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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限的个体,无限的追寻

有限的个体,无限的追寻

林力力 王芳

摘 要:《城堡》中的主人公K.不断地想要接近给他以故乡感的城堡,竭力为自己寻求一个安稳的位置,可最终一切都是徒劳。卡夫卡用这种方式在《城堡》中构造了一种人类对自身存在合理性的寻求。性对个体所产生的诱惑,个体体能的有限性及其认知的局限,这些都在一定程度上阻碍人类对永恒的精神世界的追寻。

关键词:卡夫卡 《城堡》 个体追寻

弗朗茨·卡夫卡是20世纪欧洲最重要的小说家之一。《城堡》是其最后一部长篇小说,亦是其极具代表性的一部作品。自《城堡》面世以来,相关诠释汗牛充栋,诠释角度五花八门,有人从宗教层面进行解读,有人从哲学层面进行分析,有人从民族、政治层面进行解读,有人从社会学角度进行分析,更有各类繁多的文学文本分析。本文将《城堡》主题的界定为追寻,从K.的追寻行为切入,分析个体追求的有限性,谈谈其在追寻自身存在合理性过程中受到的层层阻碍。

在小说第一章,K.第一次看见城堡时,发现它越看越像一个小城镇,“K.一时想起自己的故乡小镇”,然而城堡中的塔却“在阳光下发出刺眼的反光……”{1}这一节带有明显象征色彩的描述提示我们,K.接近城堡的过程,既是返乡的过程,也是终极寻求的过程,是“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这一哲学终极之问的形象化展示。

“假定我们每一个人有限的尘世生命都是这时间永恒秩序的一部分,且相信他在这永恒秩序中有属于自己的合适位置,那会是怎样一种情况?需要一种联系使人达到那个恰好的位置。基督徒会说‘得到救赎,卡夫卡用的词是‘合理性证明”{2}。在卡夫卡的观念里,合理性证明靠的是人们在这世间的努力。专注于工作、生活的人,在还没意识到的时候便得到合理性证明,建立起他与外部世界的联系。小说中的K.努力地接近城堡,竭力为自己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却以失败告终,通过K.的追寻过程,卡夫卡将人类个体的种种有限性展现在我们面前。

一、性欲对终极寻求的阻碍

《圣经》中使徒约翰曾告诫男性要远离三种情欲,肉体的情欲便是其中之一。永不停止放纵享乐的渴求,会造成肉体的堕落,且永远得不到满足。这种陷入性欲诱惑中所产生的遗忘会切断人与世界之间的联系,而他所坚持的追求也将因此中断。正如卡夫卡笔记中所言:“女人是这个世界诱惑我们的手段,等到我们被诱惑了,我们就忘记了证明物。”{3}显然,在卡夫卡心中感官世界是虚幻的,甚至是邪恶的。人要不断地与这种虚幻的感官世界作斗争,来击败这些感觉,尤其是人的性欲来带的快感。

在《城堡》中,性欲对于K.追寻意志的阻碍,是最容易被我们直观感受到的。小说中K.有两次绝佳的机会可以接近城堡,第一次是在酒吧间,克拉姆就在那里,跟他只隔了一道门,只要推开门就可以见到克拉姆。可这时他却忘记了自己要靠近城堡的想法,与弗丽达在地上的一片脏污中激情缠绵,与弗丽达缠绵带来的感官刺激让K.无法自拔,就像一座无形的迷宫让他只能继续往前,越陷越深:“在这段时间里K.一直有种奇异的感觉,觉得自己迷了路四处游荡……在它那形形色色的荒诞无稽的诱惑面前,除了不停地走呀走,不断地继续迷途踟蹰之外别无选择。”(城,38-39)这是小说中K.唯一一次忘了自己是谁,显然,弗丽达让K.离开了自己的目标。《城堡》中K.接近城堡的欲望,可以看成是人类与不朽的本质建立联系的渴望,这种联系一旦建立,个体便找到了那个永恒秩序中属于自己的合适位置,获得了自身合理性证明。但是对性的沉迷却阻碍了这种寻找,K.在一种性的极度体验中忘记了自身的目标,显然这种体验在某种程度来说已经与他对城堡的寻求或者说自身合理性证明产生了矛盾。

这一情节可以从某一个层面上反映出卡夫卡自身对性的认识。卡夫卡曾说:“性是本能引发的一种疾病,性交是对在一起的幸福的惩罚。”{4}卡夫卡对性持如此悲观的看法,难怪他要将性视为人类追寻自我存在合理性途中的一大障碍。但是对于卡夫卡,任何问题都应该辩证地来看,弗丽达确实让K.离开了自己的目标,但是考虑到K.(某种程度上说K.即人类)永远无法达到永恒之境,因此,这短暂的极度体验就成了人在永恒寻求途中所能获得的些许慰藉,在某种程度来说已经构成了人对自身合理性证明或者说对城堡寻求的潜在质疑。

