗争都会被学校开除,为何作者要在三四段以反衬的笔法讴歌北方纷飞大雪的顽强不屈,这显然不符合实际。因而此处的南北方雪景绝非简单隐喻南北方革命斗争,而是以空间喻时间。

这种以空间喻时间的手法并不少见,在舒尔茨的《肉桂色铺子》中有类似描写,小男孩穿越一段绮丽梦幻的夜色,一切周围似乎看似照旧,而小男孩却已成长。这是一种以空间喻时间的动态运用,与之相反,鲁迅的《雪》则是站在静止的时间点回首过去并放眼未来,二者却都以平淡无奇的消亡走向未来,以已逝时代的远走来接近绝对真实和新一代理想者心中的信念之火,是在湮灭帝国崩塌后对重构现实甚至构建未来的大胆尝试。

通过这种感性的直观描绘,作者为我们刻画出了崩塌帝国的往日绚丽和革命前景的蓬勃壮阔,这其中要表达的关系究竟是冲突还是融合?作者未曾直言南北方雪的关系,只简单进行比较,但我们仍然可以大胆推测。尽管鲁迅作为“打倒孔家店”的领军人物之一,其作品中亦反映了十分浓厚的反传统反礼教思想,但从《雪》中正衬反衬兼用的手法可以看出,作者对旧朝繁华是予以肯定的,但仍在感慨遗恨其腐朽,兼以表达对革命未来的肯定和憧憬。二者之间并非完全割裂的关系,正是有了南方雪景的衬托,才有了北方雪景的熠熠生辉,同理,也正是有了帝国恢弘富足的历史积淀,才会有光明的未来道路,二者之间既有冲突,但却是承接和融合的关系。因此,在帝国崩塌这场平淡无奇的消亡之后,构建新现实的理想信念也距离作者越来越近,仁人志士期盼已久的绝对真实也变得仿佛触手可及。

鲁迅的《雪》短小精悍,以整体象征手段丰富了话语蕴藉,以含蓄深刻的思想发人深省,以忧国忧民的赤子之心感动读者,成为穿越时空隧道的经典之作。

① 〔清〕孔尚任:《桃花扇·余韵·离亭宴带歇拍煞》。

② 选自《桃花扇》结尾的北曲《哀江南》。

③ 〔俄裔美籍〕纳博科夫:《文学讲稿》,申慧辉等译,上海三联书店2005年版,第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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