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慧 王芳
摘要:《婚礼的成员》是卡森·麦卡勒斯创作的一部以青少年成长为主题的长篇小说。在小说中,多次出现“葡萄架”这一意象,“葡萄架”不仅仅是家园的象征,同时是生命春华秋实的象征。麦卡勒斯通过描绘弗兰淇的成长经历来展示人类从儿童世界跨入成人世界的心理变化,探讨人类之间具有的共通的人性,渴望爱与理解,向往解放和自由。
关键词:《婚礼的成员》 “葡萄架”意象 家园 生命
《婚礼的成员》是卡森·麦卡勒斯的代表作之一,是一部典型的“成长小说”。在《婚礼的成员》中麦卡勒斯综合运用了空间的转移、时间的流逝,以及环境的变化来表现人物内心的成长。小说的时间主要集中于弗兰淇前去参加哥哥婚礼的前三天,涉及的主要地点有弗兰淇家的厨房、后院、弗兰淇的房间,以及小镇的主街道和蓝月亮旅馆。在小说中,“葡萄架”这一意象先后出现十次之多,并且每一次的象征意义都随着弗兰淇所处的成长阶段发生相应变化。不同情境下“葡萄架”的不同象征意义也使得弗兰淇内心的世界更加丰富多彩,成长的轨迹更加深刻。
一、家园中的“葡萄架”
在文学史上,“葡萄园”作为“家园”的象征频繁地在文学作品中出现。《圣经》的很多章节中反复出现过“葡萄园”这一意象。在《旧约·创世记》中说:“人类在经历过大洪水之后,挪亚做起农夫来,栽了一个葡萄园。” a“葡萄园”里有可以供人果腹的葡萄,并且经过加工后,葡萄也可以被酿成葡萄酒,供人饮用。吃和喝是人类的最基本生活需求,所以《圣经》里的“葡萄园”具有家园的意味。在《婚礼的成员》中出现的“葡萄架”从地理位置上来看位于弗兰淇家后院厨房的旁边,厨房是提供人类吃和喝基本生活需求的场所,同时它也是家庭的象征。由此可以看出,小说中的“葡萄架”与《圣经》中的“葡萄园”之间具有隐蔽的联系,“葡萄架”在某种程度上具备了“葡萄园”所具有的家园意识。“弗兰淇在八月这个夏天以来,总是在厨房里闲待着。直到弗兰淇哥哥和嫂子回来前的那个下午,当其他十二岁的人还能在下面走来走去,做游戏,玩得很高兴。弗兰淇因为身高太高,已经不能像往常那样钻进葡萄架下面走来走去,她不得不像大人一样,只能在棚架外面溜达,采摘长在边缘的葡萄。” b
奥地利病理心理学家Mahler认为当婴儿与母亲建立起亲密的联系之后,会逐渐产生分离感,分离感一般包括以下几个阶段:分化——实践——和解——个体化巩固和客体永久性。个体心理学家Blos在Mahler有关“分离—个体化”的客体关系理论基础上将青少年时期视为第二个个体化的阶段(the second individuation),也就是青少年必须把自己的内化与父母分离,摆脱对父母的情感依赖;同时,他还区分了童年期分化经验和青少年期分化经验,认为心理分离成功与否可以决定个体成年时人格关系和社会关系的健康。弗兰淇就正处于想要将自己的内化与父母分离并且摆脱对其依赖的阶段,在现实中的具体表现就是想要逃离自己的小镇。
当以“葡萄架”为象征的家园难以像往常一样接纳和庇护弗兰淇的时候,她的内心开始感到了害怕,这也就是她自我分化感开始加强的过程。“她看着纠结的藤蔓,空气里有烂葡萄和尘土的气味。站在葡萄架边,暮色重重涌来,弗兰淇心中感到害怕。她不知道怕的是什么,但就是害怕。”(婚,8)“纠结的藤蔓”“烂葡萄”“尘土的气味”以及“重重的暮色”都加重了弗兰淇内心的焦虑和纠结。弗兰淇这时候感觉到自己内心深处对于不确定未来的担忧和迷茫,当她不再被传统家园所容纳时,她该何去何从?家园中“葡萄架”对她的拒绝正是迫使她开始成长的重要一步,因为她不再像往常一样被接受,她开始被迫成长去面对更加广阔和全新的世界。
