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忧
摘 要:柳永的咏春词在艺术上的最大一个特点就是有“情”,词中乐春和伤春情绪并驾齐驱,对传统“春恨”主题有所超越。在其乐春之作中,有对春天风物的描绘,有对社会风貌的展示,还有对青春少女的真诚赞美。伤春词中的情感内涵也大致可分为三种:伤春惜时的惆怅、居家怨女的代言与伤生悲世的自叙。
关键词:柳永 咏春词 情感
柳永为北宋词坛专力作词的第一人,著有《乐章集》,传词二百余首。其中明确以春季为背景之作多达五十二首左右,在四季中所占比重最大,且有三十八首直接出现了“春”的字眼,可见柳永对春的偏爱。然而,前人却少有对其咏春词进行关注研究。实际上,其咏春词新颖独特,富有开创性,如花间词中涉及春天意象的词多达二百处,但几乎都是抒写男女之情和离愁别绪。以晏殊、欧阳修为代表的贵族词人在题材方面并没有超出西蜀南唐的范围,大多都是娱宾遣兴、流连光景之作。咏春词的题材领域在柳永的手中才真正得以大幅度拓展,有咏物词、节序词、赠献词、羁旅行役词、爱情词、都市词等各种类型。
而柳永的咏春词在艺术上的最大特点就是有“情”。王国维《人间词话·删稿》曾云:“词家多以景寓情。其专作情语而绝妙者,如……‘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等词,求之古今人词中,曾不多见。”{1}在柳永笔下,一草一木皆有悲喜,每一句词,都隐含着他的情绪与心意。于其咏春词中,我们可以窥见其丰富的情感世界,感受到人与自然、人与人、人与自身心理的文化关系。
一、报帝里、春来也
不同于传统“春恨”主题,柳永别具一格地在咏春词中大量抒发自己的乐春情绪。在其咏春词作中,表现乐春情绪的高达十六首,正如杨海明先生所言:“柳永是位敏感于时序物候的词人。不过,他对季节的敏感,似又呈现‘两极分化的现象,此即在他感到高兴的时候就极力歌咏春光的明媚,而在他感到失意的时候又敏锐地感受到秋意的萧索。我们试看,别的词人大都喜写伤春之词,而柳永笔下的春天却较少令人哀伤惆怅的意绪。”{2}在其乐春之作中,不仅有对春天风物的描绘,还有对社会风貌的展示以及对青春少女的真诚赞美。
(一)春天风物的描绘
春回大地,绚丽多姿,万物负暄而孳勃,天人合一的谐乐之感使柳永在词中大力歌咏初春与盛春的风华。如《木兰花》三首咏物词,分别歌咏杏花、海棠、柳枝,皆为整齐的七言八句,两句一段,共为四段。第一段描绘它们的繁茂,第二段运用拟人手法将其人格化,赞扬其美质,第三段变换视角描写它们的魅力,第四段以用典、衬托的手法导入,机智作结。这种做法有着浓厚的拟古色彩,继承了从南朝八句诗到唐代律诗的作风,而《黄莺儿》则是以时序为线索描述事物,这在前代咏物词中非常少见,体现了柳永的独特风格,试加以分析:
园林晴昼春谁主。暖律潜催,幽谷暄和,黄鹂翩翩,乍迁芳树。观露湿缕金衣,叶映如簧语。晓来枝上绵蛮,似把芳心深意低诉。 无据。乍出暖烟来,又趁游蜂去。恣狂踪迹,两两相呼,终朝雾吟风舞。当上苑柳时,别馆花深处。此际海燕偏饶,都把韶光与。{3}
词人从初春写起,从春日回暖写到春浓时节结束,着力捕捉时间流程中的动态事物,内容也分为四段:初春时分,黄鹂与春同至——黄鹂鸣于芳树——蜂鸟恣狂纵舞——春深时节,黄鹂让位于海燕。于表现形式而言,以时序为线索表现事物正合乎音乐文学的本质特性(听觉),这也正是作为音乐天才的柳永的独特探索。另一方面,作为慢词长调的开拓者,柳永在以其铺叙之长细致地描摹人事风物,“状难状之景,达难达之情,而出之以自然”(冯煦《蒿庵论词》){4}的同时,也认识到慢词的句式不齐、句数不定所带来的散漫之感的弊端,别出心裁地将慢词这一全新样式与传统手法相结合,有意在词中营造出一种紧凑统一的稳定之感,《黄莺儿》便是典型代表。慢词的形式嵌入传统的四段构成法,使咏物词呈现出独特的风味。
