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 源
关键词:后现代性现代性继承与超越
摘要:后现代作品不是完全脱离“现代性”,而是在此基础之上更加彻底地批判现实,颠覆传统。《白雪公主后传》中的保尔和《普鲁弗洛克的情歌》中的普鲁弗洛克都是“反英雄”,面对心仪的对象有着相同的犹豫和心理困境,然而他们最终采取了迥然不同的处理方式。通过对这两个人物形象的对比分析,指出“后现代性”对现实的批判和对文学传统的颠覆比“现代性”更彻底,对传统意义上的“时间”的突破更坚决;在“后现代性”反叛传统的同时,实际上创造了新的文学传统。
一、“后现代性”对“现代性”的继承与超越
“后现代性”(post-modemism)和“现代性”(modernity)的关系一直是学界争论不休的问题。一般来讲,学者们认为18世纪启蒙运动是现代社会和时代开始的标志。培根、牛顿、笛卡儿、康德、洛克等人都坚持理性救世的观点。理性批判、自由创造可以说是“现代性”的核心(张世英,43)。而工业化、城市化进程的加速和一战、二战的相继出现,使人们开始怀疑这种过于理性的思维方式。因此学界有说将二战的结束作为划分“后现代”和“现代”的界限。“后现代性”认为过于理性的批判抹煞了人的“主体性”,反而限制了人的自由创作的范围。其实,“现代性”要实现自身,必须对现实进行彻底的批判,而不难看出,这正是“后现代性”的任务。所以,“后现代性”早就孕育在“现代性”之中,只不过它要求把对现实的批判进行得更加彻底而已。后现代主义思想家利奥塔说:“一部作品只有当其首先成为后现代的,它才能成为现代的。按照这种理解,后现代主义不是现代主义的消亡,而是现代主义的萌生,而且是不断持续发展的现代主义。”(Lyotard,278)后现代主义以彻底批判为特征,其终极目标是实现个人自由,而这也正是笛卡儿“怀疑一切”、对一切进行理性批判所要达到的目标。由此可见,“后现代性”和“现代性”是殊途同归的,而“后现代性”则是对“现代性”的批判继承与超越,二者之间的纽带关系是不能割裂的。在批判现实和颠覆传统方面,“后现代性”比“现代性”更加坚决、彻底。
二、保尔和普鲁弗洛克的共同点,
1类似的困境和犹豫被誉为现代主义大师的艾略特(TS.Eliot)在1911年创作了《普鲁弗洛克的情歌》(以下简称《情歌》)。在该诗中,他运用现代主义技巧捕摹了一个虽想和女性调情却又碍于自己的年老和性无能而未有任何举动的中年男子内心的矛盾和挣扎,反映了现代人的精神困境。庞德认为:在这首诗中,艾略特已经使自己现代化了(张子清,121)。而在后现代文学大师巴塞尔姆(Donald Barthelme)的《白血公主后传》里,我们似乎看到了另一个普鲁弗洛克,他就是那位令白血公主大失所望的王子——保尔。《白雪公主后传》通过对格林童话的戏仿,给白雪公主、王子和七个小矮人赋予现代身份,给读者提供了一组荒诞、离奇却又十分生动的西方现代生活片段。其中的王子保尔面临着和普鲁弗洛克类似的问题——该不该像普鲁弗洛克所说的那样“放肆”(presume)呢?就是该不该向自己喜欢的女性(白雪公主)表白呢?是顺着白血公主黑如乌檀的长发爬上去,还是乖乖地走开,安心去做他的修士?他内心的挣扎亦如普鲁弗洛克一样痛苦。所以,当他坐在淋浴盆里,回忆路上见到的白雪公主黑如乌檀的长发,他虽然承认头发很美(“头发十分漂亮,我知道”,“这种质地,如此纤细的黑色长发并不多见”),但又觉得异常紧张,觉得爬上去看看拥有这头黑发的姑娘长什么样是一种义务而非自己的意愿。