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安琪诗歌深刻描写女性在男权审美之镜像阶段下的自我分裂,与用后现代语言对镜像自我解构以及超越性别的女性价值实现过程,诠释对女性主义的新认识,推动女性对真正自我认知,引导女性走出激进的反男性泥潭。诗歌中超越性别的写作方式,对女性诗歌走向探索人类终极命运的道路以及建构起新女性诗歌体系有着方向性的指导。
关键词:安琪 自我镜像 解构 超性别
安琪毫不避讳承认自己是一位女性主义者,以杜拉斯为偶像,并不遗余力传播、发展女性主义。她的诗歌之路是一部女性意识的历史发展过程,涵盖女性意识对男性审美镜像伪自我的焦虑、解构以及对性别意识超越,并且成功走出激进女性主义困境,构建女性主义新方向。她在诗歌中不仅建构真正的女性自我主体意识,而且践行女性写作超越性别意识关怀人类的生存现状,探讨女性写作与女性主义的发展方向,建立女性独特言说方式的诗歌体系。
一、缘起:镜像自我的分裂与焦虑
“一个尚处于婴儿阶段的孩子,举步趔趄,仰仗母怀,却兴奋地将镜中影像归属于自己”a的自我认同时期就是拉康提出的自我镜像阶段。拉康认为六到十八个月大的孩子能通过镜像映射找到自我,并诞生自我主体意识,镜像阶段对人类自我建构发挥着巨大作用。女性自我塑造以及性格气质形成与镜像“他者”存在密切关系,因此可以把女性受“他者”所影响形成自我的阶段称为女性镜像阶段。女性在镜像阶段受社会文化氛围、日常生活接触个体等“他者”影响下,逐渐按照规约塑造自我,有意或无意地模仿或扮演,最终被“合谋”成传统女性。安琪早期诗歌有着浓郁的镜像小女人式自恋,在漳州潮湿的闺阁中自怨自艾表达时间消失、青春易逝、红颜易老、爱情失意等主题,是风格明媚、典型的闺秀代表。
但“镜子阶段是场悲剧,它的内在冲劲从不足匮缺奔向预见先定——对于受空间确认诱惑的主体来说,它策动了从身体残缺形象到我们称之为整体的矫形形式的种种狂想——直到建立起异化着的个体的强固框架”b,亦即镜像式“他者”形象有预见先定地诱惑主体,使主体内化认同“他者”为“自我”。这实际上是一种“他者”“侵凌”下残缺的“伪自我”,但却被误认为自我。因此,女性镜像阶段中的自我一直被按照男性审美塑造,在支离破碎的主体异化镜像下自我是残缺的,女性很快陷入对“自我”验证与解构的无限循环中。自我镜像受到男权文化体系“他者”影响的认同危机与内在主体意识萌发造成自我分裂与焦虑,这种在不同“他者”对象“侵凌”下的自我呈现不同形态,安琪经常描写镜像前“自我”的不确定性,她多次写道:“这个人/在镜子中换了一种肤色就以为换了一个人”(《一群鱼游过你,你就不是你》)、“内装修和外装修谁更重要/前勒口后勒口/设计与反设计,天哪,我的女心理医生出了性心理问题”(《女心理医生的心理问题》),都呈现镜像“伪自我”造成主体失我的焦虑与不解。安琪诗歌呈现女性敏感之下特有的神经性分裂与焦虑,这带有神经性质的症候是个体觉察内在自我受到某种威胁而产生的自我保护机能表现。作者把神经性症候倾泻到文学中,抒发内在意识的压抑,剥离一切“他者”设计与修饰。镜像“伪自我”在“他者”影响下具有异化、分裂的不稳定性,让安琪探索着一条新女性主义之路,重构女性自我意识与身份。