(二)社会风貌的镜子
在春天的画栏里,柳永的视觉并不仅仅局限于自然风景,还特别留意于景中之人,注重描写春光下的活动。他写乐春异于他人单纯的触景生情,还以春为背景,关注繁华都市的人和事,拥抱广阔的社会生活,从而使词具有更深厚的社会内涵,拓展了咏春词的词境。柳永是第一位大力描写都市繁华与市民生活的词人,在此之前,白居易《忆江南》、潘阆《酒泉子》等词虽然涉及都市,但大多篇幅短小,且只是吟咏都市的自然风光,并不似柳永这般将都市风情视为独立的审美对象而加以铺陈刻画。如《破阵乐》:
露花倒影,烟芜蘸碧,灵沼波暖。金柳摇风树树,系彩舫龙舟遥岸。千步虹桥,参差雁齿,直趋水殿。绕金堤、曼衍鱼龙戏,簇娇春罗绮,喧天丝管。霁色荣光,望中似睹,蓬莱清浅。 时见。凤辇宸游,鸾觞禊饮,临翠水、开镐宴。两两轻飞画楫,竞夺锦标霞烂。罄欢娱,歌鱼藻,徘徊宛转。别有盈盈游女,各委明珠,争收翠羽,相将归远。渐觉云海沈沈,洞天日晚。{5}
全词一百三十余字,由清晨写至日落,描绘了金明池一整天游冶活动的盛况,层层铺叙,运用白描、夸饰、典故、想象等多种手法,融写景、叙事、抒情为一炉,层次分明,条理井然,全面描绘了北宋仁宗时社会的繁荣景象。上片泛写金明池优美如画的水色风光和游乐的热闹景况,由池边写到池上再到堤岸,由地上写到天空,从多角度加以描绘,动静结合,有景有人,极力渲染游乐热闹欢乐的气氛。下片则重点描绘皇帝赐宴和龙舟竞渡夺标的场景,由皇帝而及士庶,语言基调由壮丽渐趋轻柔,远近、明暗、缓急交错而出;结尾两句则将金明池比作神仙洞天,与上片结尾的“蓬莱清浅”遥相呼应,有回环不尽之势。为适应铺叙的需要,柳永在词中大量使用对偶句,全词三十一句中有十二句就是对偶句,句式整齐,音律和谐,适于铺陈排比。此外,通篇句子末尾多以双字节奏的词语作结,如“虹桥”“雁齿”“水殿”“罗绮”“丝管”,显得声情顿挫,节奏舒缓,有助于从容不迫地进行铺叙,充分展现柳词“音律谐婉,语意妥帖,承平气象,形容曲尽”{6}的特点。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柳词中大量的节序词,如《倾杯乐》(禁漏花深)、《迎新春》(懈管变青律)、《归去来》(初過元宵三五)都是描写元夕热闹景象的作品;《抛球乐》(晓来天气浓淡)、《木兰花慢》(拆桐花烂漫)、《长寿乐》(繁红嫩翠)与《破阵乐》(露花倒影)则分别写清明风光及三月金明池盛景,由景至情,由全景到特写,全面展示了时节下都市的风物之盛、民俗之乐与民风之美。
(三)对青春少女的赞美
来到汴京后,天性浪漫风流的柳永迅即被都市世俗文化所吸引,沉浸于“偎红倚翠”的自娱和“浅斟低唱”的消遣中。另一方面,游宦生涯的偃蹇也驱使柳永转而在温情中寻找安慰,以对自然人性美的向往,在人与人的交往中实现对生命的超越。他把两情相悦的情感作为生命的内涵,希望在爱情中实现人生:“算得天上人间,惟有两心同。”(《集贤宾》)词人为我们展开一幅幅色彩艳丽、精妙生动的仕女图,着力构筑充满声色光影和个性欲望的感性与情爱世界,以表达他对青春与爱情的礼赞和热烈追求,这显示出世俗化、生活化、娱乐化的美学倾向,也透露出词人享乐、放纵的生活态度,投合了新兴市民阶层的审美趣味。
不同于传统诗词中类型化的淑女形象与“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式的缠绵幽怨,柳词中的女性形象则个性鲜明、风姿各异,洋溢着青春的魅力与生命的光彩。她们或温文娴雅:“娇多爱把齐纨扇,和笑掩朱唇。心性温柔,品流闲雅,不称在风尘”(《少年游》),或明艳风流:“层波细翦明眸,腻玉圆搓素颈……言语似娇莺”(《昼夜乐》),或娇憨调皮:“天然俏、自来奸黠。最奇绝。是笑时,媚靥深深,百态千娇”(《小镇西》)……如这首《促拍满路花》:
香靥融春雪,翠鬓秋烟。楚腰纤细正笄年。凤帏夜短,偏爱日高眠。起来贪颠耍,只恁残却黛眉,不整花钿。 有时携手闲坐,偎倚绿窗前。温柔情态尽人怜。画堂春过,悄悄落花天。最是娇痴处,尤檀郎,未教拆了秋千。{7}
词人运用白描的手法,依次从外形、行动、神态三方面描写这位少女的美丽、天真、多情。前三句为第一层,描摹女主人公的面容、发式、腰身这些外形特点,展现其纤瘦美丽,并点明其正值青春年华。后面五句为第二层,刻画女主人公的日常行为,其中“偏爱”一词尽显女主人公的任性与偏执;睡起之后,却又“起来贪颠耍,只恁残却黛眉,不整花钿”,紧承其上,“贪”“只”二字生动地表现出青春少女的顽皮天真。下片为第三层,着重描写女主人公的温柔多情。“有时携手闲坐,偎倚绿窗前”这一静态描写所展现的温柔情态与“尤檀郎,未教拆了秋千”这一动态描写所体现的恃宠撒娇,构成了这名少女丰满的个性特征。而全词中唯一的一句景语“画堂春过,悄悄落花天”也充满了情味,既点明时节,又暗含少女怀春之意,为后面抒情做铺垫;同时运用拟人的手法,将“过”“悄悄”这些人才有的行为、神态赋予春天,用语生动活泼、富有情趣,使人倍感落花之美而毫无凋零悲伤之感。另外,此词冠以“促拍”的曲调名,表明此曲节奏较快,与词轻快的笔调相谐。贪睡、爱玩,还有不画黛眉、不整花钿柳,缠着不准拆秋千等一系列细节,将一个娇憨俏皮的青春少女刻画得栩栩如生,如在目前,开闺情类作品别一生面,这也是对传统女性审美特征(窈窕淑女)的大胆突破和解构。
二、动几许、伤春怀抱
伤春悲秋,乃中国古代文人一种特有的情结。在一年四季中,春为岁首,一元复始,万象更新,格外引人兴致,触人情怀。多愁善感的词人们抓住了春季的细微变化,通过描写春景来抒发他们的内心情感。此外,中国古典诗词的“比兴”传统也影响了文人的创作,使历代文库充盈着大量的伤春之作。就整体而言,柳永伤春词中的情感内涵大致可分为三种:伤春惜时的惆怅,居家怨女的代言与伤生悲世的自叙。
(一)伤春惜时的惆怅
《文心雕龙·物色》云:“春秋代序,阴阳惨舒,物色之动,心亦摇焉。”中国文化讲究“天人合一”“天人感应”,在人与自然之间存在着一种内在的同构关系。这主要表现在生理与心理两方面。从柳永的咏春词中可以看出,自然的变化给柳永带来了“春困”“春睡”“春游倦”之类的生理变化,也触发了其“春愁”“伤春”“慵困春情绪”“自觉随春老”“看看春又老”等心理情绪。草木“春秋代序”,人也有了“美人迟暮”之感。一方面,由冬至春的季节变化使柳永“喜柔条于芳春”的同时,也触动了他内心对世事变化、年华流逝的感慨,“晴烟幂幂。渐东郊芳草,染成轻碧。野塘风暖,游鱼动触,冰澌微坼……似此光阴催逼。念浮生、不满百”(《尾犯》),“冻水消痕,晓风生暖,春满东郊道。迟迟淑景,烟和露润,偏染长堤芳草……追思往昔年少……别后暗负,光阴多少”(《古倾杯》),“景阑昼永,渐入清和气序。榆钱飘满闲阶,莲叶嫩生翠沼……少年风韵,自觉随春老”(《诉衷情近》),“繁红嫩翠。艳阳景,妆点神州明媚……少年时,忍把韶光轻弃”(《长寿乐》)。另一方面,暮春时节由盛及衰的颓败,引发了词人无奈的惜春之情,“飞絮”“落英”“落花”等意象,往往代表生命的短暂、惜春伤时的惆怅和对死亡的焦虑,也常常出现在柳永暮春词之中,“好梦狂随飞絮,闲愁浓胜香醪。不成雨暮与云朝,又是韶光过了”(《西江月》),“一夜狂风雨。花英坠、碎红无数。垂杨漫结黄金楼。尽春残、萦不住”(《归去来》)。在这些词句中,凝结着柳永对生命无常的感慨,蕴涵着对生命的珍惜与对人生意义的思考。
(二)居家怨女的代言