此时电话铃响起,但保尔却不去接,觉得这样他就“安全了,暂时无忧”。到底是他对自己不自信,还是害怕承担某种责任?抑或是害怕爱情的来临?但无论如何,保尔的心里非常矛盾,一方面是对白雪公主的无限欲念和遐想,另一方面是贪图安逸的现状,至少“暂时无忧”。专门研究巴塞尔姆的学者路易斯·戈顿认为,巴塞尔姆小说中的现代人“是爱略特笔下‘空心人和‘荒原人的后代,被掏空了真正的感觉后,又塞满了既定口号”(虞建华,9)。在《白雪公主后传》中,我们找到了“普鲁弗洛克”的后代“保尔”。他同样是一个空虚、寂寞,并且陷入两难境地的现代人。
2都是“反英雄”
普鲁弗洛克被艾略特塑造成一个“反英雄”(an—ti—hem)形象。在诗中,普鲁弗洛克说:“不,我不是哈姆雷特王子,也不想成为,我只是一个侍从……我老了……我老了……”(第107~116行)。他虽然有哈姆雷特式的犹豫,却觉得远远不如哈姆雷特,而只不过是一个小丑(Fool)罢了。自卑、自闭,缺乏行动力和坚强的决心,他不可能像哈姆雷特王子一样替父报仇雪恨,而只会一声不响地消失在平庸的世界里。
在《白雪公主后传》中,保尔也并非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王子。他除了有白雪公主所崇尚的“高贵血统”外,其他一无所有。他“没有一点值得让人等待的品质,根本无法完成期待他完成的历史角色”,而是最后“遁世进了修道院”。这本身是对“王子”这一身份和血统的反讽。所以,白血公主对他很失望,她说:“原以为他在某个时候会褪下那层湿漉漉的绿黄的斑点的皮膜,重新现身,沐浴在王子气度百道金光闪闪的色泽中。但他纯粹是只青蛙。”(巴塞尔姆,140)在对童话的戏仿中,巴塞尔姆在他的后现代文本里塑造了一个类似于艾略特笔下的“普鲁弗洛克”的“反英雄”形象,一个完全令公主失望的“青蛙”王子。
三、保尔对普鲁弗洛克的超越
1普鲁弗洛克的“犹豫”和保尔的“行动”在陷入两难境地时,普鲁弗洛克瞻前顾后,犹豫不决。一会儿寂寞难耐,一会儿看看自己空空的裤管,觉得老之将至,要是出现在女人们面前,人家肯定会嘲笑他“那个秃顶”,他觉得“那些美人鱼也不会向着我歌唱”。因而,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做一些白日梦,有一些性幻想,却没有一点点实际行动。相比之下,保尔虽然也深受煎熬,但他并非纹丝不动。和普鲁弗洛克不一样,保尔是个直率的人,“一支笔直的箭”,且“精力充沛”,他不仅敢于在窗下偷看白雪公主黑如乌檀的长发和赤裸的上身,他还在白雪公主家外面挖了一个大洞,并且还具有“高超的技术知识”,把电线与狗连上,从而窥探白雪公主的一举一动。更重要的是,保尔竟然替白雪公主喝下毒酒而身亡。这样的勇气远非普鲁弗洛克所能企及。保尔对白雪公主的欲念不仅仅停留在思想层面,而已经付诸实际行动,这可以说是他对前人普鲁弗洛克的一种超越。这也是“后现代”作品对“现代性”的一种超越:“现代性”只停留在揭露现实,而“后现代性”则要改变现实,并且它强调不能只停留在理性的批判层面。而应该彻底地打破现实,付诸行动。虽然在时间上“后现代”出现在“后”,但在思想水平上,“后现代”反而比现代性更“超前”。这也是为什么利奥塔会说一部作品只有当其首先成为后现代的,它才能成为现
代的。
2普鲁弗洛克是“反英雄”式的“小丑”,保尔却什么都不是