二、体能的有限性对终极寻求的阻碍

在《城堡》中,卡夫卡不仅思考了性欲对无限追寻的阻碍作用,还思考了个体体能对追寻的阻碍作用。体能是人们维持生命体征、从事日常劳作的能力,人类都是肉眼凡胎,体能是有限的,而当体能消耗过度,人就会疲劳,精神意志开始涣散,需要休息才能恢复。充足的体能是支撑K.靠近城堡、实现永恒追寻的必要条件,但从小说中的情节来看,体能显然成了K.接近城堡的巨大阻碍,在《城堡》中的六天多时间里,卡夫卡似乎在刻意试探个体体能的界限,体能的有限,使他又一次与城堡擦肩而过。

在《城堡》中,K.的作息和饮食就极不规律。第一天,K.在夜晚到达村子(城,3)。第二天,K.在吃了早饭后离开大桥酒店,中途在闯入拉塞曼家时睡了一会儿(城,12-13),晚上在贵宾酒店与弗丽达缠绵至天亮。第二天K.只吃了一顿饭,且唯一的休息就是那一次不留神的打盹。第三天K.在大桥酒店房间的床上躺了一天一夜,滴水未进。第四天是K.与弗丽达相处最為幸福融洽的一天,也是他这几天里作息最为正常的一天。这一天他把弗丽达给的香肠和面包当作午饭(城堡,87),并与她在学校教室里共进晚餐后共眠(城,112-113)。第五天也是被召见访问的前一天他完全没有任何的休息,在巴纳巴斯家与奥尔嘉交谈至凌晨,吃了点弗丽达拿来的残羹冷炙,在第六天凌晨四点误入比尔格房间而睡去。K.第二次接近城堡的绝佳机会就在这里:他误打误撞来到了官员们办公居住的酒店走廊,并进到了比格尔办公的房间,但是他却在比格尔的床边因过度疲劳睡着了(城,233-238)。

肉体的疲劳导致了精神上紧张。在村子里开始生活的第二天(第一天到达时已是夜晚),K.就强调自己因过度紧张而产生的精神上的疲惫:“他现在第一次感到真正的疲倦了……过度紧张的后果到底还是显现出来了……每认识一个人都增添一份倦意。……在他今天这种竞技状态下……”(城,10-11)除了刚到达酒店的那个夜晚和在大桥酒店房间里躺平的第三天,剩下的每一天里卡夫卡在对K.的心理描写中都夹杂着因精神紧绷而透露的倦意与疲惫。K.在不规律的生活中持续高强度的工作:企图自己接近城堡,蹲守克拉姆,与村长、酒店老板娘、巴纳巴斯一家、弗丽达、两个助手周旋谈判。同时他还要不断紧绷着神经防备着城堡,在至关重要的第五天,K.丝毫没有休息的间隙,这些不断累积的身体、精神上的疲劳最终达到了K.的极限,在最重要关头击垮了他。

与K.逐渐疲劳、倦怠对比,城堡似乎在以一种永不疲倦的方式运行。在K.到达的第一天晚上,给城堡打电话时,很快就有人接听给出回答,村长告诉K.,“那里总是一个电话接着一个电话”(城,65),城堡的官员、秘书们白天有自己的工作,为了半夜上访的百姓,夜间也在工作(城,217)。城堡就像一个无限的事物,不分白天夜晚,它一直在运行,永不停止。可是人不一样,人会疲劳,困顿。K.误入比尔格房间的时候,是他离自己的目标最近的时候,也是他体能达到极限的时刻。在极度疲惫的K.眼中,比格尔就像打扰他睡眠的东西一样,对他毫无吸引力甚至还让他感觉到一些厌烦。卡夫卡借比尔格的话道明了人类的这一缺陷:“人的体力是有一定限度的;可恰恰是这个限度在任何时候都能发挥重要的作用,这一点谁能左右得了?”(城,244)

明明體能不足,却执意用这种近乎自虐的方式试图与绝对世界建立联系,这种绝不妥协的姿态中似乎隐含着某种极端的自戕式的激情。K.在饥饿、疲劳、精神紧绷状态下的这种不断追寻,无形中带着卡夫卡自己在现实世界中摸索的影子。在他看来,在这个痛苦的、牢狱般的世界上,也许只有残酷地对待肉体才能使人类灵魂与更高的实在发生某种联系,在经受苦难中得到自身存在的合理性证明。

三、个体认知的局限

卡夫卡相信永恒的精神世界的存在,认为信仰它是人类生活的基础,他曾经撰写过这样一条格言:“若没有对某个不可毁灭的东西的持久信任,人就没法活下去,即使一直对信任本身以及不可毁灭的东西一无所知也没有关系。这种隐蔽的情形的可能表现之一是相信各人自己的上帝。”{5}但是,这一格言同时表明了这种信仰寻求的问题所在:上帝是“各人自己的”,那么如何确定“上帝”是“上帝”?这不是会走向极端的唯我论吗?

