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禅宗追求“梵我合一”“我心即佛”,混融一切物我界限的世界观、时空观,追求自然适意,内心自我解脱的人生哲学和生活情趣以及以直觉观照、顿悟、凝练、含蓄为特征的思维方式和表现方法,王维一生参禅悟佛,写了众多禅诗,其诗中的幽冥、恬适而又空灵的境界处处体现出一种对于存在与虚无的思考。
关键词:存在 虚无 禅
王志清教授在《王维诗选》中曾说:“庄子是以哲学来表现诗的意蕴,而王维则是以诗来表现哲学的内涵。庄子是诗人型的哲学家;王维是哲学家型的诗人。王维的诗是哲学的诗,是诗的哲学。”a 正如王教授所说,王维所作禅诗蕴含禅理的同时,也有深深的哲理意趣在里面,其诗中幽冥、恬适而又空灵的境界处处体现着一种对于存在与虚无的思考。对此,我们可以用近代西方哲学中的存在主义来窥视王维禅诗中的存在与虚无。
一、空灵与存在
王维的山水田园诗表达了他对大自然的热爱,其中大都蕴含着深深的禅趣。其实王维并不是一开始就崇尚禅宗以及佛理意趣的,而是在家庭的熏陶以及后天的经历之后,才开始参禅悟道,顿悟人生。正如存在主义哲学家们所标榜的存在先于本质——“我们说存在先于本质的意思是指什么?意思就是说首先有人,人碰上自己,在世界上涌现出来,然后才给自己下定义” b。王维在有了一番经历之后,逐渐把自己定义到了禅的行列,其山水田园诗也体现出空灵幽深的意境。在《辛夷坞》中,王维营造了一种无我而在的境界: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山中的芙蓉花自开自落,四周空无一人,一片清幽,花儿自开自谢,无人知晓。诗人之意不在写花,更不是写花的美与不美,而是通过营造一种空灵清幽的境界突出其超越尘俗的高洁品格。因为无人欣赏,所以其开也是落,落也是开,其存在不以客观事物为转移,是一种永恒的存在,正如王维所追求的空灵之境。此外,诗中虽然隐去了赏花者“我”,但这并不妨碍我们从诗中感受“我”的存在。诗歌以无衬有,在空寂之外设一主体观察一切。正因为“我”的到来,才将这芙蓉花开的景象传达给世人,将它的存在赋予了价值。存在主义哲学家萨特认为,人如果失去其本质,便走向虚无。同样的,如果事物失去其本质,也会走向虚无。人的本质是由其自己所定义的,花的本质是自然给其定义的,二者的不同就在于,人的存在先于本质,花的本质先于存在。在这首诗中,花与人达成了哲学上的契合,二者在相遇之前,主体性处于残缺状态,是一种不完整的主体性。但在诗人发现花,向世人展示花景时,自我的主体性趋于完整,达到物我合一的超然状态,进而实现各自的价值。再如《鹿柴》: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
诗人傍晚独坐深山密林中,听人语而知山静,观返影而知山空,在这空静的山林,声音似有似无,阳光时明时灭,这似真似幻的情景正是禅宗所说的凡有所相,皆是虚空。当人语不在,夕阳落下,一切归于虚空,一切都是永恒。
存在主义的一个本质目的是要注重作为独立个体的重要性,但又不能将其简单等同于个体主义。存在主义主张从个体出发去解释社会,重视人的情感与体验,人的情感体验是人所存在的证据。王维在禅诗中所塑造的空灵之境,独立于世俗喧嚣之外,不被流俗所染,一心向佛,追求独立于世人的静与空灵。诗人深谙禅理,心境极为澄明空寂,使物色自然映照于心,在对自然万象的超越中获得恢复本真本根的宁静和惠福。海德格尔曾提出过常人的平均状态,杂然共在本身为平均状态而繁忙。“常人本质上就是为这种平均状态而存在。因此常人保持在下列种种平均状态之中:本分之事的平均状态,人们认可之事和不认可之事的平均状态,人们允许他成功之事和不允许他成功之事的平均状态,等等。” c由此可见,王维已经超越了常人的平均状态,达到超然物外之境。
二、淡泊与虚无
萨特所谓的虚无,并不是指存在的缺失,而是指人不断超越自我的存在,这种对自我的超越即虚无。人既是存在,又是虚无。萨特在《存在与虚无》中,区分了人的“自在存在”和“自为存在”,并且认为人是一种自为存在,人永远是其所不是,永远处在对自我的否定与超越之中,并因此而永远处在寻找其本质与完整性的路途中。王维的禅诗创作,正是他超越自己走向虚无的过程。在《过香积寺》中他这样写道:
不知香积寺,数里入云峰。古木无人径,深山何處钟?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薄暮空潭曲,安禅制毒龙。