在分裂与焦虑中,自我发生裂变,使安琪对传统女性化自我进行反思并试图在分裂中找到“自我”统一认定。安琪诗中经常分裂为两个“自我”,表现主体间性矛盾斗争,分裂的自我想象与自我意识又明确地制造着主体不确定性,如“我要在她破门而进时把你的澡洗完/把自己交给你——/就是这样”(《梦,洗澡》)、“我提前把腿收回被里/除了你我哪儿也不去/而你如此小心/租了一个梦供我使用/供我把身体放了进去”(《今夜无眠》)、“你用一个没有难度的词语陷害我/我的赌徒/你坐在我身边像赌徒眼里的赌徒”(《赌徒》)、“因为我不是你遇到的所有所有人的总和/我们先同房再同床然后才认识”(《我不说了》)等,都体现了诗人分裂的矛盾。“我”“你”是主体分裂情况下残缺的精神呈现方式,但在失我分裂中安琪打碎以母亲为代表的第一重迷镜,褪去以母亲的“他者”影响。“我”“你”双重角色出现,证明个体开始建立自我防御体系抵挡“他者”“侵凌”,并有意识为内在真正自我提供成长养分。双重角色出现对自我发展有着决定性作用,因而安琪采用“我”“你”二者互塑对话这种主动、积极、有效的解构方式,力使内在自我真正回归。内在自我与镜像自我不可遏制的冲突,使安琪诗歌总是刻画一个挣扎分裂的自我形象,《在临淄——给自己》《一天一夜》《单面女人的孤独之牙》《戒色生涯》《药片喧嚣》《失眠惯犯》《内自我》《我觉得你今天不能再写了》《一个异性恋者对同性恋的渴望》等诗都以女性特有的敏感捕捉内在自我与镜像自我的异化与分裂,也可以说这是镜像自我脆弱化以及被解构的开始。镜像自我分裂与焦虑是安琪解构的缘起,先让“自我”分裂并相互斗争磨合,最后达到“变”的同一认定。
二、解构:彰显女性的语言飞扬
镜中幻想不确定性让安琪纠结焦虑,对镜像自我主体进行新一轮解构。语言是“他者”对镜像自我奴役控制的话语权力表现,同时也是自我从抽象概念走向现实的障碍,“主体只有在其语言的主体间性的连续中才得到满足,而主体的历史正是构成在这语言中”c,亦即语言是主体自我真正开端与独立的标志,所以建立女性话语体系是反男权镜像凝视与建构女性自我身份认同的必要条件。因此安琪一改往常阴性、细腻、敏感、隐晦的语言特质,用后现代反叛式焦虑与纠结对语言进行重新拆解组合,摆脱男性凝视下镜像“伪自我”,表达着女性幽秘不可言说之境。她组建独特的女性诗歌语言体系,从语言中找寻自我身份认同的秘境与性别意识的自觉。
安琪颠覆传统话语方式,将语言固有的搭配打碎再进行有机组合,重新建立语言的能指与所指。在诗歌《麻辣烫》《哆来咪》中诗人改变了“麻辣烫”与“哆来咪”词语的本身能指,把它们分别分裂为“麻”“辣””“烫”、“麻辣烫”、“哆”“来”“咪”、“哆来咪”四个无意义组合,但作者赋予每一个部分以独立能指,“麻”是身体骨头拆散在血水中翻滚,“辣”是闭上眼的假寐,“烫”是哈姆雷特命题中的自我质疑,“麻辣烫”则是因走到时代最底层而变得思想丰满,等等。言语“在女主婚人的独裁下,语词与语词进行着一场惊心动魄的婚配”d,不断拼贴、变形、陌生化,使语言与意象有着新奇的组合,具有鲜明的去中心式反传统特色。比如《明天将会出现什么样的词》中“词”与爱人的新奇混搭,从“剪刀与牙签构成的角度”间离生活的奇怪能指组合中漫不经意地牵出“正像你我此时此刻分居”的所指状态。语言节奏被拆解式地“去中心化”和无意义地不断“拉扯”,“表现出对‘伟大的叙述或‘元叙述的不信任,其表现的特征是无选择技法、无中心意义,完整的乃至‘精神分裂式的结构”e,使语言本身能指异化与所指陌生化,看似不合常规的语言组合却是安琪诗歌对镜像自我解构。