当弗兰淇内心出走欲望逐渐增长的时候,“葡萄架”的存在也发生了相应的变化。在弗兰淇见过回家后的哥哥和新娘,并且收到来自哥哥的布娃娃礼物时的那个下午,“后院葡萄架的影子已经浓得化不开。一切凝滞不动。远处的某个地方传来口哨声,是一支唱不完的忧伤的八月之歌。每一分钟都很漫长”(婚,18)。“化不开的葡萄架的影子”预示着弗兰淇在见过哥哥和新娘之后,内心深处想要出走的欲望已经越来越浓烈,出走的力量越来越强烈。弗兰淇之所以想要出走,有两个极其重要的原因,一方面是因为青春期给了她想要探求外部世界的张力,她想要去世界上其他地方看雪,体验不一样的生活;另一方面是因为她自己个子太高而产生的“怪物感”的焦虑使得她迫切想要逃离,逃离到另一个全新的世界。两个原因相辅相成,使得出走的欲望不断在她体内聚集。小说中的第一部分中出现“葡萄架”这一意象的频率是最多的,第一部分最后一次出现“葡萄架”的场景预示着她出走的欲望已经达到顶峰。
当想要逃离却被限制,想要探寻两性关系却没有引路人之时,弗兰淇的成长受到了深深的阻碍。“在参加哥哥婚礼前的那个星期六的下午,道道阳光落向后院,似乎形成了一间以光束为栅的明亮而奇异的牢房。两棵绿油油的无花果树亭亭如盖,葡萄架迎着阳光,投下浓阴。”(婚,82)现实世界对于弗兰淇而言就是一座“明亮而奇异的牢房”,虽然这个牢房没有限制你的人身自由权,但是却会把你限定在某个地方,就像弗兰淇虽然有行走的自由,但是却被限制在小镇上,这是属于弗兰淇的“牢房”。在弗兰淇与贝丽尼斯的对话中,贝丽尼斯也有提及关于人无处不被限制的概念。在贝丽尼斯看来,她因为自身种族的原因在美国社会处处受限,这是属于她的“牢房”。当逃离不能被实现的时候,迫切需要在现实中寻求别的寄托。
二、“葡萄架”下的成长困惑
弗兰淇在生理上正处于青春发展期,生理上急骤变化,智力迅速发展,情绪和情感的内容以及形式日渐丰富。由于其社会地位的变化,社会活动性增强,弗兰淇对社会生活便显出越来越大的关注度。她开始不再拘泥于儿童时期那种仅仅对自己周围生活具体事物的关心,而是开始以极大的兴趣用来观察、思考和批判社会生活中的种种现象和问题,从小说中弗兰淇对战争以及婚礼的关心都可以看出来她希望从肉眼可见的事物中找到现象的本质,并且形成自己独特的观点。因此,处在成长阶段的弗兰淇对日复一日与贝丽尼斯和小约翰一起吃饭打牌的生活产生无聊感和空虚感是必然的,当对现实生活产生了无聊和空虚,并且难以找到宣泄口之时,“远方”就成了一个弗兰淇的全部希望。此外,随着青少年第二性征的出现和性机能的成熟,青少年的性心理发生一定变化。性心理指的是在性生理的基础之上,与性生理特征、性欲望、性行為有关的心灵状态和心理过程,也包括了与异性交往和婚恋的心理状态。处于青春期的弗兰淇最明显的变化就是性意识开始逐渐觉醒并且开始对性有一定的敏感度。这一点在她与士兵的交往、与贝丽尼斯的谈话中都可以窥见一斑。她怀着强烈的好奇心与来自蓝月亮旅馆的士兵一起约会,在约会的过程中慢慢懂得了以前所不知道的来自异性的性欲望的动机。当弗兰淇逐渐开始看清士兵真实的动机之时,弗兰淇也完成了自我性意识的觉醒。