“春则女悲,秋则士悲”,传统伤春之作往往是“男子而作闺音”{8},以女性的身份、眼光和女性化的委婉笔触来抒发伤情。春天的柔性特征正与女性不谋而合,而男女情爱也特别具有温婉柔丽的审美内涵,再加上词体本身(指“本色”的婉约词)又具有某种程度的女性化倾向,因此唐宋伤春词作多以代言体的面目出现在读者面前。以《花间集》为例,咏春词中以女子口吻表达,表现“春恨”主题的作品达九成以上,并且几乎都呈现出突出的共通性与普泛化特征。有学者对《花间词》的意象运用作了详细的统计和分析,共得意象五百余类,而这些意象可以说几乎都是为营造闺阁氛围和情恋场景这两种互为关联的意境服务的。他们的创作动机往往不是出于抒发个人情感,而是针对广泛的受众着力传达最普泛、最一般的情感情绪。
但在柳永二十三首伤春词中,仅有八首为代言体。即使是代人立言,也与唐五代词有很大的不同。唐五代词中的女性皆是类型化、普遍化的典型,但柳永词中的女性却有着女性主体的自觉意识,对于她们的容貌姿態、言谈举止、期求愿望、思想性格,柳永皆代以抒写怀抱,是她们忠实的代言人。柳永善于捕捉女性的内心隐秘,且用通俗易懂而又富于深情的语言来表现缠绵悱侧的情感,韵味悠深,萦怀不绝,刻画得十分细腻真实。如《定风波》便是从市井女子的视角来描写她的相思之情:
自春来、惨绿愁红,芳心是事可可。日上花梢,莺穿柳带,犹压香衾卧。暖酥消、腻云,终日厌厌倦梳裹。无那。恨薄情一去,音书无个。 早知恁么,悔当初、不把雕鞍锁。向鸡窗,只与蛮笺象管,拘束教吟课。镇相随、莫抛躲,针线闲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阴虚过。{9}
同是表现思妇的闺怨,其他词人多采用含蓄委婉的笔触,轻写实而重写意,用语追求典雅工致,表现出一种士大夫式的文雅、精美的趣味,虽是闺怨和艳情,可是却写得“好色而不淫”“风流而蕴藉”,深深契合正统文人那一种“温柔敦厚”的审美嗜好。柳词却与之迥异,表现出一种市井风味,用词浅俗直白,情感发露,歌咏活生生的人和具体的心理活动、行为细节,着力于表现市民意识与对情欲的直接抒写,典型地体现了市民阶层那种“以真为美”“以俗为美”的审美嗜好。这首词中的女主人公有着“暖酥消、腻云”的容貌,使用“香衾”“雕鞍”“蛮笺象管”之类的起居物饰,具有深刻的平民性特征。词人用叙事手法描绘人物,以任情直露的笔法,运用大量口语、俚语,生动地书写了这名市井女子独守闺房而慵懒憔悴、终日思念的愁苦,并以率真而火热的口吻直抒女主人公对爱人又爱又怨的情感。其笔下敢爱敢恨的市井女子,与冯延巳笔下看“吹皱一池春水”、欧阳修笔下“泪眼问花花不语”的高门深院中温婉含蓄的上层女性自是不同。
(三)伤生悲世的自叙
相比于前代伤春怨别的闺阁怨女之言,柳词自我抒情的大量普及,则使伤春词由代言体顺利完成了向抒情体的转变。柳永进一步继承了韦庄、李煜抒情自我化和个性化的创作趋势,使伤春词增添了新的抒情人物形象——坎坷文人。在他的词作中,我们可以看到一个疲于人生羁旅而又无力解脱的苦难灵魂的情感流程,从功业无望的悲凉到淹留异地对佳人的刻骨相思,在拓展词境上自有其特殊贡献。所以王兆鹏先生说:“真正动摇了词世界由红粉佳人一统天下的格局的是‘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的柳永……柳永这一抒情人物的形象,展示出宋代下层文人士大夫的坎坷命运和失意苦闷的心态,成为词世界里抒情人物形象转换的枢纽。自此以后,失意的文人士大夫形象逐渐占据着词世界的半壁江山。”{10}