同时安琪用不同于传统语法句调的方式,以一种近乎打碟的重复、连续、急促式后现代话语对“伪自我”解构,抒发着内心焦急反叛“脑再快些手再快些爱再快些性也再/快些/快些快些再快些快些/我的杜拉斯亲爱的杜/拉斯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像杜拉斯一样生活》)、“天亮了你来了天不亮了你走了天亮天/不亮天天天天亮天不亮/你来了你走了来来走走走来了又走了”(《天不亮就分手》)、“昨天。/今天。/大雨两天。/读书。/读《读书》。/越读越输。/索性上网。/找赌徒。/你是女赌徒,我是男赌徒。/指鹿为马。/指马为鹿”(《大雨两天》),这些看似无意义的撕裂式非诗言语倾吐映衬着诗人走出对男权之镜下自我迷思的决心,用含有现时现场性的言语语调拒绝曲意迎合和主体自恋,也“通過语调的转变、词语的组合,以及‘言辞小疵表达”f退化式非诗言语的自我情感宣泄来解构业已形成的自我幻象,张扬女性的性别呐喊。
安琪诗歌语言能指与所指的先锋性、探索性以及后现代女性言语体系的建构,突破镜像“由语言和言说话语构成的象征性的‘他者g壁垒,直击心灵,抵达灵魂的至远之境,重新对女性自我进行本质性的思考。撕裂式呐喊与后现代拒绝服从的酷拽腔调“意味着长达十几年之久的写作意识的淡出,意味着新一轮的性别写作惯性的进一步排除,在地平线上另一端露出异样的综合写作平台”h。安琪用后现代碎片化式的叙述,实现了言语与自我的统一,颠覆男性话语体系,突破女性书写的藩篱,在语言中建构自我飞扬的领地。
二、超越:越过性别的人文写作
安琪走出镜像主体异化分裂迷思,用语词去主体式的重新组合来解构镜像自我,走上超性别写作道路,这是女性自我质的飞跃。女性写作如果一味地局限于强调性别差异以及男女性之间的地位就会导致女性写作日益狭隘,因此女性主义写作的长足发展就必须摒除性别拘束,深入生活体验,书写人类普遍问题。女性主义者西蒙·波娃曾客观理性地提出:“目前还有很多其他问题比女人问题更为迫切重要”i,女性更好的将来不是在无休止的斗争中获得,而应该是“坚持只有在大众的利益为前提后”j,每个女性的个人利益才有所保障。国内女性意识觉醒并开始书写女性性别身份是以五四时期冰心、庐隐、陈衡哲、凌淑华、丁玲、石评梅为代表,到朦胧诗时期以舒婷为代表对五四女性意识的继承,再到20世纪八九十年代以唐亚平、伊蕾、翟永明为代表的下半身写作与黑色旋风激烈的反男权。20世纪八九十年代激进思潮造成女性意识片面化与极端化,从而陷入瓶颈期。以安琪为代表的中间代诗人以女性超性别意识带领女性主义走出片面反男权的瓶颈期。
文学亦是人学,是着眼于人类普遍情感抒发与关怀人类生存与精神的,因此女性写作也应超越描写性别斗争以及女性身体的题材局限。女性超性别意识是指女性在确立自我性别主体前提下,超越性别局限,以女性特有的敏感细腻及其言说方式关注人类普遍生命本质与生存处境,探讨人的价值尊严和人类命运在社会历史中的呈现状态。安琪用言语解构自我镜像,建立女性话语权力体系,进入超性别话语书写。她认为人类最终归属与生为男性或女性是无关的,人终将在生死、贫富、疾病灾难中领悟生命的奥秘,体会到存在的至理,“明确了我们的终端身份”(《终端身份》)。在明确了女性的终端身份后,安琪终于不再怀恨而是将心中的爱融入诗歌中,以诗歌穿越生存表象而直抵人类生存本真,决心“从明天起要写光明的诗”,书写人类内心潜藏的幽秘情感,去往人类情感共鸣的至境;心怀人性至善,走出片面自我意识,超越性别牢笼。