“在弗兰淇哥哥和新娘出现之前,弗兰淇还和小约翰一起坐在葡萄架的阴凉里面谈论着圣诞节。”(婚,16)“八月葡萄架的阴凉”给人以舒适的感受,“圣诞节”则是全家团聚的象征。在弗兰淇哥哥和新娘出现之前,弗兰淇还是过着几乎像以前一样一成不变的生活,她和小约翰还有厨娘贝丽尼斯聊着重复的话语,无聊并且心不在焉地打着牌。直到哥哥和新娘的出现突然带给了她新的希望,使得她开始对除了自己生活之外的外部世界有了极大的向往。之前的弗兰淇是坐在葡萄架下讨论圣诞节的小女孩,她想要离开家园,出走到别处的愿望越来越浓烈。“夏天黑夜里的葡萄架凉爽宜人,她依旧还写剧本,虽然她已经高到无法在葡萄架下表演,而且戏服也全不合身了。此外,她写的剧本的所有内容都是一个与现实完全相反的世界,那是一个清凉的,充满雪的未知的远方。”(婚,41)处于青春期的弗兰淇通过自己所写的剧本来表达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她想要逃离她所处的现实世界,希望能够去一个与现实世界完全相反的地方,能够看到更多的未知的东西。当现实和理想发生冲突之时,弗兰淇的成长之路就会产生更多的困惑和不解。
无花果树是《圣经》中较早出现的一种植物。在《圣经·创世记》中,“亚当和夏娃在偷吃禁果之后,他们二人的眼睛就明亮了,才知道自己是赤身裸体,便拿无花果树的叶子,为自己编做裙子”c。“无花果树的叶子”在《圣经》中伴随着禁果以及人类最初的性意识而出现,在某种程度上暗示着人类对于两性关系的启蒙阶段。麦卡勒斯在写到弗兰淇第一次主动跟贝丽尼斯谈论爱情这个话题的时候,描写了两棵绿油油的无花果树,这两棵无花果树象征着弗兰淇内心最初性意识的觉醒。在弗兰淇“第一次出走”到小镇主街上的时候,她偶然遇到一个红头发的士兵,他象征的是来自未知远方的金钱与情欲的诱惑,他一出场就想要用钱买下弗兰淇一直以来喜欢的耍猴人的猴子,之后又对弗兰淇有生理上的兴趣,想要将其占为己有。弗兰淇一开始凭借自己以往的经历,看不清猜不透红头发士兵的真实意图,试图在脑海里找出背后的逻辑,但是总是以失败告终。在与红头发士兵第一次见过面之后的那个傍晚,天光里有浅浅的灰色,葡萄架和树慢慢阴沉下来。傍晚的声响里有一种含糊暧昧的光景(婚,113)。那是弗兰淇在“出走”前内心的惶恐和不安。
想要凭借婚礼的力量,最终“出走”的弗兰淇以失败告终。在婚礼上,大家询问她最多的就是她在学校读几年级了,在大人们的眼里她依旧还是个小孩子。她带好了行李箱,准备跟哥哥以及新娘一起离开,但是被她父亲和另外某个人合力拉开。第一次真正意义上想要凭借婚礼“出走”的计划以失败告终,于是她开始第二次出走计划,企图凭借一己之力离开小镇去追求梦想。在她蹑手蹑脚准备离家出走时,灯泡前后摆动,投到葡萄架上和黑暗庭院里的金黄色光影也摇摆不定(婚,154) 。“摇摆不定”的“金黄色光影”意味着她“出走”梦想的岌岌可危和她内心以及命运的摇摆不定。正是她的第二次“出走”计划让她感受到了凭借一己之力在世界上闯荡的无助感和孤独感。在黑暗中孤独地行走开始使得她怀念有人陪伴的感受,开始害怕孤身一人闯荡世界。当她经历过极度的恐惧,回到蓝月亮旅馆并且见到警察之时,她放弃了之前独自一人“出走”的计划。
三、“葡萄架”背后生命的春华秋实
麦卡勒斯在描写“葡萄架”这一意象之时总是将其与“暮色”以及“暗影”联系在一起。古往今来,太阳在天空中的移动暗示着时间的流逝,人们也常常将其与生命和成长联系在一起。“暗影”所指代的是一种投射,一种物体在光的作用下投射到另外一个物体表面的现象。弗兰淇是在一个夏季星期四下午的暮色之中开始感到害怕,浓浓的暗影在她的心上投下了浓浓的担忧的影子。在她一步一步自我成长和觉醒的过程之中,以“太阳”为载体的生命本身的时光一直见证着她内心的变化。当她和贝丽尼斯谈论完爱情这个话题之时,她陷入了思考之中。“院子里空余一个葡萄架和一轮旋转的太阳”(婚,98)。此时旋转的太阳就意味着太阳在天空中不断地移动,属于弗兰淇的时光也在眼前不断地流逝。