众所周知,《城堡》有一个引人注目的特点,那就是不确定性。小说一开篇,这种不确定性就显示出来了,K.真的是土地测量员吗?他被城堡录用了吗?第二天,K.遥望城堡,却发现它像故乡,但如此平凡的城堡却又如此神秘而遥不可及。不仅是城堡,小说中所有的人都笼罩在不确定性中。克拉姆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据说他到村里来的时候是一副样子,离开村子的时候又是一副样子……人们对他的身高、体态、胖瘦、胡子等都各有各的说法……这取决于观察者当时的心情、激动程度,取决于他们见到克拉姆时所抱的希望或失望的程度。”(城,159)弗丽达又是什么样的人?是一个迷人的女人(在K.最初看来),还是一个单纯、弱小、需要保护的小女孩(在客店老板娘看来)?是一个傲慢而不近人情的人(在奥尔加眼中),还是一个富有心计、诡计多端并不漂亮的老姑娘(在佩碧眼中)?《城堡》的不确定性是全方位的,卡夫卡通过严格的第三人物限制叙述,让人物均按照自己的欲望与诉求去行动、表达,众多人物的行动与话语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个众说纷纭、千差万别的城堡。

在卡夫卡看来,认识城堡是不可能的,“只有与之有关的那一方才可以真正去判断,但是因为相关,他们做不出判断。因此,世人没有任何判断的可能性,有的只是假象”{6}。K.渴望接近城堡,于是一切人际交往都带上了这种功利性目的,巴纳巴斯家潜意识里认为自己获罪于城堡,四处求取获得城堡原谅的方法而陷入死局,老板娘二十年如一日生活在克拉姆的阴影下……《城堡》写了众多的人物,这些人物都像K.一样,对城堡有着某种渴望与诉求,无一例外,他们都无法跳出自身的立场和诉求,因此他们也无法接近城堡,只能终生生活在对城堡的惦念之中。显然,个体认知的局限,是《城堡》不确定性的根源,也是K.和众多人物追寻无果的根本原因。

K.和弗丽达,那唯一让他忘记了自我的姑娘分开了,据马克斯·布洛德的后记所言,K.死于心力衰竭,死前仅获准在村中生活和工作,甚至没有得到合法居住的权利,虽然没有全然失败,但结局显然是悲观的。卡夫卡性格敏感纤弱,一生都敬畏权力,无论是作为一个保险公司的职员还是作为一个儿子,他一直都处于接受命令的位置上,从来没有反叛过。他对世界充满了恐惧与不安,面对权力时所产生的恐惧都转化成了自卑,《城堡》中K.的无果追寻,显然和他的这种性格有关。卡夫卡通过K.的失败,揭示了整个人类的现代困境,或许,以自身全部的有限性,去追寻无限的精神世界,这充满苦难的追寻本身,已经足以证明K.存在的合理性。

{1} 〔奥〕卡夫卡:《卡夫卡全集第3卷·城堡》,叶廷芳主编,赵蓉恒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15年版,第9页。本文所引均出自这个版本,为了行文简洁,后文所引细节与文本只随文注出页码,不再另行作注。

{2}{3}{5}{6} 〔英〕里奇·罗伯逊:《卡夫卡是谁》,胡宝平译,译林出版社2013年版,第132页,第129—130页,第133页,第129页。

{4} 〔英〕大卫·赞恩·梅罗伍兹、罗伯特·克拉姆:《视读卡夫卡》,孙文龙译,安徽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36页。

参考文献:

[1] 卡夫卡.卡夫卡全集第3卷·城堡[M].叶廷芳主编.赵蓉恒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5.

[2] 里奇·罗伯逊.卡夫卡是谁[M].胡宝平译.上海:译林出版社,2013.

[3] 大卫·赞恩·梅罗伍兹,罗伯特·克拉姆.视读卡夫卡[M].孙文龙译.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2009.

[4] 李恒威,盛晓明.认知的具身化[J].科学学研究,2006(24).

[5] 周何法.卡夫卡的自虐狂倾向及其触发原因[J].外国文学评论,200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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