正如上文所言,普鲁弗洛克和保尔都被相应地塑造成“反英雄”形象。事实上,保尔还算不上真正的“反英雄”。《白雪公主后传》是对格林童话的戏仿。巴塞尔姆“敏锐地注意到了大众文化的麻痹作用”(虞建华,3),因而,在这部小说中,他彻底粉碎了人们对“王子与公主”童话的美好向往。白雪公主和王子身上的光环已经完全褪去,事情已不像读者所期待的那样展开。巴塞尔姆重新设定了人物的身份和故事的走向。让我们看看保尔,这个所谓的王子:他除了遗传了父亲“高贵的血统”外,没有一点王子的气度,也根本完成不了历史赋予他的任何使命,因而令白雪公主失望至极,觉得他永远不可能从“青蛙”变成“王子”。这仿佛是在劝诫读者:不要再对这种事情抱有幻想了,现实世界中是不可能有王子出现的。格林童话中的王子是个顶天立地、敢作敢为的英雄,而《白雪公主后传》中的保尔充其量只是一个遁世进了修道院的猥琐的观淫癖患者。这一身份可以说是对格林童话的完全颠覆。因为身份的颠覆而带来行动上的不可思议。童话中的结局是王子给了公主深深的一吻,而后公主苏醒,从而与王子过上甜蜜幸福的生活。而后现代文本却与之毫不搭边:白雪公主不爱保尔,她喜欢的不是他这个人,而是他的血统,是“那个抽象的概念”(巴塞尔姆,150)。保尔莫名其妙地替白雪公主喝下了毒酒,倒地身亡,这不仅让白血公主手足无措,而且使她彻底失望:没有人再来拯救她了。因为没有人对她抛出头发的主动行为作出反应,说明“美国人无法或者不能看到自己身上的王侯气度”,甚至连“当代人中最具王侯气度”的保尔也没有任何反应(巴塞尔姆,116)。保尔的死对拯救白雪公主其实没有任何意义,他不但没能把她带出厌烦的七个小矮人的寓所,更没法给她幸福快乐的生活和性的满足,反而使她陷入绝望的境地。《白雪公主后传》这个后现代寓言通过彻底地颠覆文学传统,推翻预制的大众文学形象,所揭示的主题是:无论你怎样努力与渴望,你最终都会以失望和失败而告终;整个世界陷于无道德、无逻辑、无目标、无意义的状态。所以,普鲁弗洛克可以被称为是“反英雄”,而保尔已经突破了这个形象,在巴塞尔姆笔下,他根本连个小丑都不如,只是随便拼凑上去的一个人物,在白雪公主的眼前一晃而过,他的生存和毁灭对于实际生活没有任何意义。从这个方面来说,后现代文本对文学传统的颠覆性远远超过了现代文本。
3普鲁弗洛克屈服于“时间”,而保尔则突破了“时间”
普鲁弗洛克有一种强烈的时间意识,并且用这个作为线索,串联起他的意识流。这种时间意识体现在三个方面:第一,只要普鲁弗洛克一想到自己的年纪,他就犹豫不决从而放弃自己造访女性的企图。秃顶和孱弱的身躯暗示着他已不具有强健的性功能。这种年龄的暗示使普鲁弗洛克自己否定了自己。所以他想当然地认为:那些美人鱼决不会对着自己歌唱。这种对于年龄的屈服反过来又打击了他的自信心,增添了他对死亡将至的预感和恐惧感,使他具有更强的时间意识。第二,普鲁弗洛克意识到经过时间的积累,自己已经在别人心目中有了既定的形象,故而不能轻易造次,破坏这种形象。他有两种选择:一是释放自己,去和女性调情;二是压抑自己,躲在角落里暗自神伤。他选择了后者,不想改变自己在别人心目中的既定形象,这是对“过去”的一种屈服,也剥夺了他享受“未来”乐趣的权利。第三,历史典故和现实情形的对比逼迫普鲁弗洛克屈服于现实。但丁的“炼狱”暗示普鲁弗洛克只能生活在自己黑暗如地狱的内心世界里;女士们谈论米开朗琪罗的雄性特质,衬托出普鲁弗洛克的忸怩猥琐和性无能;哈姆雷特能在犹豫之后替父报仇,普鲁弗洛克却只将自己的欲望封存在对异性的性幻想中。在《情歌》中,这种强烈的时间意识是带有逻辑意义的,而且具有明显的先后顺序。普鲁弗洛克在短短的一个夜晚“以一种批判的眼光审视自己平庸的一生和现实的生存状况”(徐明、张钧,102)。