柳永生于奉儒守官之家,传统的儒家进取观念促使他不断离开心爱之人宦游求仕,但往昔爱情的甜蜜又让他恋恋不忘。他辗转于功名情结和浪子习性之间,人在市井而心存魏阙,身居官场而情系楚馆,内心充满了鱼和熊掌不可兼得的愁闷。在其咏春词中,多表现为羁旅行役与追忆旧欢、伤离惜别的糅合特色。“念名利、憔悴长萦绊。追往事、空惨愁颜。”(《戚氏》)柳词描写男女恋情有时有流于绮靡的弊病,而漂泊宦游的孤寂凄凉正好冲淡了这一倾向,使词臻于中和之美。在这类羁旅离情词中,柳永常常采用借景抒情的方式,《笛家弄》(花发西园)、《内家娇》(煦景朝生)、《洞仙歌》(乘兴)、《六幺令》(淡烟残照)以乐景始,以哀情终,以乐景衬哀情,而倍增凄婉。《临江仙引》(上国)“见岸花啼露,对堤柳愁烟”移情入景,使原本明媚的春景笼上了一层抹不去的伤感。柳永还善于将叙事性和异时性引入抒情性的词体中,铺陈刻画情事的发展过程,展现不同时空场景中人物的情感心绪,将人、事、景、情巧妙对接,使词人事对映,情景交融,出以自然,从而使情感的抒发臻于极致。如《引驾行》:
红尘紫陌,斜阳暮草长安道,是离人,断魂处,迢迢匹马西征。新晴。韶光明媚,轻烟淡薄和气暖,望花村。路隐映,摇鞭时过长亭。愁生。伤凤城仙子,别来千里重行行。又记得,临歧泪眼,湿莲脸盈盈。 消凝。花朝月夕,最苦冷落银屏。想媚容、耿耿无眠,屈指已算回程。相萦。空万般思忆,争如归去睹倾城。向绣帏、深处并枕,说如此牵情。{11}
起写当前春景触发游子的羁旅离情,下片设想对方独处之冷落与对主人公相思之浓烈。“相萦”以下,视角又回转到主人公自身,诉说自己的思念之情。最后“向绣帏、深处并枕,说如此牵情”则指向未来,想象归来后与凤城仙子相见时的情景。今—昔—未时空错综,层次却始终分明。又如《倾杯乐》(楼锁轻烟)于“算伊别来无绪,翠消红减,双带长抛掷”转入怀想,想象佳人因思念自己而形体消瘦、颜色憔悴,直笔与曲笔交错,虚实相生,使全词跌宕起伏,波澜多姿。
三、结语
柳永,是个迷恋情感的人。大自然生命的律动带来了生命的萌发生长,也激发了他对于生命的感应,对生命的珍惜。而美丽春景下的都市风光,亦深深吸引着浪子柳永,他以词笔为画笔,着力铺陈描摹都市风物、市井生活、社会风俗,有如一幅清明上河图,全面展现了那个时代的都市风貌。天性浪漫风流的柳永也把爱情作为生命精神的另一种激情放射,在与歌妓的交往中,在自然人性美中寻找生命的春天。然而,“一生惆悵情多少。月不长圆,春色易为老”(《梁州令》),个性才情与时代环境的矛盾对立,注定了他淹留于求仕而事业无成,求爱而情感无依的两难困境,内心充满伤生悲世之感。他求了一生,逃了一生,醒了一生,醉了一生,却终是“一生赢得是凄凉”(《少年游》)。
{1} 〔清〕王国维著,东篱子解译:《人间词话全鉴》,中国纺织出版社2016年版,第111页。
{2} 杨海明:《柳永——世俗词人的人生哲学和人生况味》,《阴山学刊(社会科学版)》1997年第4期。
{3}{5}{7}{9}{11} 〔宋〕柳永著,薛瑞生校注:《乐章集校注》,中华书局1994年版,第1页,第107页,第201页,第119页,第191页。
{4} 唐圭璋:《词话丛编》,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3585页。
{6} 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二一)》,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616页。
{8} 〔清〕田同之:《西圃词说·诗词之辨》,唐圭璋:《词话丛编》,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1449页。
{10} 王兆鹏:《唐宋词史论》,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5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