此外,麦卡勒斯还寥寥数笔提及了“葡萄架”下的烂葡萄以及在遭受风霜之后寥寥几片的葡萄树叶子,这两者都是属于“葡萄架”下经历过时光摧残的原本是完好无缺的有机生命体。烂葡萄在最初是有生命的葡萄,葡萄树叶子原来也是和葡萄树有机结合在一起的一部分,不幸的是,它们在经历过时光和外界环境的摧残之后都变了样。小说中饱受大自然摧残的不仅仅是烂葡萄和葡萄树的叶子,还有人类脆弱的生命。弗兰淇的表弟小约翰就是在生命之花还没有完全绽放的时候意外被疾病夺走了生命;贝丽尼斯的第一任丈夫鲁迪也在人生最开心之时突然接收到了死神的召唤;查尔斯大叔在生命逐渐自然走到尽头的时候离开了人世间。人的生命就像葡萄树上的葡萄一样,有的人可以幸运地经历发芽、开花和结果;有的人则不那么幸运,她可能在发芽、开花和结果的任何一个环节出错,于是生命便走到了尽头。出错的原因多种多样,但是出错的结局都是一样的,那就是失去生命,失去活在这世界上的机会。
“暗影”在小说中除了表示物体投射现象之外,还暗示了弗兰淇作为个体所独自面对的难以向他人诉说的心灵感受。当弗兰淇因为所处成长阶段的原因要与他人产生分离时,她的孤独感便随之而来。因为与小约翰所处成长阶段的不同,弗兰淇想要与之讨论少女成长的烦恼以失败告终;因为与贝丽尼斯所处的社会阶层不同,弗兰淇想要与之讨论自我认知以失败告终;因为与父亲所处的立场不同,弗兰淇想要加入婚礼也最终不被父亲支持并且以失败告终。弗兰淇在第二次出走之时因为太害怕一个人自身闯荡世界的孤独感,曾经想过要回头去找蓝月亮旅馆的士兵,这都说明她内心有着渴望与他人建立亲密感并且摆脱孤独感的想法。小说结尾与弗兰淇同处于青春期少女玛丽的出现给弗兰淇的青春期带来了与“暗影”相对应的“光明”。她们处在相同的成长阶段,有着类似的环游世界的梦想,这两点就已经足够冲淡弗兰淇内心的孤独感。
虽然生命是无常的,但是春去秋来,人类社会会有新的生命的诞生,生活依旧要继续下去。弗兰淇在“出走”失败以及小约翰的死亡之后,并没有对生活失去全部的信心,她开始结交新的朋友,找到适合自己的小团体,不再去“怪物屋”里看各种各样的怪物,而是与新的朋友一起制定环游世界的计划,越发从容不迫地走进成人的世界,完成从儿童世界到成人世界的转变,实现自己人生阶段的新跨越。
《婚礼的成员》讲述了美国南方小镇少女弗兰淇孤独的成长故事,麦卡勒斯所要描写的不仅仅是弗兰淇单个人的成长,同时这也是同属于世界上万千少女的成长故事。在这成长的过程中,会有希望冲破家园的渴望,会有离家出走前期的害怕,会有离开家园的困惑和思考,还会有对于生命本身的思考和和解。
a《圣经·创世记》,中国基督教协会1995年版,第14页。
b 〔美〕卡森·麦卡勒斯:《婚礼的成员》,周玉军译,上海三联书店2005年版,第8页。本文所引均出自这个版本,为了行文简洁,后文所引细节与文本只随文注出页码,不再另行作注。
c《圣经·创世记》,中国基督教协会1995年版,第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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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曹慧,绍兴文理学院人文学院研究生;王芳,绍兴文理学院人文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荷马史诗研究和英国小说研究。
编辑:赵红玉E-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