从福建到漂泊北京,离乡陷入孤独之境,对故乡深情呼唤的无可奈何、异乡漂泊无依的情感让安琪体验到人类灵魂最幽秘处。在孤独的“极地之境”中,在小情绪、小感触下自我净化超越,并在其中升华,越过女性特有的敏感细腻的生命体验,用悲悯情感书写人类不幸遭遇,对世界满怀关切与怜悯。安琪在其诗中频繁传达她对世界的爱与怜悯,如“每次的恐怖袭击/都使我心情沉重/譬如今天/尼斯被卡车碾压/法国又遭重创/八十多条性命/横陈主干道/想想不寒而栗”(《尼斯恐怖袭击之后》)、“无论是大乳房还是小乳房/都是哺育全人类的好乳房”(《大乳房小乳房都是哺育全人类的好乳房》)、“我被死后的世界收留/我被换上白色衬衫,和一群陌生人在一起/我们握手/拥抱”(《史前人类对死后世界的想象》)等,都体现了安琪对世界的悲悯。同时安琪对人类的终极关怀还体现在对底层人生存状态与生命个体遭遇的关注,揭露他们的生存困境,并给予社会弱势群体祝福。她对自然灾难下不幸的农民表达深切的同情:“地都被河流吞没了/河流都被阳光晒干了/绝对一粒粮食都没有”(《绝对一粒粮食都没有》),对社会贫富差距悬殊下底层人生存困境的关注:“一瓶大可乐瓶子大概可以装进一家四口人/到天津的行程大概可以/装进他酸疼的脖颈”(《答案大概》),希望淳朴农民能够在自然的馈赠下致富并过上好生活:“他们用每票二十五元的价格为长城表明身份/他们善良,截至目前。/他们有望致富/祝福他们”(《水长城》),对时代更替下小人物沉浮起落的同情:“看见旧事物:杂耍艺人/小吃老北京/看见旧时光:王朝更替/多少兴亡事”《在天桥的下午》。安琪对生活现实、社会人生、平常人生活状况的关怀已经超越女性狭隘性别意识,以一个心怀天下关注民间疾苦的超性别诗人角色出现,这种“第三性视角”或者说是“双性同体”的超越女性闺怨式写作,上升到人文关怀的人性高度,为女性诗歌的长足发展灌注了生命力。正如戴锦华所说的“所谓文学话语是一种超越性别的中性话语,是一种关于真理的话语”,而女性,文学话语也不例外,女性写作或女性终极价值是在现实世界中深度开发内在自我,以女性独特情感书写方式描绘人生奥妙,探索宇宙真理,表达对人类的普遍关注。
结 语
安琪自我镜像解构以及超越之路并不是独立行进的,而是在相互交替中前进,这也体现了安琪对女性主义与女性写作的不断探索。在男性中心话语镜像下自我主体异化分裂的情况下,安琪对伪自我进行解构并建立女性独特的言语系统,成功建构起女性超性别的性别意识,启迪女性作者只有剥离镜像自我迷恋并超越性别障碍才能真正在男权文化的夹缝中创造出一片和谐合理的女性写作生态环境。
acf〔法〕拉康:《拉康选集》,褚孝泉译,上海三联书
店2001年版,第90页,第93页,第268页,第262页。
d陈仲义:《纸蝶翻飞于漩涡中——论安琪的意识流诗写》http://blog.sina.com.cn/s/blog_48c557e201009bx4.html.2008-4-23.
e康城:《语言的白色部分》,http://blog.sina.com.cn/s/blog_48c557e20100ayrk.html.2008-9-1.
g张一兵:《不可能的存在之真——拉康哲学映像》,商务印书馆2006年版,第282页。
h陈仲义:《中间代的异数——安琪诗论》,《职大学报》2004年第3期。
ij〔法〕西蒙·波娃:《第二性——女人》,桑竹影、南珊
译, 湖南文艺出版社1986年版,第16页,第17页。
作者:韦容钊,广西师范学院文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學2016级硕士研究生。
编辑:张晴E-mail: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