这首诗表面上是写寻访古寺,实际是写作者参禅悟道的历程。首联以“不知”落笔,藏锋逆入,领起全篇,不知古寺在何处,暗喻不能参悟禅机。次联先写古木再写钟声。古木参天夹道,正迷茫无路时,山中传来的钟声让参禅者一下顿悟,路在何处已不言而喻。赵殿成对此二联赞叹不已:“此篇起句超乎,谓初不知有山寺也;迨深入云峰,于古木森从人际罕到之区,忽闻钟声,而始知之。四句一起盘旋,灭尽针线之迹;非自盛唐,未易多靓。”后两联写人在去寺庙的路上,看到泉水咽而不响,日光冷而不热,石肃穆,松冷寂。人走到寺庙外面安禅的时候,内心的一切杂念早已消除殆尽,如潭水般清明澄澈。这是诗人典型的参禅悟道的诗,前三联渲染缥缈神秘的氛围,突出山寺远离尘世、俗人难近的圣洁,暗示诗人所追求的圣洁之心。在寻访古寺的过程中,诗人完成了心灵的净化,实现了自我的超越。尘世的杂念被抛弃,看淡了功名利禄,在否定与超越自我的过程中,达到所谓的虚无状态。这虚无可以看作物质上的虚无,诗人不再单纯追求物质层面的享受,而是深入精神高度,同时,在精神的超越中,发现自己的渺小与不足。
王维的山水田园诗大都有一种淡泊的意蕴在里面,诗人在长期的参禅过程中,顿悟人世,逐渐将自己的精神世界、精神追求融入诗歌的创作之中,不断地超越自己的目标与追求。由入世到出世,虽由于生计等各种原因所迫没有实现真正的出世归隐,但诗人的精神维度已经达到无可挑剔的高度。诗人在对自我的否定与超越中,不断接近自身的完整主体性。
三、禅与存在主义
铃木大拙说过:“禅是诗,是哲学,是道德,只要是有生命活动的地方,就有禅。”同样的,存在主义哲学的兴起便是由于人对于自身存在的思考,只要是有人的地方,就会对人的存在进行思考。因此,禅宗与存在主义有许多相通的地方。禅宗思想是一种唯心主义的思想,以心为本体,其哲学核心即心性论。禅宗否定客观世界的实在性,认为世界是虚无缥缈的,而心才是最高本体。禅宗把人生的解脱放在人心灵的觉悟中,这种解脱方式是既存于世间又超脱于世间的一种自由洒脱,而存在主义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唯心主义。它要解决的问题是存在问题与认识问题,这其中的一个特点就是弥合主客体之间的对立面,强调客体的情境、主体的意向性活动都会对存在意义与存在者本质的发生形成产生作用。强调存在的发生性、情境性,超越了本质论的层次,重心在人的生存与认识而不在世界本质。这也正是萨特所宣称的存在先于本质,人的本质由自己所定义和选择。这种主体性的哲学思维与禅宗的以心为本体有异曲同工之妙。王维的禅诗创作遵循了禅宗的心本体,以修心为上乘,追求内心的超然物外。通过心灵的净化,达到远离世俗尘嚣的目的。王维虽然在朝为官,却渴望田园生活,渴望心灵的空静,这点在他众多的禅诗中显露无遗。如《酬张少府》:
晚年惟好静,万事不关心。自顾无长策,空知返旧林。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君问穷通理,渔歌入浦深。
这首诗的意思是诗人晚年只喜欢清静,对世事不再关心;自思没有高策可以报国,只要求归隐家乡的山林。宽解衣带对着松风乘凉,山月高照正好弄弦弹琴。君若问穷困通达的道理,请听水浦深处渔歌声音。“晚年惟好静”表明了诗人青年、中年时期虽修禅,却并不一定只喜欢静,而是在修心达到一定境界也即到了晚年时,方才顿悟人生,从而“惟好静”。“万事不关心”我们可以将其解读为诗人不再关心世事,同时也有另外一层意思,即万事无关于心,因为诗人一心修禅,有关于心的只有禅,除此以外万事无关。“空知返旧林”,一个“旧”字颇有深意,看似是说家乡的山林,实则暗含着诗人重返旧林的意思,年轻时便来过“旧林”,只是由于未能完全放弃仕途,或者修心程度还不够,才又出“旧林”。如今诗人已不再像年轻时尘俗未净,心灵的净化程度也不可同日而语,因此才有了“返旧林”之说。萨特曾说:“我们将继续保留着改变过去之意义的可能性,因为过去是具有某种前途的一种先-现在。然而对于这样的过去之内容,我既不能减,也不能加。换句话说,我曾经的过去就是它现在之所是;就像世界上的诸食物一样,这是一种自在。” d自在的存在是我们所不能控制的,而我们所要追求的是一种自为的存在。即通过自己的意识去控制我们的选择与道路,最终成为我们所想的样子。王维修禅修心的过程,便是不断建构自己的自为存在的过程。在这一过程中,他逐渐抛弃曾经的“我”,获得一个崭新的自己所理想的“我”。王维通過修禅诗人实现了自我的存在,虽然他所处的时代存在主义哲学还未出现,但我们用今天的哲学视角来窥探一二,仍然可以感受到诗人对于存在深深的思考。
a王志清:《王维诗选》,商务印书馆2015年版,第4页。
b〔法〕萨特著,周煦良、汤永宽译:《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年版,第5—6页。
c〔德〕海德格尔著,陈嘉映、王庆节译:《存在与时间》,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7年版, 第156页。
d〔法〕萨特著,陈宣良等译:《存在与虚无》,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7年版,第166页。
基金项目:本文系宁夏回族自治区教育厅“产学研联合培养基地建设项目,项目编号:YDT201606;北方民族大学创新项目:YCX18020
作者:左文强,北方民族大学在读硕士,研究方向:西方文论。
编辑:康慧E-mail:kanghuixx@sina.com