但《白雪公主后传》对时间的交待却很少。小说本身没有连贯的情节,因而人物的思维也是断断续续,分不清前后。文本的叙述无始无终,不着边际。小说中充满了现代生活的片断,却很少有关于时间的提示。而人物也基本上没有什么时间意识。他们仿佛已经完全超脱于时间的束缚之外,让思想的野马任意驰骋。对于保尔来说,他充其量也只有一个“相对”的时间概念,根本没有“绝对”的时间概念。在小说第138页,保尔希望和白雪公主“互相坦白自己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他已经知道了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但他不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保尔说:“我不敢肯定自己现在比过去好。”他说:“至少从前我不知道自己在干些什么。现在,我都知道了。”这里反映出两点:第一,保尔并不像普鲁弗洛克一样,老是盯着“时间”不放,他并没有普鲁弗洛克那样强烈的时间意识,从而也就更容易突破时间对他的限制。第二,正是因为保尔只有微弱的“相对”时间概念,他不会像普鲁弗洛克那样惧怕死亡,而是把对白雪公主的爱放到了第一位,从而能毫无畏惧地替白雪公主喝下毒酒。这是他对时间的突破,也反映出后现代文本给我们传达的另一个信息:勇敢地冲破时间的束缚,做自己的内心最想做的事。虽然保尔为白雪公主而死这件事本身的意义不大,但“做”与“不做”则正是“后现代人物”与“现代人物”最大的区分。
四、文学传统的继承与发展
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因而能看得更远。后现代作品并非完全脱离了“现代性”,而是在“现代性”的基础上更加彻底地批判现实、颠覆传统。后现代主义的特征就是“彻底批判”,而这正是“现代性”所一直追求的。但是不同的是,后现代主义强调人性的多面性,强调了人性除理性之外的非理性,而使笛卡儿的理性至上主义的“怀疑”走向批判的彻底性,使人的自由解放,达到“现代性”所未能达到的彻底实现的地步(高宣扬,175)。《白雪公主后传》中的保尔和《情歌》里的普鲁弗洛克有着相同的心理困境:既想向心仪的女性表白,又瞻前顾后,并且贪图安逸的现状。然而,在同样的困境下,保尔最终采取了与普鲁弗洛克完全不同的举动,他将对白雪公主的欲念付诸一系列行动,同时,他突破了一直纠缠普鲁弗洛克的“时间”的束缚,将对白雪公主的爱置于首位,并且替她喝下毒酒而身亡。这正验证了后现代对“理性”之外的非理性的重视。
从对这两个人物形象的对比分析中,我们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后现代主义”不是对“现代性”的简单摒弃,而是对“现代性”的一种发展和超越,具体体现在:“后现代主义”主张对在“现代性”给我们“揭示”的现实的基础上,运用理性之外的非理性的方法,对之加以“改变”和“突破”;“后现代主义”对现实的批判更彻底、对文学传统的颠覆性更强、对传统意义上的“时间”的突破更坚决。“后现代主义”在反叛传统的同时,实际上创造了新的传统。就像孩子不可能和父亲一模一样,后现代作品中的人物也必然有“反叛”现代性的一面。但我们不能只看到“反叛”的一面,其“继承”的一面,也是不容忽视的。而正是在这样批判地继承的基础上,文学传统得以延续。
责任编辑水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